《官宦之臣》舜梨

1、第 1 章

　　第一章冷宫交心
　　时下刚开春，仍是春寒料峭的时候，从宫道上掠过的风中都卷着股瘆人的寒气。
　　今日尤甚，来往宫人俱是大气不敢出一口，垂着脑袋贴着墙根闷头走路。谁都知道，当今陛下最宠爱的九皇子，今天一大早忽然让人发现，溺死在了西宫的水井里。陛下雷霆大怒，定要阖宫上下轮番审问查个分明，淑妃娘娘都哭得闭过了气去。
　　“九皇子溺毙之事，是你做的么？”
　　紫禁城的宫禁深深，层层朱墙深处，僻静处一棵老树掩着扇落满尘埃的宫门，从门内幽幽飘出一句话。
　　说话之人身着一袭素色圆领袍衫，袖口边缘洗得发白。十指上都生着细茧，难得一双眸子澄澈透亮，薄唇微抿，似乎压抑着什么心绪，直直望向对面身着太监服的人。两人年纪相仿，不似主仆，倒十分亲密。
　　被诘问的人面上并无半点异色，反倒熟门熟路地挽上了他的胳膊，一张白皙的清俊面目上满是热络与亲昵，两只眸子里盛满笑意，“淇阳，你这是怎么了？一大早就质问起我来了？”
　　秦淇阳居然直接拂落了他的胳膊，一下让慕容晏玄面上的笑意也有些凝滞。不过他依然是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面上一派天真，甚至有几分不解，“淇阳，你生气了？”
　　秦淇阳向来待他百依百顺，难得露出这般压抑怒气的模样，“昨夜你为何回来得这样晚，回来时袖口上又为何湿了大片！且你与我说去御膳房，一样的时辰，途径的清荷池又正是九皇子溺毙的地方，你还不肯跟我说实话吗？”
　　慕容晏玄的瞳色陡然暗下来，却依然是一副不露惧意的模样，反倒有几分委屈似的，眉眼也顷刻耸拉下来，乌溜溜的眸子里居然有了几分水色，“淇阳。九皇子他那样瞧不上你，他分明是罪有应得……你也要怪我么？”
　　秦淇阳心头猛然一颤，似是极耐不住他这副委屈乖巧的模样，往常这一招也是百试百灵。今天却还是侧过了头，不去瞧他的神情。
　　“可他才十三岁！你明知道，我不计较这些。只要我自己活得洒脱肆意，管旁人瞧不瞧得上做什么？”秦淇阳双拳紧攥，手背上青筋暴起。
　　慕容晏玄大抵也是没见过他动这样大的肝火，当真有了几分失措。怕秦淇阳恼火倒是其次，主要秦淇阳是他棋局上最为关键的一颗棋，万不能提前失了和。
　　再度扑上去挽上他胳膊，嗓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哀怨，“可他欺你！淇阳你明明知道，我就是见不得别人欺你辱你，瞧不起上你。你明明都知道的，你从前从没有对我发过火，不是么？”
　　秦淇阳这次没有推开他的胳膊，而是深深地注视着他的眼睛。那目光清透，带着几分悲悯与审视，慕容晏玄一直居然有些不敢直视。
　　慕容晏玄说得不错，他一直知道慕容晏玄是什么样的人。第一次见慕容晏玄之时，慕容晏玄才不过十三岁，被分到他这不起眼的冷宫里来，第一天就因为御膳房拜高踩低，为他的一顿晚膳，险些咬掉了大太监的一只耳朵。
　　只是，秦淇阳一个宫女之子，自小在冷宫里长大的他早见惯了人情冷暖，虽然看着颇没心没肺的开朗，实则早深知这宫中哪有无缘无故的忠心与好意。
　　一开始秦淇阳就猜到，慕容晏玄待他有不为人知的目的。虽然不知道他一个不受宠的三皇子有何好算计，但意外秦淇阳竟很喜欢这种滋味，有人为了他事事上心。
　　可这次遇害的居然是九皇子，父皇龙颜大怒阖宫皆知，若真查到了他的头上，秦淇阳一个冷宫皇子，现在根本护不住他。
　　见秦淇阳不说话，慕容晏玄再度垂下头去，从秦淇阳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微微颤动的睫毛，与失落的神情，“他十三岁又怎么样，淇阳，我第一次见你那年，我也只有十三。”
　　凭什么有人的十三岁可以这样骄横跋扈，目中无人。有人却要在淤泥里摸爬滚打，在仇恨里拖着残缺的身子往上爬呢。慕容晏玄不服。
　　秦淇阳心中蓦然一软，却突然有些头晕目眩，他好像第一次意识到，慕容晏玄正在图谋的东西，远比他以为得还要更大。
　　看着慕容晏玄那双写满善良无辜的眼眸。秦淇阳心一狠，第一次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扶住了慕容晏玄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一字字说：“晏玄，你告诉我，究竟是因为他欺辱我，还是因为你想从中得到什么？”
　　秦淇阳的声音坚定，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清朗。却震得慕容晏玄一时怔愣，秦淇阳从来不会对他说这么话。
　　但也不过一瞬，慕容晏玄就换了语气，噙着几分真几分假的泪意，似是不可置信，连声音都有些发颤了，“淇阳，你……你居然是这样想我的么？”
　　秦淇阳也是一怔，看见慕容晏玄这副神色。顿时大为后悔，自己居然对慕容晏玄说了这样过份的话，不论如何，实在是不应该。
　　但伤人的话已经说出了口，秦淇阳也只能设法补救，唇瓣翕张了两下，声音已是低了许多，“我只是希望，你能对我坦诚一些。”
　　慕容晏玄眸光微闪，转而依然煞是认真地说：“九皇子不死，这后宫哪有其他皇子的出头之日。如今陛下痛失爱子，这正是注意到你的好时机。淇阳，我都是在为了你而筹谋啊……”
　　秦淇阳直直地看着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他一直知道慕容晏玄没有表面上这样纯善。难道，这就是慕容晏玄接近他的目的吗？
　　“你…你怎能如此？我根本不在意，不在意那些恩宠和浮华，我只想做个闲散皇子。安稳过一生便是了。你难道还不懂我吗？”
　　“我当然懂，就是因为懂你，我明知你有心怀天下的抱负，为何非要屈居于冷宫之中，埋没了自己？”慕容晏玄搂住了秦淇阳的腰肢，说至情动激烈至，眸中光华奕奕，“在我心里，那什么九皇子，哪怕是太子也不如你半分。”
　　秦淇阳眸光则愈发冷下去，再次狠心将他推开。眼风锐利如刀锋一般，“晏玄，可你难道不知道，我最讨厌的便是那些不择手段，草芥人命往上爬的人么？”
　　这话一说出口，两个人当即都愣在了原地。慕容晏玄早习惯了汲汲营营，机关算尽地求生，不然，早已死在数年前的丞相府。此刻听见秦淇阳这番言语。心中居然想要冷笑。
　　若非迫不得已，身负血海深仇。谁又愿意机关算尽，让自己双手沾满鲜血？分明他秦淇阳也是生在冷宫，受尽了冷眼的皇子，凭什么能活得如此洒脱，倒让他生出几分嫉妒。
　　心中冷笑，慕容晏玄却狠狠掐了掌心一把，让自己陡然面色煞白，承受不住他这诛心之言般向后退了一步。“淇阳……你……”
　　秦淇阳眼中亦有痛色，决绝地侧过身去，不忍去看他那副惨淡神色。往昔种种，历历在目。慕容晏玄长伴他的左右。一口一个淇阳。从没有过人对他这样好。
　　会在天冷时记得他没有加衣，会记得他几时口渴，几时困顿。会在他郁郁寡欢之时，扮鬼脸编狗尾巴草哄他开怀。
　　只有慕容晏玄是真心盼着他好，为他打算的。
　　让他根本不愿意去深究，这温情脉脉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一想到这样单纯良善的一张脸，日后也会扭曲成他认不出来的样子，成为深宫中那一张张沾满血腥的狰狞面目。
　　秦淇阳心如刀绞，终于狠心下来一拂衣袖，强端出一副冰冷面目，“我不需要你为我这样殚精竭虑，机关算尽，甚至为我谋害皇子。你走吧。”
　　慕容晏玄心中微凛，他本以为这数年温情，早已在秦淇阳心中扎下了根基，没想到他的计划才刚刚开始，秦淇阳居然绝情得想要赶他走。
　　怎么会如此。慕容晏玄心中不解，却告诉自己要保持冷静。更做出那幅面色苍白，摇摇欲坠的模样，像是被人抛弃的家犬，“淇阳，你这是什么话？深宫之中，你想让我走到哪去？”
　　“……自然是回你的十二监去，他们自然会为你换新的主子。”秦淇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险些克制不住几欲哽咽。
　　慕容晏玄听出他话中微弱颤声，就知道这招对秦淇阳奏效。失魂落魄道：“九皇子刚刚溺毙。你就要将我赶回十二监，岂不是摆明了我有猫腻，要让我去死么？淇阳，你好狠的心。”
　　话音未落，果然，秦淇阳已经转过头来，着急解释，“我绝无此意。”
　　听了这句话，慕容晏玄心已落回大半。秦淇阳叹了又叹，终究是舍弃不下，“晏玄，你究竟知不知道我的心思？”
　　慕容晏玄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就知道，秦淇阳终究是舍不得他的。当初他之所以在一众皇子中选中秦淇阳，便也是看中这一点。秦淇阳生性心软，既无野心也无心机，最利于掌控。
　　今日秦淇阳能说出要赶他走的话来，虽然不过一句就立马收回，却已经让他十分意外了。
　　慕容晏玄再次牵住了秦淇阳的衣袖，像往常与他撒娇的时候一样，紧紧依赖着他，带着几分委屈，“你又不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秦淇阳忍不住抚了抚他的发，声音也柔和了许多，“晏玄，我不需要你再做伤天害理之事了。”
　　慕容晏玄唇角的笑意滞了一滞，愈发紧地揽住了秦淇阳的胳膊，语气也变得轻柔飘渺起来，“可是淇阳，你也生在深宫之中，你也应当知道，有些事，不是不想做就可以不去做的。”
　　两个人四目相对，秦淇阳心中再度升起几分怜惜。他不止一次见过慕容晏玄这样的眼神，是隐藏单纯善良背后的阴霾，让他始终捉摸不透慕容晏玄的内心。
　　慕容晏玄趁胜追击，一双不掺丝毫杂质的黑瞳直直看住他，小心翼翼地问：“还是说，淇阳只喜欢那个单纯善良的我，不喜欢现在这个我了？”
　　怎么会？秦淇阳不假思索，便已经在心里回应。无论是什么样的慕容晏玄，他都会由衷喜欢。他就是喜欢他的心机，他的讨好。无论这份心思了掺了多少计算，只要慕容晏玄愿意待在他身边，继续对他好就好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秦淇阳叹息一声：“我只是不想看见你手上沾满血腥，变得和宫里其他人一样。你可知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这句话一说出，慕容晏玄也没想到，居然会是这种原因。仿佛心中柔软的某处也有所触动，沉寂多年，如铁石一般的心，在此刻也终于为之动容，但不过短短一瞬，连他自己都没能捉住。
　　秦淇阳竟是比他所想的，还要待他更重。慕容晏玄心中油然而生出些可以利用的隐秘兴奋，与微妙酸涩。
　　既然秦淇阳这么说，那慕容晏玄也第一次大胆试探。
　　“那若是我说，其实我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回不了头了呢。”

　　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