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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故里遇新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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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伏天,老旧的电风扇费劲巴拉地运作着,铁片扇叶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脱离机体。
热!好热!还是热!
凉席上的陆行川对着风口摊成大字型,侧头看着风扇无奈叹气。
门外有些动静。
“你醒着啊,正好,出来吧,吃西瓜。”
余宇打门外探出半个身子招呼陆行川,魁梧的身子快要顶破门框。
陆行川撑起上半身,白衫皱巴巴汗乎乎贴在皮肤上,随手揉了揉一头短寸,还颇有些不自在,这才想起来因为嫌热,今天上午刚把头发剪了。
余宇顺手从门外抄起架子上的湿毛巾扔给他。
“擦擦,一身的汗。多少年没住人的老房子,也没装个空调,这么热的天亏你还能呆得下去。
陆行川接过毛巾盖在脸上又躺了下去,余宇无奈。
“快些起来,我去把西瓜拿上来。”
“马上……马上……”陆行川有气无力的敷衍着,后院里传来余宇移开井盖的声音。
下午两三点的烈日,晒得外面的世界模模糊糊好似熔在一起。暑气热得人脑子都不清醒,陆行川眯起眼,看着余宇把吊桶从井里拉上来。
“玉玉,你什么时候放了西瓜进去?”
“滚!这都什么时候的事了,也就是你,对着我现在这一身腱子肉还能叫出小时候的外号来。”
余宇捞出西瓜,没好气的将水桶递给陆行川。
“哈哈,习惯了,叫顺嘴了不是。”
陆行川干巴巴笑了几声,转身将沁凉的井水倒在盆里,埋进去半个头。
余宇一边切着瓜一边碎碎念:“西瓜是林姨放的,我昨天遇到林姨才知道你回来了,亲眼看到你全须全尾、有胳膊有腿的我就放心了。三年前的车祸让你躺了大半年,还好没撞坏什么地方,看起来恢复得还不错……”
缺氧阻隔了一切感官感知,余宇的声音逐渐远去,被水体包裹耳鼻的窒息感让陆行川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以前的那个夏日。在水里徒劳挣扎,身体难以控制的下坠,潭水吨吨吨灌入口鼻,将死的恐惧感迫使他去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什么东西都好,无论是浮木枯草还是伸过来的援手……
肩膀被拍了拍,陆行川抬起头来,一架西瓜怼到眼前。
“闭气还挺厉害,要不要来村里的救援队帮忙?小孩子们放暑假了,每年这时候都容易出事。”余宇叹了口气。
陆行川抹了把脸,接过西瓜,咬上一大口,边吃边走到葡萄架下的藤椅上坐定。
“帮不了,闭气是闭气,游泳是游泳。不过这里很快就要整体搬迁了,石垭村里的人也快走光了吧。”
余宇拿着半个西瓜在藤椅旁边的石墩子上坐着啃,嘴里包着西瓜籽还没吐就急于表示惊讶。
“啊?!你还没学会游泳啊。”
陆行川看着手上单薄的一架西瓜又看看余宇怀里的半个瓜,颠了颠自己手上的问:“先别提这个,咱先说说你凭什么拿半个瓜挖着吃,我就只有一架啊!”
“你吃完了再去拿呗,小时候一直是这么分的啊,除了……”
余宇差点提了不该提的事,所幸及时刹住,但气氛还是冷了下来,二人没滋没味的默默吃着瓜,蝉鸣声甚是喧嚣。
陆行川起身丢了瓜皮,又给自己重新切了厚厚一架西瓜。
“哦,对了,林姨还特别叮嘱我,让我提醒你把药吃了,什么药啊?你车祸之后失眠梦魇的问题现在还是很严重?”勺子被余宇狠狠插进瓜瓤里,突然想起这件事来。
陆行川浑不在意,掐着腰噗噗把瓜籽吐到泥地草丛里,精准打击攀附着草叶扑棱翅膀的小飞虫。
“嗯,老毛病了,我妈操心得不行,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药,拢共也就五六颗,说是能静心安眠,还有助于增强记忆力。”
“所以你吃了没?效果怎么样?”
“吃了吃了,不吃还指不定要怎么唠叨呢。效果嘛……睡前来一粒倒是可以睡得很沉,只是醒来像是死过一遭,就像……溺水。拼命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什么东西都好,可又什么都留不下。”
余宇猛抬头看了陆行川一眼,捏着勺子在瓜瓤里乱戳,欲言又止,缓了半刻才开口。
“我等会儿要去山上公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陆行川动作停滞,后背僵硬,被捏在手里的西瓜汁水四溢。
“公墓那边陆陆续续在迁坟,空了许多,我想去看看阿洺和小哑巴,这次咱俩一起吧,之前总没机会。”
余宇蒙头絮叨着,二人谁也没看谁。
“行啊,一起去吧。”陆行川的声音像是阻塞的老零件。
日光西斜,陆行川和余宇在林荫斑驳下向山腰处的公墓走去,途中遇到一对神情凄惶的夫妇。陆行川顿足,看着二人搀扶着下山。
“怎么了?”余宇转头看陆行川。
陆行川摇摇头,继续往上走。余宇扭头看到下山夫妇的背影又使劲眯了眯眼,然而看不清,算了。
迁坟之后的公墓留下一个个坑洞和杂土垒积起来的小土丘,和没有立碑的坟冢混在一起,一时间倒也是很难分辨。
卓洺和小哑巴的坟前也没有立碑,一同葬在公墓西北边缘处,两个微微隆起的小土丘。
卓洛的母家有遗传性的精神疾病,他的母亲总是说儿子没死,只是被这一方土地的神灵带走了,始终不肯立碑。而小哑巴,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来到石垭村的,也没人知道她真名叫什么,她悄无声息地来到此处,又悄无声息地葬身此处。
陆行川和余宇轻车熟路来到二人坟前,两束百合花静静躺着。
“看来是阿洺妈妈来过。”
余宇说着,弯腰上手拔掉新长出来的几株杂草。
陆行川盘腿坐在二人坟前,轻轻碰了碰还沾着水珠的鲜嫩花瓣,然后将祭拜草纸旋成漂亮的花圈。
“你经常来收拾?阿洺妈妈现在怎么样?”
余宇拔完草也就地坐下,掏出打火机点燃纸圈。
“反正我留在村里,有事没事过来看看罢了。阿洺妈妈虽然还留在村里,但是不愿意见人,更不愿意见我……我也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况。”
余宇的表情在烟雾里看不真切,但陆行川知道,这么多年大家都不好过。十三年前陆行川和卓洺落水,是小哑巴搭上自己的性命把陆行川救上来,等到余宇赶来,两个小伙伴早没了气息。
“打火机借我用一下。”陆行川接过打火机掏出卷烟啪嗒一声。
“怎么还抽上烟了。”余宇耸着鼻尖,流露出不赞同,小动作和小时候一摸一样。
陆行川浅浅一笑,把点燃的烟放到坟前。
“我不抽,给他们试试。”
余宇看着烟盒里没剩几根烟,把它们全扔火堆里了。
“林姨都告诉我了,说你谈了场失败的恋爱,要死不活的,就是因为这个沾上烟的?”
陆行川苦笑着抱拳告饶。
“大宇你饶了我吧,在他们面前咱不聊这个了哈。”
余宇不再追问,二人看着纸圈慢慢燃尽,相顾无言。
余宇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天气预报说今晚有大雨,不知道要下多久。天快黑了,走不走?”
陆行川摆摆手,“我再坐会儿,你先走吧。”
余宇点头,朝山下走去。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条小花蛇从余宇面前路过。当年就是因为追赶这种小花蛇,余宇没能在第一时间发现落水的小伙伴。余宇回头,半山腰上仍然呆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陆行川。落日余晖为林叶芳草镀上一层暖光、给崖间落水穿上金缕玉衣,但笼罩在陆行川身边的只有灰烬。
陆行川拿起花束抖去灰尘再放回原位,看向悬崖下面的破落小庙,走上一条和来时不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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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垭村背靠佘山,此山因多蛇又被化称为蛇山,山体错落处有一瀑布,底部凹地承接落水因而取名落水潭。潭水水位随降水丰沛与否而变动,丰水时整个谷底都会被淹没,唯有一块巨石尚能露出,这块高地得了枯心州的名号,先民们在此修了一座山神庙供奉大蛇;枯水时露出的土地会长满荒草,称之为寒草滩。
神庙早已从现在人们的生活中淡去,但这里曾经是小孩子们的玩耍宝地,陆行川、余宇、卓洺小时候还在山神庙里有样学样的结为异姓兄弟。
残破的大蛇神像前,陆行川想起往日许多蠢事,不由得去想如果没有发生意外,三人或许可以创造更多的回忆,或许可以在一起畅所欲言,或许可以向兄弟们倾诉失败的恋情……
陆行川觉得自己从来没有从十岁那年的夏天走出来过,余宇也没有。
光线越来越弱,神庙里面已经难以视物,陆行川这才准备离开,走之前将刻有林娅二字的绿色宝石留在了祭坛上。
乌压压的厚重云雨层堆积在天上,闪电的光亮都难以透出来,冷不丁的直接一道惊雷。陆行川加快脚步,可躲不开说来就来的瓢泼大雨。潭水上涨,路面湿滑,风雨飘摇,昏黑不见前路,陆行川脚底一滑跌倒,顺坡滚入潭中……
陆行川的脑子里是空的。
四肢在水里扑腾,但也只是扑腾而已,求生的身体本能无关乎个人意志。陆行川潜意识里很清楚,这次不会再有人来救自己,这次自己也不会害死任何人。
突然被人拉着胳膊强行从水里拖出来,陆行川呛了水,低头摸着喉咙处咳嗽不止。
“你回来了。”
这声音很轻,温柔但有力量,好似从遥远的过去传来,仿佛所有强烈的情感都归于平静。
陆行川抬头看见面前的陌生女性,浅色的瞳孔盛放着他的倒影,眼角在月光下泛着光,分不清是水还是泪。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