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今天是洛中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李时行过的异常不顺心。
汪游一早上就给他打了七八个电话，催他彩排，隔着手机屏幕冲他喷吐沫星子：“大明星大明星，今天晚上你首演你知道吗？”
李时行还没醒，对着手机哼了一声。
“知道你还敢迟到，少他妈给我耍大牌！”
李时行正睡得意识模糊，被汪游魔音穿耳吼清醒了。他昨晚其实定了闹钟，但没响——一年中总有几天会遇到这种倒霉事。李时行深深地叹了口气，从床上弹起来，急急忙忙地去洗漱，冰箱里有昨天买来当早饭的面包，但他懒得吃了，抓了件大衣就出门了。李时行哼哧哼哧一路小跑，跑到了小区门口，被呼呼的冷风灌了一脖子，他大衣里只穿了件薄卫衣，立刻冻得一个激灵。一掏手机看天气才发现居然已经零下三度了。应该带上围巾的，李时行想。
他缩着脖子，在心里痛骂一遍洛中阴冷的鬼天气，想跑回去拿围巾，又怕汪游再打电话催命，心中苦苦斗争一番，还是把大衣拉拉拢，顶着一头寒风跑向了地铁口。
这房子是李时行托朋友找的，洛中三环内的一居室，离市中心稍微远点儿，但胜在交通方便，出门两百米就是地铁口。租金也不算贵，算上水电物业，李时行在剧团那点微薄的工资甚至都能毫无压力地cover掉。
闹钟坏掉是今天发生在李时行身上的第一件坏事。
第二件坏事是，排练已经迟了二十分钟了，李时行在地铁口被人给堵了，是俩学生样的年轻小姑娘，背着双肩包，红着脸拦住他，李时行心里急得要死，但还是站住了，其中一个小姑娘小心翼翼地问：“您是不是演过《北风》里那个...”
沉默了几秒，李时行只好替自己解围：“是，我在里面演程旭东。”
两个小姑娘对视一下，露出很惊奇的表情：“我真的没认错啊！”，李时行其实一年到头也遇不上几个能在大街上认出他的人，要不是实在要赶时间，他倒很愿意跟人家聊几句，毕竟能认出他来也不容易。但他着急彩排，摆摆手就准备走了，小姑娘又说：”能麻烦您能给我们签个名吗！”
李时行只好边笑边焦急地等人家从双肩包里翻纸笔，零零碎碎翻了老半天，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姑娘，咱们要不拍个照？”
俩小姑娘又一通嗷嗷叫，然后迅速拿出手机切了几个滤镜，很自来熟地搂着李时行咔咔一通拍。李时行走的时候脸都要笑僵了。
等他进了地铁站，已经过了约定的排练时间了。李时行知道自己铁定要挨一顿骂，反倒心安下来，抱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烫的心态开始刷手机。
他戴上耳机，在每日推荐的歌单里找了首歌，又去刷了会新闻，期间挂掉了两通汪游的电话，微信给他回：“刚下地铁，快到门口了。”紧接着本地新闻app就给他推送了一则弹窗：“独家专访顾芷！听他畅谈《蔚蓝旗帜》背后的故事。”
李时行翻了个白眼，把这条推送弹窗划掉，收起手机。他一抬眼看见对面的乳品饮料广告牌，顾芷手里拿着一盒奶，嘴角一圈奶渍，正贱兮兮地冲着他笑。
李时行觉得今天的运气简直坏到了极点。
他到排练厅的时候大概迟了四十分钟，演员们第一轮做早功的已经结束了。李时行笑眯眯地进了教室，迟到了也不害臊，照样大摇大摆地和同事们挥手打招呼。人还没走到汪游那儿，就立刻换了副脸色，大喊着：“导儿！我错了，我睡过头了，您饶了我吧！”
汪游是个身高仅有一米七的小个子，戴一副温文尔雅的黑框眼镜，留个刘海，整个一男大学生的样子，就算发火看起来也没什么气势。他举着卷成棍形的剧本朝李时行扑过来：“臭小子！让你耍大牌！让你耍大牌！”
李时行也不惧他，抱着拳冲过去，摆了一副负荆请罪的架势，大喊一声：“小民冤枉！”，接着捏着嗓子唱：“六月飞雪千古冤，血溅白绫三年旱啊！”
李时行打小是戏班子里长起来的，虽然练得是老生，但这小嗓喊得也对得起他小十年的基本功，一排练厅的演员都笑了起来，葛巍还吹口哨起哄，他是电影学院大四的学生，个头儿高，练得壮，皮肤是小麦色，脸上的线条轮廓分明，长了一张讨喜的正剧演员脸，面试实习写论文顺风顺水，甚至申了优秀毕业生，妥妥一个明日之星。
他带着头一起哄，排练室里笑成一团，汪游生着气呢，也绷不住笑出来，拿着剧本轻轻地在李时行的头上点了一下：“再迟到扣钱啊，热身去吧！”
排练中途休息，李时行总算能喘一口气，跑到剧团顶楼的天台上抽一根烟，他以前算是圈子里的异类，不抽烟不喝酒，生活习惯好得不像一个话剧演员。开始抽烟也就是这几年的事儿，身边的朋友都不怎么抽纸烟了，笑他是个老古董。
李时行是个一旦养成习惯就很难改掉的人，每天兜里揣个打火机也不嫌麻烦，他吞了一口烟，边想今天上午这倒霉事儿边觉得自己冤，汪游天天拿耍大牌这种话刺挠他。他一个奔四的小话剧演员，微博粉丝两万，其中活粉大概只有二十个。现在还能混迹在娱乐圈的十八线完全是因为五年前演了那部大火的电视剧，还是个配角。
说到底那部电视剧也是个意外，李时行当年缺钱缺得厉害，面试了好几个剧组，什么网大tv广告综艺小片，能去的都去了。《北风》里大哥那个角色原本定了个挺有人气的三线男演员，临近开机的时候被爆了丑闻，汪游是那个剧的副导演，那会儿刚和李时行认识，也知道他日子快过不下去，于是顺理成章做了个人情，介绍到选角那儿去了。
李时行去试了两场戏就定下来了，导演后来接受采访时的原话是：“顾芷和李时行对戏的时候，演员之间一看就是有张力的，所以我立刻就拍板了。”
宣发期的时候顾芷也在各种场合讲过好几次：“和李老师对戏非常痛快，我个人拍这部戏最享受的部分就是和他的对手戏。”
李时行当时站在他左边，闪光灯像失控一样对着他的脸不停地闪，他几乎看不清顾芷说话的表情，只能低着头看剧组商务给自己借的那双皮鞋，崭新，闪闪发亮，但非常磨脚。那差不多是他最像明星的一瞬间。李时行低着头笑，听着旁边的人信口开河瞎说。
顾芷其实非常擅长骗人。这是李时行在拍《北风》的时候与他朝夕相处了半年，从客客气气的点头之交到在拍摄现场形影不离，再到最后分道扬镳，切身体会之后得出的深刻结论。
一大早就满脑子陈年烂谷子旧事，真晦气。李时行把烟头摁在垃圾桶的铁皮盖上。今天晚上首演可千万别出岔子。
这是他今年的最后一个戏了，李时行一直抱着这轮演完就能好好放个长假过个年的念头撑到现在。今年他演了四部戏，两部新戏，两部复排，一年快到头了，几乎就没歇过。汪游有时候喝多发酒疯，会捏捏他的脸劝他：“你怎么这么拼啊，能赚几个钱啊？”
李时行确实也不缺钱，演话剧虽然钱少，但他也没有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更何况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么些年还攒了不少。
但他心里知道这行吃青春饭，他快四十了，身体也跟不上了，之前拍戏膝盖受过伤，他原先能在戏台子上连翻三个跟头，现在也不敢轻易亮活了。他自认这行顶多再干个十年，十年之后他只能跟一帮老戏骨的抢着演秦二爷了。李时行思来想去还是想早点退休。他兢兢业业演了二十年戏，一部分是因为确实喜欢这个，更大一部分是为了攒自己的养老钱。
晚上这场戏是汪游搞的一个实验戏剧，改编了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叉的花园”，总共就四个演员，大部分都是李时行一个人的独角戏，也没啥舞台布置，又是小剧场，来的人也不多，但前几排都坐满了。
李时行演着演着看了眼观众席，突然觉得坐在第三排最左边的男生长得很像顾芷。
真是见鬼了。顾芷怎么一整天都阴魂不散呢。
李时行不敢多想，赶紧控制自己的注意力回到戏里，一个半小时的演出，没有中场休息，他是主角，词儿又密，谢幕的时候已经是一身汗了。
好在观众反响不错，前几排都站起来鼓掌，李时行拉着同台演员的手鞠躬，刚起身冲着观众打招呼的时候，又瞥见了那个男生，无框眼镜和口罩把脸遮了一大半，但又瘦又高，在人群里还是很打眼。
李时行眯着眼睛看了半天，长得也太像了，转念一想不能吧，岁末年初，又逢新电影上映，人肯定忙得分身乏术了，怎么会有这个闲情逸致跑到小剧场看戏。
等到回休息室换完衣服准备下班的时候，李时行已经把这茬忘了，他有个自认为是做演员的好习惯：戏就留在台上，下台了从不多想。每次演完在后台复盘的时候，李时行永远在思考回去是点外卖还是自己开灶，吃面还是饭。今天首演效果不错，汪导在后台说了要聚餐，他知道李时行从不参加这种活动，所以压根也没问他来不来。
李时行决定点外卖，他在碳水和甜食中纠结。这人内心戏份全写脸上，抿着嘴皱着眉，一脸严肃。走到演员出口的时候碰见了几个蹲他们下班的戏迷，十来号人聚在一起，还有拿着花儿的。小姑娘们看他一脸愁容还以为是对今天的演出不满意，谁也没敢开口说话。
走在他旁边的葛巍，电影学院刚毕业的小孩儿都比他会来事，主动打招呼说：“花好漂亮啊，送我的吗？”拿着花的姑娘连忙把捧花递过去，问能不能签名，旁边的姑娘也鼓起勇气对李时行说：“李老师可以签个名吗？”李时行对戏迷一向很有耐心，把票根一个个接过来，仔细问了名字再签上。有个戏迷冲他喊：“李老师今天演的真好！”，他笑了一下，回：“你满意就行。”
等一个个都签完了，李时行冲他们招手：“早点回去吧，再迟赶不上地铁了。”戏迷们起了个哄：“李老师好温柔哦！”同行的演员们也起哄：“李老师好温柔哦！”李时行翻了个白眼，一巴掌招呼在带头的葛巍后脖子上：“滚蛋！”
然后李时行就背着包滚蛋了，戏迷能不能赶上地铁他不知道，他自己那班地铁确实快赶不上了。李时行从兜里摸了打火机，又掏了根烟出来。洛中的冬天确实冷，他边走边想，早晨真应该回去拿着围巾手套再出门，又想着自己好说歹说也是在圈子里摸爬滚打二十年的演员了，怎么混到现在连辆车都没有，白拿了十几年驾照了。
刚想着车的事儿，停车场里开出来一辆路虎，开到他面前停下了，冲着他的脸打双闪。李时行猜是车主在等人，也没搭理，接着往前走，走过车身的时候，车里的人摇下车窗喊了一声：“李时行！”
李时行像被风吹僵了，一下子定在原地。
这声音他这辈子都记得。
李时行缓了几秒，看着顾芷手搭在方向盘上，暖气烘得他面色红润，悠闲得仿佛真的是来看剧的，一张讨人嫌的俊脸冲着他笑，李时行脸色苍白，心里翻翻江倒海，但逼自己挤出一张客套的笑脸：“顾老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