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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圣人不仁 ...


  •   当,当,当——
      宫中铜钟敲响,院墙内外一阵骚乱,一个锦衣少年大步流星地从房中跨出,“祭天要开始了?”
      心腹总管道,“是,殿下的马已备好。殿下当真不去宫里?宫墙下可瞧不见什么。”
      “去宫里?只怕又讨父皇的嫌,”樊诚望着天,自嘲一笑,“你也别安排人了,我自己骑马儿去,随意走走。”
      “那可不行,现在外头可不太平!”
      这话倒是提醒了樊诚,想到那个让京里人人心惶惶的说法,外逃的有,进京的也有,不出五日,那个人就要攻来京城了。
      他从小就讨厌他,这时却默了片刻,淡淡道,“父皇还在,哪里就看出不太平了?”
      “是,是,小的胡说,合该掌嘴!”总管忙狠扇了自己两巴掌,免得主子动气。
      “得了得了,”樊诚不以为然地往外走去,“倒是让你打听的事,打听出名堂没?”
      总管压低了声,“打听到了……这司马大人脾气也忒迂了些,皇上饶他不死,他不知感恩也就罢了,还成日在牢中大喊,说些大逆不道的话。那方少爷只说他已疯了,不让人报,否则,真不知要遭何等酷刑。”

      樊诚阴沉沉地扫他一眼,“你懂什么?也敢对他肆意评说?”
      总管今日已两次被他呵斥,忙道,“是,是,司马大人为人忠厚,小的算什么东西,胆敢对他老人家指手画脚?殿下,小的只是嘴上说说,老人家年纪大了,那牢里阴寒,小的还差人送了些东西,让他们照顾点,您可别恼小的。”
      樊诚脸上还不见高兴,“你算什么东西,值得我跟你生气?”
      “是,是。”
      两人说话间已走到府门口,天色还早,樊诚从腰间揪了块玉环,看也不看朝他怀里扔去,“还算你有功,回罢,别跟着我了。”
      翻身骑上骏马儿,手底用力,“驾”一声,马儿已带着他跑了起来。
      “诶,殿下——”

      此次祭天在最靠近宫外的城墙上,是要百姓站在墙下便可观看。
      此时钟声敲响,京中万人空巷。城墙下人摩肩接踵,人头密密麻麻,纷纷抬首望着城墙上头。
      樊诚骑着马儿行得艰难,行不多远却已招来好些个白眼,只得下了马,又把它拴在一棵树下,拍了拍它的脸颊,“乖乖在这等着小爷。”
      便随人群一道前往。

      当,当,当——
      钟声响了最后一轮。
      樊诚抬起头来。
      他从来站在城墙上俯视的,今日从下头看向上头,看道幡在风中飞扬,一干白袍童子鱼贯而出,樊帝未着龙袍,一身雪白衣衫宛如天神降临,众星拱月。
      他身侧一顶金轿引起了樊诚注意,这轿子摆在最醒目的一级台阶上,正好能让墙下众人都瞧见,想来是什么祭天所需的尊贵法器,两旁黑甲守卫严实,旁人近不得身。
      此时,樊帝脸上带着和蔼的微笑,与当日登基为帝时无异,他站在高高的朱墙上,虔诚净手,焚香,跪拜,进献玉帛……
      忽然,樊诚脸色一变,瞧见前面站的那人,是那个被称为仙长的灰袍道人。
      此人脸上始终挂着令人浑身不舒服的假笑,宛如一张面具,每当他说一句,父皇才跟着念一句。
      当樊帝念到某一处时,宫墙上方忽然泄下一道金色阳光,直直打在他身上,从他脸上的表情可知,他完全沉浸其中了,好像自己在念着世上最美妙的语言……
      是了,那日宫里见着的父皇果真只是幻象,他仍是想做个好皇帝的。

      “……一求天下太平,百姓安康……”
      “二求风调雨顺,丰衣足食……”
      “三求盛世不衰,永得长生……”

      樊诚垂下目光,望了望周围,想在百姓的脸上看到同样沉溺于往昔的幸福与信心,可当他目光落在众人脸上时,他惊愕不已。
      ——他看到一张张苍老、僵硬、残破、贫穷的脸,上面写满了惊惧,失望,麻木,愤怒和怨恨。
      他眨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
      可是再睁开,看到的仍然是那些丑陋而僵硬的表情,那些眼神里好像写满了怨毒的诅咒。
      他大吃一惊,又连忙抬头看向他的父皇。

      “……逆朕之势,天理难容,万劫不复。”
      “……逆贼樊裕攻打君父,危天启安宁……”
      “……朕于此号令,擒拿反贼——”

      啊——
      他看到父皇的脸,倏地在阳光下变成了一个直立着身子的怪物,像长腿的龙,又像人脸的虎。
      那怪物的脸附在他身上,忽然间,不止他,连带他周围的那个仙长,那些童子,也纷纷变得千奇百怪,随着他们说话间的眼神,鼻翼的震动,嘴角的弧度,怪物的脸也逐一显现出贪婪,狡狯和狰狞……
      “啊——”
      樊诚大叫一声。
      可人声鼎沸,立刻便淹没了他的声音。
      他父皇还在城墙上,他的耳朵里忽地灌进了很多声音,有凄厉的哭声,有恶毒的笑声,也有尖刻的诅咒,面前忽然出现一张又一张脸,每一张都一闪一闪地变幻着,好像纷纷都不再是人,而是会使妖法的怪物。
      他“啊啊”地大叫着跑出人堆,跑过街道,街上人迹逐渐稀少,樊帝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他还嫌不够,还要跑到没人的地方,直到樊帝的声音彻底消失,这才觉得舒服了些,胸腔那种窒息的感觉渐渐平复。
      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王爷,此时甚至不敢再回头看一眼,仅是回想那城墙上的人脸,脑袋里就好像有一百种意味不明的声音在响。
      他摇了摇脑袋,忽地瞧见一队黑甲匆忙从对面跑来,其中一个医官打扮的男子手上染满血,捧着张布条,亦满是血迹,正哀哀戚戚地跟在那黑甲旁小跑。
      樊诚冲上前去,“怎么回事?”
      “小王爷?”那人吃了一惊,“您怎么在这?”
      “怎么回事?”樊诚又问,“谁出事了?”
      “那,那位大人死了……”
      樊诚脑子一懵,“哪个大人?”
      “前些日被陛下打进死牢的那个,司马大人!”
      “……”他只觉脑中又有数道声音作响,他抬头看了一眼天,正值一日阳光最为刺眼的时候,太阳晃得他有些晕头,他又问了一声,“你说谁?”
      “司马大人!”
      “放肆,再敢胡说!”
      马鞭一响,那医官脸上已多了一道血痕!
      那人被他突然的暴怒吓得直哆嗦,捂脸跪下,“小的不敢胡说,方才黑甲找小的去救人,可小的去时,司马大人气已绝了!”
      樊诚逼近他,瞳孔用力收缩,“你告诉我,是谁敢杀的他?!”
      “……没没没人杀他……”这人恐惧万分地往后缩了缩身子,“司马大人是自尽的……”
      “自尽?你说他自尽?哈,如何自尽?!”
      “咬,咬舌自尽……”
      “哈,咬舍自尽,他为何要咬舍……”
      那人瑟缩着,忽地想起什么,将手中血布递了过来,“您瞧,还写了个什么东西,小的没看出来……”
      樊诚整个人如在梦中,恍恍惚惚地将血布接在手中,哆嗦着手指摊开。
      那许是在内衣或是什么上扯下的一块白巾,只是被断断续续的血染得脏红,书写之人似乎气力虚弱至极,想来指尖蘸血,一笔一停,歪歪扭扭,有的重到要浸透血巾,有的则轻得难以成形。
      樊诚眼望着那些字符,却半天未看进一个,即使瞧见了,也瞧不懂究竟写的什么。
      “殿下?”
      他茫然地看了那医官一眼,见他讪讪笑着,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明他说的什么。
      他脑中一会儿是方才高墙上的樊帝,一会儿是那日殿中冒死进谏的司马厚,忽地,他瞳孔张大,又低头望着手中的血布,终于,他看明白了其中一个——
      “圣人……”

      圣人——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倏地,只见那圣人二字化作了方才所见宫墙上的怪物,长着一张血盆大口,无边地朝他张开,好似一个深渊,要将他一口吞噬。
      医官看他脸色极差,忙又唤道,“小王爷?”
      他焦急地望了一眼宫门,“袁先生特地交代过,祭天前不得杀生……这司马大人今日死了,不知对这……小王爷!”
      他话未说完,樊诚已将他手臂狠狠捉住,大步朝那宫门走去。
      “小王爷!”
      第一道关卡两人便被拦了下来,黑甲道,“皇上在祭天。”
      “烦请大人通报一声,小的是来报信的,有要紧的大事!”
      黑甲面无表情地重复,“皇上在祈福。”
      眼见樊诚走在这人跟前,垂着眼,掩盖了表情,只声音地沉沉的,“我要面圣。
      “皇上——”
      “本王说了,我要面圣。”
      他身旁医官亲眼见他这一连串的变化,只吓得腿软,那黑甲却连语调也不曾改过,“请小王爷在此等候,小的这就去通报。”
      樊诚把他往边上一拂,力气之大,那人又毫无防备,只整个地摔在了地上,旁人立刻要来阻止,樊诚已大喝道,“天子有令,误了皇上祭天大事,看你们谁担当得起!”
      众人顿住动作,面面相觑,樊诚已不管他们,拖着那人的手,大步朝宫墙上闯去。

      此时台上业已念完祷告,只剩最后一项,由那袁仙长朝上天进献今日这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物事,为樊帝求得长生。
      “为皇为帝为人君者,天下至高无上者也——”
      “然——”
      樊帝微微皱眉,望一眼灰袍道人,后者脸上仍挂着成竹在胸的笑意。
      “为君不仁不义者,诸侯群起而手刃之——”
      “为君无德不治者,群民共愤而另任之——”
      墙下群民嗡嗡骚动。
      袁永缓缓走向墙上最高一阶的轿子。
      众人似乎这才发现此物,只要他一拂开,墙下众人都可瞧见。
      他们眼看着他伸出手。
      “今日天子求长生,其长生之身,为其子……”

      “父皇!”
      没人注意到樊诚是什么时候闯到了城墙上,黑甲们亦纷纷被那位仙长引走了注意,混迹人群中的琅邪更是没有。
      他一直紧紧盯着那轿子,只等这袁永将白青青所说的“真相”公之于众,乍听这声父皇,他没有反应过来是谁,只是在这停歇间扭过头,低声问身旁的白青青,“你说的那物到底是什么,当真有那般魔力?”
      他本以为要让他做什么,可是她说不用,一切都已……白青青亦轻声道,“公子放心,小女子绝无夸大,再没有比这更……啊——!”

      空气凝固了,墙上的人隔了很久才惊呼、逃窜开——
      “有刺客!!”
      “保护皇上!”
      反而是墙下众人相隔甚远,只有些轻微的骚动,此时望着墙上,只如看着一出太过诡异的戏,只那戏太过真实,泼墙的血吓得众人心上颤抖,随后反而更加入迷。

      樊诚第一次痛到麻木,胸口传来的痛感让他低下头,一把匕首从他的背部将他整个贯穿了。
      他抹到一手的血。
      那是他自己的血。
      血染红了他的衣裳,染红了他站立的那一方地面。
      太多了……
      一个人怎么能流这么多血呢?
      那会死的。
      他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只能咚一下跪在地上,然后缓缓倒下身子。
      我要死了……他想。
      我是来杀人的,怎么会死呢?
      哦……原来不止他一个人的血……那个人,那个人……
      他看到父皇的脸了,还是一头猛兽的脸,正愤怒焦急地大吼着,像一只咆哮的狮子。
      他没听到他在吼什么,也许是失血过多,他打了个寒噤。
      有人要来搬动他,
      “父皇……”
      他举起手,“……死……你……是……好皇……”

      “小……诚……”
      底下的人听不见上头发生了什么,上头的人虽听到了这断断续续的、凄惨的哭声,却都没反应过来是从何处传来。
      “……小——诚……!”

      终于有一个宫人察觉,望向那最高一级台阶上,由袁仙长带来的、据说装着此次祭天最重要物事的小轿,随后他身旁的宫人、童子、守卫纷纷意识到,也都望着那最尊贵的轿子。
      袭击开始时,宫墙上混乱一片,唯有此轿始终没有一丝动静,谁想这时里头竟传来了激动的磕碰之声,继而,一跟裹着白布的木柴,不,一只干瘦的蜘蛛,不,一具身着白色囚衣的棍子人从轿中摔爬了出来……
      他从台阶上磕磕绊绊地爬下来,嘴里“啊”“啊”地嚎了两声,随后又喊道,“小诚……小诚……”
      谁能料到,那为祭天必备的最重要的物事,原来并非袁仙长口中“见不得尘世俗气的仙器”,却原来是个人!倘若他还能被称之为人的话。
      当下,整个墙上无不瞠目结舌,早已忘记了手上动作,只直愣愣地望着这个在地上艰难爬行的人。
      他的头发已被精心地梳整打理过了,脸颊也精心地擦洗过,衣服更是新换的干干净净的,看起来,预备让他面见万民的人已尽了全部力气,要让人们一眼就认出他。
      可是他昔日身上的那份尊贵儒雅荡然无存,只如一条最恶心虚弱的蛆虫一般在地上蠕动着,一步,一步,他惊恐地望着地面,因太瘦而大得出奇的眼睛里没有泪水落下,只是始终望着他弟弟染血的尸体干嚎着,“小诚……”
      “小诚……”
      啊,那时场景,声音,但凡是个有心之人见了一眼,听了一声,都要为之感到毛骨悚然——世上怎会有这样凄厉的叫声,这样可怜的人!
      “那是……太子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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