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总借晨曦隐没》江月千里

25、消弭

　　新都里的冤魂们似乎都很容易知足，吸干了温巍敬的魂，也不管有没有亲眼看见他死去，就都心满意足的散去了。
　　那时凌薇还站在天台上，只是几乎失去了时间的感觉。事实上，无论是在梦里还是在慈母之心、新都医院，她已目睹了太多次“盛寻身死”的瞬间，几乎让她产生了“这个人无论如何都会再回来”的错觉。她现在并没有多么悲伤，反倒有种难以言喻的、骤然一松的感觉。
　　或许是新都压制了她的感情吧，但这一切都太荒诞，太不应该。
　　“……还不走么？还是说你想等月落，永远留在这里。”
　　直到温巍敬半带嘲讽的声音传来，才让她从梦游似的状态里脱身。
　　温巍敬不知何时挣脱了锁链，此时正坐在台子上，一只手拨弄着自他手臂中长出来的蔷薇花。凌薇下意识的低头一看，自己身上已经完全没有了花瘟的痕迹，想必是盛寻一命换一命起了作用。
　　见她不答话，温巍敬偏过头去，不再看她。神色淡淡的，仿佛不是在等待死亡，只是在某个辗转难眠的夜晚，静静的沐浴月光。
　　凌薇定了定神。她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但至少在离开之前，她得知道新都究竟是什么。她朝着温巍敬走过去，没有说话，径自在他身边坐下。
　　“……除了我，上一个敢坐在这里的人，还是温潍锋。”温巍敬淡淡道。
　　凌薇没有理会一个将死之人语气中的威胁意味，只是看向他的眼睛。他那双特别的眼睛里盛着月光，往日的傲慢和狂妄被月光荡涤干净，只剩下落寞了。只有在这时候，凌薇才真切的感受到，他也只不过是一个刚过而立之年的年轻人，不是什么手上沾满鲜血的野心家。
　　但她没有给他感时伤怀的机会，直白的问道：“新都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要引我进来？”
　　对呀这个问题，温巍敬并不意外，回答的很坦然：“新都么……一个谎言而已，我被它骗过了，也侥幸控制了它一段时间——虽然现在没有那么侥幸就是了。第二个问题，为了温潍锋。”
　　温巍敬的神色依旧很淡，凌薇却敏锐的察觉到，他在提及温潍锋时眼里是有一瞬温度的。
　　“和温潍锋有什么关系？”她问道。
　　“殷蓿应该告诉过你，想治花瘟，要一命换一命吧？”
　　凌薇点了点头。
　　天台上的风还是很大，吹的花瓣纷飞，花藤也长得越来越肆意。温巍敬的脸上看不见什么痛苦，继续道：“当年我把花瘟带来了这里，那是一切的开始。你想知道我那时是怎么痊愈的吗？”
　　“你杀了温潍锋？”凌薇思索片刻道。
　　温巍敬像是听见了什么可笑的话似的，冷笑一声：“我怎么可能会杀他。是他自己非要拿他的命去赌……我为了他杀了很多人，当然，也包括盛寻。他们最后都被我困在了新都医院。但我发现那些人的命都不怎么管用，只能维持很短的一段生命。我把我的命还回去也不行，反而会弄巧成拙。后来我发现，想让他活，只有新都守护者的命才可以。”
　　“所以你引我进皓月新都，是为了杀我换温潍锋的命？”凌薇有些气息不稳，“你说，新都能抚平一切遗憾，也是一派胡言了？！”
　　“皓月新都当然能抚平一切遗憾。这是鬼神造物的奇迹，只不过是用更多的遗憾去抚平罢了。”温巍敬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有趣，转头盯向她的眼睛。他大概是被那眼神里的愤怒取悦了，语气轻快道，“我成全了殷蓿，你成全了盛寻，他们都不会再有遗憾了。而我会把新都医院毁掉。温潍锋即将迎来他的新生，不需要这些罪恶再陪着他……”
　　凌薇直觉他的意思没有那么简单，打断道：“你想干什么？”
　　“想在死之前做一件好事吧。带着新都医院所有的罪恶一起消弭，把这里原原本本的归还给新都。但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不行，我还没有……”
　　“还在执着盛寻吗？你已经成全他了，而他也早就归于天地，永远留在你身边了，还不满意吗？”温巍敬笑起来，走下天台，“请你满足我小小的请求，在你重新'记起'之后，替我转告温潍锋，今年的春宴不能陪他一起过了。”
　　凌薇怔愣了片刻。
　　“天亮了啊……”。
　　不等她问个清楚，就听见一句遥远的叹息，仿佛在天边响起。温巍敬带着一身的花藤，消散在了黎明的晨曦里。
　　云缝中倾泻出的一抹橘红的光落在凌薇的身上，短暂的化作人形的模样，最后一次拥抱了她，然后消失不见了。
　　新都医院开始崩塌，刹那间地动山摇，扬起的尘土中混着血色的花瓣，飘了满天。
　　凌薇自新都医院的顶楼一跃而下，落到了墨脱的雪山中。
　　半个月后，H市新都医院。
　　程皙敲开院长办公室的门，在桌前站定，对背对着他的男人略一点头，道：“院长，找我有事？”
　　男人闻言转过身来，身上的西装笔挺，似乎刚开过一场重要会议，脸上有些倦色。
　　正是温潍锋。
　　他摆摆手示意程皙坐下，斟酌片刻后开口道：“我要升任你为副院长，新都医院的大小事宜由你全权负责。”
　　程皙听出这不是找他商量的语气，于是谨慎的问道：“您最近是有什么事要处理吗？”
　　温潍锋摇了摇头：“不是最近。再过一段时间，我会引咎辞职，届时院长之位非你不可，现在只是让你提前适应。你的能力和威望并不在我之下，我相信你能够胜任。”
　　“院长，这有些仓促吧……”
　　不等他把话说完，温潍锋便站起身来，打断他道：“无论仓促与否，你都是唯一的人选。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程医生。”
　　程皙垂了垂眼，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自嘲似的笑，随即又恢复了常色，道：“院长这话，恕我不是很能听懂。”
　　温潍锋瞥了他一眼，那傲慢的神情无端让人联想到一个早被这个世界抹除了的人。他冷淡道：“那么在'慈母之心'，我该说你是侥幸，还是……”
　　突然，急促的敲门声打破静谧，两人收敛神色，往门口看去。
　　“进。”
　　程皙认出来者是他们科的护士，示意她有话就说。那人还有些气喘，似乎很急的样子，道：“程医生，032号病房的病人醒了，现在情绪有点不太稳定，您去看看吧。”
　　032号病房只住了一位病人，就是凌薇，这一点他们都心知肚明。
　　程皙站起身来又一点头，算是辞行过了，便不再理会温潍锋，跟着护士离开了院长办公室。
　　程皙一推开病房门，就听见了凌薇的声音。并没有想象中的歇斯底里，只是冷静中透着些绝望。
　　“……这是哪里？放我出去……程皙？”见到来人，凌薇坐起身来，眉头紧锁，道，“你是程皙吗？”
　　程皙点了点头，走过去在床边坐下：“还记得我？”
　　凌薇似乎很痛苦似的抓了抓自己的发梢，闭上眼仔细回想着，道：“记得一些，但不多……我是不是忘了什么……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程皙正欲开口，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后陷入了沉默。
　　半个月前，程皙在墨脱山中醒来，还保留着所有的记忆。山中风雪很大，暂时出不去，况且凌薇还在山中生死未卜，他便在仁钦崩寺暂住。同样被困住的还有温潍锋。
　　他们并不知晓新都医院最后发生了什么，但是温潍锋能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也感受到自己和新都医院的联系断开了。
　　无论是H市还是慈母之心的新都医院，都是他与温巍敬共同创造的，是他们最深的罪恶，也是他们之间最深的羁绊。他们曾经约定过，只有一方死亡，新都医院才会毁灭。而现在医院分崩离析，温潍锋还活着，那就只能有一种可能——温巍敬死了。
　　温潍锋也并没有为此感到十分悲伤，只是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充斥了他的内心，这种情绪在他向寺庙中人试探的问关于温巍敬的一切时，看见他们茫然的神情时到达了顶峰。
　　明明那个人真实存在，世界上却很少有人记得他。而他甚至无法用任何东西来证明他的存在，何其荒诞。
　　在这同时，程皙正沿着龙脉一点一点的摸索寻找。风雪很大，他穿行在雪山之中，有些迷失了方向。
　　直到走到一处开阔的雪地，几块巨石赫然出现在他的眼前。站在巨石阵中央，抬头能看见巨大的玉质岩石覆盖天际，只有上面覆盖着的新雪在提示他那不是天空，那是贡嘎拉姆。
　　他并未多做停留，快速穿过石阵，就发现天色隐隐发生了变化。
　　一闪而过的，什么东西，什么……只有一瞬间，但程皙看清了，是一片不同于茫茫雪山的、俊秀的山脉。
　　海市蜃楼吗？
　　不，不对！那绝不是海市蜃楼，是皓月新都！
　　程皙盯着那个方向，却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仿佛方才的山脉只是拙劣的幻境。
　　直到一个人影从高处坠落，划破了所有的平静。
　　等他带着不省人事的凌薇回到仁钦崩寺安置好，已是蓝调时刻了。雪小了些，诵经声也停了，天地之间万籁俱寂。温潍锋独自拨弄着转经筒，着一身蓝色的藏袍，几乎要融进荧荧雪幕里。
　　程皙与他并肩而立，久久无言。
　　半晌，温潍锋开口道：“你都记得。”
　　程皙愣了愣，心知瞒不住他，便坦然的点了点头。
　　温潍锋没有什么表示，只问道：“如果她执念不死，你会让她再次进入新都吗？”
　　程皙轻轻拨动转经筒，沉默不语。就当温潍锋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突然听见他说：“她是我最值得珍视的朋友，如果可以，我希望她可以无忧无愁的活着。她总有一日会走出皓月新都的阴霾，我也会一直陪着她帮助她。那么你呢——大秘书长先生？”
　　温潍锋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发问，瞥了他一眼，四周昏暗，神情看不分明。
　　程皙继续道：“皓月新都把温巍敬院长和盛寻的存在都抹除了，除了我们，也许没有人会记得他们。那你会为了那一句虚无缥缈的话，再次进入新都吗？”
　　“虚无缥缈的话”是凌薇透露出来的。出山以后，她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程皙只能感受到属于她的记忆正在被剥夺。她曾短暂的清醒了一瞬，那时恰好看见温潍锋，便浑浑噩噩的转告他：“……温……说今年……不能陪你……一起过……春宴了……”。之后便彻底昏睡过去，再没了反应，只留下不明就里的程皙和难得怔愣的温潍锋。
　　哪怕是失去了弟弟，这些天里温潍锋的情绪也一直很平静，程皙甚至怀疑新都把他的记忆也一同抹去了。直到听见这句话，程皙才得以他的窥见片刻失态。
　　瓷杯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而他像是再也维持不住冷漠与疏离似的，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自此他方才惊觉，自始至终被抚平的，从来不是遗憾。
　　只可惜不能再见面了。

　　032号病房里，程皙收回思绪看向凌薇，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肩，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放心，你忘记的……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好好休息吧，我会陪着你。”

　　所有人都知道，大秘书长温潍锋一直是H市新都私立医院的院长，程皙是副院长。
　　温家没有二少爷，皓月新都也从来没有新都医院。
　　而凌薇的世界里，也从来不曾出现过盛寻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