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四十三岁勇闯末日》御己吟

61、茶山水工厂（6）

　　“燕如，你是不是怀孕了？”

　　寝室的门后挂着一面透明胶固定的半身镜，杜渐微从中看见自己下意识皱起的眉毛。以及下意识抚摸上肚子的手。

　　这一刹那，杜渐微什么都明白了。

　　这段时间她过于频繁的深度疲惫和食欲不振不仅是因为她不适应这类回忆性副本，而是这具身体本就在被汲取营养的亚健康状态。所以燕如不适应同僚喝酒抽烟的娱乐方式，健康作息都在笔记本上清晰可见，小到每天流水线上工作了几分几秒，漏了几个产品包装质检的数据都详细标注。

　　甚至杜渐微为了隐藏异种而东躲西藏绞尽脑汁的样子都格外符合燕如隐藏孕相的人设。

　　她盘查了工厂数百个员工，想找出他们的不正常之处。

　　现在想来，最不正常的其实是燕如本人。

　　余光瞥见一只半透明的触肢悄悄离开门角，杜渐微心里有了猜想，她已经很久没正式“喂养”过鬼影异种了。后者的闹脾气耍性子，反而误打误撞突围了杜渐微囿于周遭的现状。

　　打破日复一日的正常，才能窥见她找寻的地方。

　　她正视郭香手里的养殖箱：“你从哪里拿到的？”

　　“你工位附近找到的，我当时还以为你在加班呢，结果发现这玩意儿，”郭香开玩笑的口吻：“我就说嘛，怎么最佳员工的奖都轮着颁给我，原来是为了这肚皮天天躲打卡呢。”她把养殖箱随意丢在桌上，坐在床榻，看向杜渐微还十分平坦的小腹，“也是，除非跟财务他们一样跟老板有关系，两个人可以一块儿批假条。你倒是能请假，可到时候不管一个女人大着肚子还是抱着小孩，去哪也找不到工啊。”

　　杜渐微装模作样叹一口气，“是啊，这可怎么办。”

　　郭香：“可是拿这个和老板谈有点猛啊哈哈，这段时间发生了不少事，老板正为劣质品的事情发愁呢，咱们还是别撞这个枪口了。”

　　杜渐微意识到郭香口中话里有话，“那怎么办？”

　　郭香敲了敲桌面，“过两天老板的亲姐姐要来找他一起吃饭，你见过一面的，我们都管叫舒姐。她刚结婚不久，最能体会你的难处。”

　　杜渐微感觉自己的灵魂冲破头颅，以第三视角看见了眼前的画面，郭香就像一个说到主角团下一步地点的NPC，等待杜渐微点击以下的选项：

　　A：“我还是想和老板亲自谈一谈，我会努力工作减少次品产生的。”

　　B：“要不还是去问问老板助理吧，这次她总该在了。”

　　C：“好，我跟你一起去见舒姐。”

　　在说出C选项之前，杜渐微抬眸看向郭香，淡淡道：“好啊，不过郭香，你好奇心这么重一个人，怎么没问我孩子父亲是谁呢？”

　　……

　　“是我？你没在开玩笑？！”

　　丁澄野的意识套在林纪身上，他能清晰感知到这个自己仅仅扮演数天的人设所展现出的激动和胜券在握，就好像早就知道杜渐微会打电话过来说自己怀孕了。

　　舒晏如在他的耳边轻轻说：【怎么样，茶工厂和遗忘台结合起来，可以让你完全以当年本人的视角再现记忆，而且，茶工厂耗费心力养出来的窥心类异种——也就是你们口中的茶虫，可以完美消化两者结合的不稳定态，甚至能做到改变旧时空的选择。多亏了班楚们的奉献，让我确定了最佳的窥心型异种养殖状态，这难道不像一道奇迹？】

　　原来第六种类型的异种，是后天被养殖出来的。事实荒谬到可笑，像丁澄野、像班楚一样的先天后天的结合品，原来只是为了成全舒晏如的盛名“末世之母”。

　　场景在不断变换着，杜渐微换了数份工作、不时还被困在梁家村的噩梦里、和林纪经历了数次争执与分分合合，神色容情像一朵枯萎的花。

　　那年的她还太年轻，许多事一个人的肩膀还承受不住。于是她理所应当地依靠自己婚姻方的大树、理想中踏实可靠的伴侣。

　　可套在林纪人设身上的丁澄野，深刻知道林纪从出现开始，目的就是让杜渐微成为下一个遗忘台的客人。实验台上躺过男女老少不同类型的人，也出现过岑适中这种万一挑一的实验奇迹，但太不稳定了，返老还童需要大量的案例与实验，而遗忘台差最后一种类型——孕妇。

　　新生儿是世界发展的动力源和永恒希望，母亲是世界伟大和慈爱的代言词。

　　如果长寿不衰真的能够实现，世界的希望与爱将被取代。这是举世难出的壮举，比踏上外空的泥沙土壤更值得世界铭记。

　　林纪答应了，却在那通电话打来的瞬间感到窒息。

　　长寿不衰远在天边，他的爱人和爱的结晶就在身边。

　　何况岑适中早就死了，得到的青春光环好比脆弱的泡沫。前者的光耀摇摇欲坠，后者的幸福却触手可及。

　　他拒绝再和舒晏如一条船。

　　舒晏如为他的背叛感到怒不可遏，威逼利诱后见林纪仍一副嘴巴缝针的模样，冷笑道：“你以为吃到你嘴里的就吐不出来了？杜渐微和我待一起那么久，我有的是机会对她下手，更何况她肚子里现在还有个种子！”

　　林纪如坠深渊，在拖延和多方隐瞒之间，孩子已经六个月了。他幻想中的爱的结晶，可能是结合器械的卵泡，也可能是吞吃空间的虫子……他在这样的幻想里被逼得几乎发疯。

　　而杜渐微的电话再次打了过来。

　　在她疲惫的声音响起前，丁澄野感到时间微妙地停滞了一下。

　　就好像水珠从百米高空坠入湖水的那一秒被放慢无数倍，直到水珠牵连着水面波纹而平缓宁静地沉入水体，都没有碰溅开一颗水粒。在这停滞的瞬息，他听见耳边除了舒晏如传来了另一道声音。

　　“覆水难收的局面交给你，真是不好意思。但年轻人啊，我希望你告诉她，我很后悔，我希望——”

　　这是林纪的意识？

　　随后丁澄野感受到时间再度接续，他被套在人设里的行为动作有了宽裕的余地。他张开嘴，发现自己的唇舌全由自己操控，接下来说什么做什么，跟二十四的杜渐微说什么话，全由自己做主。

　　舒晏如借腕带的核心功能在丁澄野耳边低语：【暗示她，诱导她。让她把更多智械异种的污染物传递出去，让她把我的实验体安安全全地剖出来……】

　　丁澄野压抑住太阳穴和额角青筋跳动的疼痛酸胀。

　　他知道接下来的一句不仅影响到那年的杜渐微，还有眼下仍在运转的茶工厂。

　　丁澄野深吸了一口气，在这关头反而想笑。天可怜见，他一个年轻男大（般的年纪），女人手都没拉过棘刺，却在这里滥竽充数做了人的不及格丈夫，甚至还要说——

　　丁澄野说：“杜渐微，做单身女人，过幸福一生。”

　　“你肚子里那个孩子是个怪胚，打了吧。”

　　“还有，我不是什么好人，你尽管活到四十多岁来找我报仇。”

　　场景坍塌，雪白的空间不断扭曲，如同噩梦的具象化。

　　舒晏如尖叫起来：【不！你怎么敢、你怎么能突围人设的固定性！】

　　杜渐微失去了那个孩子，舒晏如也再一次失去了最佳的窥心型异种的载体和继承人。

　　巨大的理智侵蚀瞬息而至，丁澄野几乎是当场就要跪倒在地。无数乱码、呓语、歇斯底里的咆哮和无穷极的诘问在脑海里盘旋嘶咬。丁澄野喷了一口血，手臂撑着地面，看见一条茶梗似的虫子在他不远处蠕动。

　　污染度疯狂攀升的代价使他短暂获得感知异种细节的能力，他能清晰看到窥心型异种那茶叶般的身体其实是弹性的螺旋式结构，在蠕动爬行中，口中数层牙齿如同白骨生花。

　　原来这类异种可以咬碎时空。

　　舒晏如愤怒说，【丁澄野，这是你第一次忤逆我。】

　　即便是不认同她操纵联邦和特遣署的手段，丁澄野都只是在承接特遣署必要任务的同时远离A市。

　　【你的异能都是我精心挑选搭配出来的，最初的记忆体和生理控制度都是我一点给你调试的，你怎么敢这么对我？！】

　　【你以为你逃得远远的我就管不了你了，你走的每一步都是在我点头后进行的！不然为什么地下副本温里寒肯让你一个人去！不然为什么普罗米修斯会给你看杜渐微的碎片！】

　　丁澄野口鼻都是血，太阳穴嗡鸣着生疼，视野也一震一震灰白昏花，他现在满脑子都在被持续填鸭，舒晏如气急败坏的话更像是一把粗糙的劣质饲料，磨砺着他的唇舌。

　　他还勉强感应得到回忆视角里林纪因为违反和舒晏如的约定计划而被关进茶工厂送上最初的实验遗忘台。杜渐微经历了人生数个低谷，争吵、失子、离婚、失业。虽然惨淡，但已经在无知觉地情况下避开了末世最大的险境。

　　而在漫长的人生里，两三年的灰败不过是满汉全席上的一道不合胃口小菜。自己会见到涅槃的她，在一切正好的四十三岁。

　　丁澄野在失去意识前，爽朗地笑了：“你以为你是普罗米修斯？你最多算个低配版宙斯吧。”

　　他相信，自己的选择会给时间空间紧密相连又交错的茶工厂带来新的契机，而自己的队友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