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城》xenophyte

1、第 1 章

　　“小风，你爹死了。”

　　周一早晨，提前到学校的几个人正一齐拎着巨大的垃圾桶向学校后面的垃圾站走，钢铁厂的朱主任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曲松风面前，毫无预兆地道出了这个消息。

　　曲松风愣着，脑子还没反应过来，眼泪先动了起来。

　　“曲松风！你快过去啊！”旁边的同学着急了，把他往朱主任那边推。

　　地滑，他站不稳，朱主任宽大的手掌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提了起来。

　　昨天晚上喝醉的爹掉进了一千多度的钢水里，因为不是工作时间，不能算工伤，自然也就没有赔偿。可是厂里的老人们可怜曲松风刚13岁的年纪没了妈又没了爹，硬凑出了600块钱，物资匮乏的年代，这600块钱凑得相当不易。

　　朱主任把那600块钱塞进曲松风的裤兜后大步离开了。

　　曲松风和老师请了假，老师怀着悲悯的情绪看着他通红的眼圈和眼角被寒风刻蚀的泪痕，点头要他注意身体。

　　曲松风的泪水淌了一路，知道看到蹲在家门口矮墙上的两个男人，高的那个叫李爱华，矮的那个叫李爱国，他们兄弟俩经常和爹一起喝的烂醉，曲松风认得他们。

　　“小风。”李爱华先跳下矮墙，先是揉了揉曲松风的脑袋，而后为难地说：“现在来找你说这事，我这当叔的实在觉得面上过不去。可是事赶事，我这嘴，不张也得张了……”

　　矮个的李爱国也跳了下来：“哥你和他废什么话！小子，你老子欠我钱，现在他死了，你这个当儿子的就得还钱，懂不懂？！”

　　“欸，爱国，你别这么说话！”李爱华制止了他：“小风，你爹还活着时借了我们400块钱，这都几年了，知道你家困难，我们也不好意思开口要，可是现在你二叔，”李爱华冲李爱国努了努嘴：“要结婚啦！女方家要三转一响，家里实在是安排不开，我这才厚着老脸来了。”

　　曲松风低着头。

　　“小风啊，这是你爹签亲自签的借条，你看看吧。”

　　一张巴掌大小的纸片落在了曲松风手里：今日借李爱国、李爱华共计400元。落款是爹的名字，还有个红彤彤的手指印。

　　曲松风从小就是不聪明的那个，他分不清这是不是爹的签字，也认不出这是不是爹的手印。

　　“怎么说？小子。”李爱国凑了上来。

　　“我没有钱。”曲松风有些紧张。

　　“放nmd屁！你不是刚拿了600块的抚恤金吗！”李爱国怒骂道。

　　“只有300块。”曲松风答得怯懦。

　　“放屁！明明是600块！”

　　“300块是我的，可以给你；300块是我弟弟的，不能给你。”

　　“什么歪门邪说，快点把400块钱拿出来，省一顿打！”李爱国边说边作势将皮带抽了出来。

　　“我的300块你们拿走吧，我弟弟的300块不能给你。”曲松风颠来倒去还是这句话，本来干涸的眼眶又氲上了一层水雾。

　　“QNMD！小兔崽子！”李爱国一记窝心脚踹的曲松风连连后退，最后一屁股蹲摔在了地上，他经验丰富，见李爱国高举皮带，立马在雪地里蜷缩成团，尽量将耐打的后背暴露出来。

　　“欸爱国，别打人，好好说。”李爱华在一旁不咸不淡地劝道。

　　“哥你别管，这小兔崽子和他那个死爹一个德行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货色，今儿不把钱还我，我就打死他！到哪我都说得上理！”

　　‘嗖！’皮带刚好抽在曲松风的脊梁骨上，疼得他猛地向前一窜，像一条被抛上案板的鱼。一月的北方，他的额角沁出了一层密汗。

　　“到底有多少钱？！”

　　“300块，你要就拿走！”

　　‘嗖！’又是一鞭子。

　　“哥！！！！！”尖利的哭喊声打断了李爱国的动作。

　　曲家的院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一个5，6岁的男孩穿着不合身的红色跨栏背心站在门槛处，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曲河星！进去！”曲松风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喝。

　　曲河星没理他，手里拖着个生了锈的蜂窝煤夹子跌跌撞撞地往外冲。

　　还不等李爱国李爱华两兄弟作出反应，他猛地挥舞起那把沉重的铁夹子。

　　李爱国吓了一跳，忙向后一躲。

　　铁夹子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兹拉’声，曲河星枯柴似的小手抖个不停，嘴里发出‘赫赫’的喘气声。

　　李爱国又好气又好笑地拨拉了一把他的脑袋：“小兔崽子还挺凶！”

　　曲河星立马又要拎铁夹子，李爱国忙向后退了两步，见小孩尝试了半天都没法再次拿起那把夹子，才放心地靠近兄弟二人。

　　“行了曲松风，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整这一出，我们倒成了坏人了。赶紧把钱给我！你看这大冷天你弟穿的什么东西。”

　　“我的300你可以拿走，我弟弟的300不能给你。”

　　“QNMD！真是给脸不要脸！”李爱国说着就要再飞起一脚。

　　“行了！”李爱华上前拽住他：“这样吧小风，我们今天就拿这300走，但是那100块钱你得想办法给我们补齐，有钱了你就给我们，我们记着账，还清了为止，这总可以吧。”

　　曲松风点了点头，李家两兄弟拿着钱离开了。

　　见两人走远，曲河星小嘴一扁，扑进曲松风怀里放声嚎哭起来。

　　曲松风抱着他站起身，一边安慰一边摇摇晃晃地向屋里走，眼泪无声地落在河星毛茸茸的脑袋上。

　　仅剩的那300块钱被曲松风抚平夹在了被褥和床板之间，晚上和河星一起躺在上面，他才觉得这钱多少安全了一些。

　　黑暗中他盯着天花板发呆，他上不了学了，他清楚。

　　第二天他去学校退学，老师看着他嘴唇开开合合了好几次，眼神在他和河星的脸上转了几个来回，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使劲叹了口气。

　　“哥，你怎么不上学了呀。”

　　“因为哥是大人了，只有你这样的小孩才需要上学。”曲松风的眼角还是湿乎乎的，河星伸出手擦了擦。

　　“哥，你怎么又哭了。”

　　“没有，风大迷眼睛。”曲松风扬了扬嘴角，把河星的围巾向上提了提。

　　曲松风又去找了一趟朱主任，他知道厂里的老人退下来是可以让家里孩子去接班的，他也想去接爹的班，钢厂一个月工资能有150块，自己也不会像老爹那样烂赌酗酒，足够养活自己和河星了。

　　朱主任听他说完自己的设想直摇头：“不行不行，那可不是小孩子能干的活！钢水常年一两千度，屋子里温度能有60度，你哪个扛得住嘛！”

　　见钢厂不愿意要自己，曲松风又低下了头。

　　“你娃年纪轻轻要去念书懂不懂得，家里还有其他大人吗？”

　　“家里只剩我和弟弟了，弟弟刚6岁。”曲松风摇了摇头：“朱伯伯，我得养活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