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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七十三章 ...

  •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崔阿公生前最喜欢崔岩这个大孙子,逢人就说这个大孙子长得跟自己十分相似。
      儿女们瞟了一眼崔阿公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又瞧了瞧四五岁的崔岩还没褪去婴儿肥的稚嫩脸蛋,对此表示出委婉的异议。

      崔阿公面不改色地补充说当然不是现在,大孙子和自己小时候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儿女们无话可说,他们印象中的崔阿公就已经是中年大叔的模样。再说那个年代也没有照片留存,无法判断崔阿公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只有巨龟前辈敢当面反驳崔阿公,笑他为老不尊、欺骗小辈。我能不知道你小时候长什么模样,哪有你家大孙子半分可爱?
      崔阿公面对巨龟前辈就没那么自信,毕竟这老龟的确见过幼年的他。只能嘴硬地从五官轮廓的角度来辩解。那时候条件不好,忍饥挨饿,面黄肌瘦,看上去是不像大孙子胖嘟嘟、白皙光滑的脸蛋,但是细看的话五官是很相像的。

      崔阿公出生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生长于南方偏远山林中的一个小乡里,还是家徒四壁的农民的儿子。在这样的背景下,他和其他乡里人一样每天睁开眼的头等大事就是喂饱空虚的肚子。
      他们家有五个儿女,崔阿公是最小的一个。那又如何,对父母而言,他不是集万千宠爱的幼子,而是一张逼迫他们必须更加辛苦的,消耗本就不够的食物的嘴。

      父母早出晚归,不是在田间地头耕作,就是到别的地方找活儿干,回到家已是筋疲力尽,什么都不想管只想倒头就睡。
      你道他们是天生冷漠,故意刻薄子女的黑心父母?并非如此,只不过被生活的重担麻木了心灵,连多余的精力都没有,就算想表现一下对子女的关爱,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清晨他被喂过一点米汤后,父母拿一根绳子系在他脚上,绳子另一头栓在桌子腿,一整天他爬来爬去,随地大小便,饿得哇哇叫也无人理会。
      哥哥姐姐也各有各的事情要做,大的出去当学徒,小的要负责家务活,并不比他们父母轻松。大了他两岁的小姐姐偶尔会将他抱起来哄一哄,或再喂他小半碗米汤。

      若问他渴不渴望父母的爱,他只会嗤之以鼻,心想这是什么矫情的问题。
      因为比起父母的爱,那时的他更需要的是一碗热腾腾、香喷喷、浓稠的米糊。只要能填饱肚子,他可以不要父母的爱。

      崔阿公开启人生的最初记忆就是饥饿。从记事起到后来十几岁的年纪,他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吃饱过,哪怕一天也没有。

      等到他的个子堪堪和牛背齐平,手中就被塞了一根竹枝,赶出家门去放牛。

      当时的六居里虽然不大,也有几户人家世代居住,加起来几十号人。穿过小径就是大路,也不是水泥路,而是灰尘满天飞的土路。水库自然是没有的,没有堤坝的阻拦,小溪缓缓流淌,波澜不惊。石桥的前身是一道独木桥,来往不绝,几乎年年都要更换新的木头。
      周围的几座大山变化不大,较之如今更加葱郁罢了,树林密集,草木蓬勃。前几日刚钻过的上山的小路,很快就被疯长的植被重新遮挡。

      他磕磕绊绊地将家里的两头母牛赶到山脚下的一处草甸,放任母牛悠闲吃草。
      他尝过草的味道,一股苦涩的怪味,想不通牛为什么吃草吃得这样香。无论如何,他还是羡慕这些牛,至少有吃不完的草,每天都能将肚子塞得鼓鼓的。

      他听一块放牛的小伙伴说附近山上有野鸡,很大只,身上都是肉,够吃好几天。于是他放牛的时候心不在焉,总盯着不远处茂密的山林,恨不得插上翅膀飞上去抓野鸡。
      可是他不敢,山那么高,树那么多,连路都看不见,就像一只会吃人的怪兽正张大嘴巴等着他。

      终于有一天,他实在太饿了,连续几天都只喝没有几颗米粒的米汤,饿得理智全无,饿得胆子撑大,丢下两头母牛偷跑到盯了好几天的桃树。

      此时正是桃子成熟的时节,他饥饿的胃远远地就感应到了熟透的桃子的呼唤,鼻尖能闻到浓郁的桃肉芳香。
      这片桃林不大,约有十几棵桃树,可是品种和山上常见的毛桃有些不一样,结出来的桃子更大、更圆、更红。在他的想象中尝起来也更香甜多汁。

      另外,这十几棵桃树跟山上其他野生的毛桃树不同,它们是有主的。主人家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大地主,家中有人在镇上当官。
      他管不了那么多,闭上眼就仿佛看到大大的桃子在鼻子底下晃悠,只要张嘴就能咬下来一口。

      主人家已经摘过一轮,树上的桃子不多了,又是下雨天,桃林暂时无人。他蹑手蹑脚潜入桃林,丝毫不敢松懈,始终保留一只眼睛观察着坡下的主人家。
      他手脚并用,眨眼间就爬上一棵桃树,直盯着高处枝头的那几个大桃子。

      摘下一颗,顾不上擦灰,混着雨水就迫不及待蹲在枝头上开吃。果然和他想象中一样香甜,他狼吞虎咽,没两下就啃完了一个大桃子,剩下的桃核干干净净。

      可惜他运气不好,尽管等了几天才等来一个好时机,但是才吃完一个桃子正要摘第二个,那只眼睛就及时发现了底下的主人家走出一个戴斗笠的人,恰恰要往桃林这边来。
      他手忙脚乱,只来得及摘下手边的几个桃子,急着溜下树的时候小腿肚还被尖枝划出一道红痕。人几乎是摔落在地,桃子也掉了出去,滚到老远。

      相比被主人家抓到偷桃子的现行然后免不了一顿打,他更在乎的是滚出去的几个桃子。
      不行,一个也不能少!
      一个,两个,然后是第三个也就是最后一个,他气恼地看到一个巴掌大小的乌龟正趴在他的桃子上,最气人的是他的桃子还被那个臭乌龟啃了一口。

      这就是崔阿公和巨龟前辈的初次见面。

      没错,那个巴掌大小的臭乌龟就是如今的巨龟前辈,和一个人类放牛郎兼小毛贼因为一个桃子而结缘,从此展开了一段将近八十年的深厚友谊。

      害怕被主人家逮到,崔阿公慌忙捡起桃子拔腿就跑,连同趴在桃子上的乌龟也一起带走了。
      明明几分钟前还恨着小乌龟偷吃了自己的桃子,过后却不知为何,他决定要将小乌龟养起来。同家里养的几只鸡、两头牛、一头猪养大了就宰了吃不一样,他听说乌龟的寿命很长,比人都活得久,他想要个伴儿。

      小儿子脑袋被饿坏了,竟然打算养宠物,父母没说同意也没说反对。不管他要养小狗、小猫还是小乌龟,哪怕养蛇都随便他,可是绝对不能拿家里的粮食来浪费,不然“我就一脚踩死你的小乌龟”。
      他屈指敲了敲小乌龟坚硬的龟壳,便是乡里那个体格最健壮的阿伯似乎也没办法一脚踩死。以防万一,他差不多将小乌龟栓在裤腰带上,人到哪里就带到哪里。

      他每天睁开眼的首要任务多了一项,除了填饱自己的肚子以外,还必须给小乌龟找食物。
      最容易到手的是树上的小果子,大多酸涩,少数有些微甜味。灌木丛中的野生浆果也不难找,能看到的他都扫荡一空,然后和小乌龟一人一半。
      小乌龟不挑食,给什么就乖乖吃什么,他很欣慰。

      后来,相处久了,他发现不挑食的小乌龟还是有喜好的,它偏爱鱼虾多些。
      每逢暴雨之后,溪流水面暴涨的同时从上流被冲下来的鱼虾也倍增,乡里的半大孩子纷纷提着小桶和自制的捞网下水捕捉。
      因为要养小乌龟,他比往常更加积极。既要集中注意力盯紧水下的鱼虾动静,又要堤防别家小孩伸过来的捞网,还要留意别踩到石头上的青苔。

      那个年代乡里的人面黄肌瘦,溪里的鱼虾又能肥到哪里去?能捞上来巴掌大的一条鱼就足够欢天喜地,大多时候桶里都是手指粗细的小鱼小虾。
      手脚都泡得皱巴巴,却连半桶都不满,这么点鱼虾只够小乌龟吃个几顿。

      一开始,他只把小乌龟看作解闷的玩意儿,用小桶装点水养在家门口。直到某一天他蹲在门槛上跟桶里的小乌龟抱怨隔壁小孩的霸道,小乌龟冷不丁口吐人言,吓得他一屁股砸到地上,脚脖子都磕青了。

      西游记里出现过数不清的妖精,好像就有乌龟精。
      他竟然捡到了一只乌龟精!

      得到了小乌龟将来不会吃掉他的承诺后,他和小乌龟才真正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

      既然是乌龟精,就跟一般的乌龟不同。他放牛时把小乌龟捧在手上,一起躺在草地上晒太阳聊天,一起躲在芭蕉叶下避雨,隔几天就把小乌龟带到溪流浅滩搓洗。

      小乌龟说自己不是妖精,而是灵。
      灵是什么?
      灵就是跟人类不同的另一个种族。
      那不就是妖精咯!

      是妖怪还是精灵,他并不在意,只觉得有一只能陪他聊天的小乌龟真好。

      时光流逝,在他以为长大成人遥遥无期之时,刷的一下,他没有任何准备就长大了。他不再是只知道饥饿和食物的小孩子,长大后的世界多了其他东西。
      刚长大的他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入伍当兵。

      要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乡里,他心中最舍不得的就是小乌龟。
      幸好不是一般的乌龟,不然托付给谁他都不放心。走的那天,他抱着小乌龟上了山,小乌龟也长大了不少,两只手都捧不过来。
      这是小乌龟的要求。他走之后,小乌龟会待在山上,等他回来,无论多久。

      崔阿公刚入伍没多久,就碰上了抗美援朝战争。新兵自然不会被派到厮杀激烈的前线,但他曾经离战场很近,目睹过鲜血与□□、轰炸与硝烟的扭曲世界。
      战争结束后,他留在北方的大城市,当过几年工人,到了六几年的时候才回来。

      北方太冷了,冻得人浑身都疼,实在受不了。他给小乌龟形容北方到底有多冷,说着说着露出一个浅浅的笑。这是既见到久别的父母、与小乌龟重逢之后的第三个笑容。
      大约十年的时间,他从调皮欢脱的少年变成沉默寡言的男人,个子高了,体格壮了,脸上的笑却少了。

      此时的小乌龟已经有脸盆那么大只,他依然小乌龟、小乌龟地叫。他和小乌龟形影不离,白天抱着小乌龟去溪边散步,去田间劳作,去生产大队领粮票,晚上就把小乌龟放在枕头边,聊着天入睡。
      没多久,乡里人背地里都在议论他是不是疯了。有说是被炮声震坏了脑子,也有说是一块弹片卡进了神经,各种传言在他背后飞来飞去。

      他后知后觉才意识到发生在小乌龟身上的异状。
      不知怎的,其他人好像都看不见小乌龟,以为他总是自言自语,对着空气做奇怪的动作。

      别人为什么看不见你?
      不知道啊。
      可是他们以前看得到,我家里人都知道你是我养的小乌龟,怎么回事?
      不知道呀。
      那你知道如何让他们重新看得见你吗?
      不知道哦。

      别人看不见,只有他能看见小乌龟的情况起初的确让他很是苦恼,后来他学会在人前收敛,变回大家习惯的正常模样。
      他又庆幸至少他还能看见,否则就失去了这个挚友。

      从六几年归乡之后,崔阿公就没再离开过,往后是几十年的平平淡淡,和普通人一样按部就班地进入人生的各个阶段。
      经人介绍,和一个勤劳朴素的女人结婚,生了四个孩子。成了一家之主,肩上担负着赡养父母、养活妻儿的双重责任,为了赚钱奔波劳碌。

      田里耕着地,屋前种着菜,可远远不够,他种过香菇卖,一年四季也风雨不改地上山砍柴然后背到镇上去卖。只要别人需要的,能够换来钱的,而他又找得到的,他都卖过。
      这时候的他不怕苦,不怕累,就怕没有钱。

      身体的精气神被消耗,腰也弯了,背也驼了,大半生的忙碌换来一家人妥妥贴贴的日子,他认为很值得。
      送走了父母和妻子,儿女们也长大了,外出闯荡,在外地成了家,也不打算回来。他虽然觉得遗憾,却尊重儿女们的选择,也拒绝了去大城市和儿女们住在一起的邀请。

      他有小乌龟的陪伴,并不孤单。

      五年,十年,二十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六居里的人家基本都搬走了,留下的房屋一点点坍塌,大片大片的田地日益荒废,最后只剩下他一户。
      无论乡里人怎么劝、儿女们如何求,崔阿公都摆出一副坚决不搬走,准备老死在这栋房屋这张床上的模样。
      大家都觉得他是一个古怪的老头子,孤零零一个人生活颇为凄惨。

      实际上他过得十分自在,终于可以无需顾及别人的目光,和小乌龟想说话就说话,想动手就动手。
      他将菜园扩大,种了些小乌龟喜欢的蔬菜,还请人挖了一个小池塘,给小乌龟一个家。
      作为小池塘的回礼,小乌龟送了他一截桃枝,说,把桃枝埋进地里,将来会长出一片桃林,结出好吃的桃子。

      恰好同乡的人因为要迁户搬家,低价出手自家的一处小山坡。他买了过来,暂时没想好种什么,既然有了小乌龟给的桃枝,就种这个吧。
      依小乌龟所言,他掘出一个深坑,将桃枝埋了进去,结结实实地填上土。

      大约一个月后,等他差不多清理完山坡上的其他草木,回头发现桃枝所埋之地已经长出了几株矮矮的小树苗。
      又过了几个月,小树苗长得有他那么高,而且遍布小山坡,数不清有多少棵。
      一年之后,桃子成熟的时节,他的桃林已然果实累累,桃香弥漫。

      每年,桃子成熟的第一时间,他都会和小乌龟一起来到桃林,现摘,吃个过瘾。如今的崔阿公再也不会受到饥饿折磨,也不缺钱,但桃子尝起来一如当年的滋味。
      在能够俯视整片桃林,并且可以看到桃花盛开、闻到桃子成熟的最佳角度,他定下了长眠之地。政府不再允许土葬,他就交代儿女们把自己的骨灰能埋入选好的位置。

      崔阿公的墓地附近,草总是那么新鲜,四季都有野花盛开,灌木丛也不会闯入乱来,仿佛有人时时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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