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灵日记》遥无光

58、第五十八章

　　命运像一个老顽童，就喜欢和人开玩笑。

　　对于自己能当上蝶灵族长一事，蝶美人比她的好朋友风老大还要惊讶。

　　假如她们也跟人类一样，竖个话筒让她上去对着观众讲个获奖感言的话，蝶美人想都不用想，第一个要感谢的就是她的好朋友，风老大。
　　没有他，她不可能从一个胆子只有针尖那么点儿，害怕人类、害怕小动物、害怕一切的小哭包成长为如今胆大心细、英勇无畏、打架喝酒样样了得、给予姐妹们无比安全感的大姐头。
　　没有他，她也不可能备受姐妹们推崇与喜爱，从而当选上族长。

　　蝶灵一族不知是不是受了诅咒，或者是天性使然，几乎每个小蝶灵都是性格绵软、遇事惊慌，改不了的一副怯生生、可怜兮兮的模样。
　　当初被风老大唾弃的她，其实跟其他姐妹比起来还算好的呢。

　　只是一个普通蝶灵的她心生感触，从而产生了一个想法，直到当上族长之后才将想法化为实际行动。
　　当初她醒悟了，努力了，改变了，可是单单她一个人改变还远远不够。她必须帮助其他姐妹们一起改变，改掉怯懦的性子，变得更加坚毅，不再畏惧人类、畏惧动物，自在地享受这个世界。

　　出于对她的崇拜，姐妹们唯她的命是从。族长让她们努力，她们就努力，族长让她们改变，她们就改变。毕竟，谁不想变得如族长那般伟大、可靠、果敢、充满魅力？

　　她不藏私，将风老大教她的那一套倾囊相授，从眼神到表情，从怯弱到凶狠，然后是争吵的气势，打架的招式，从内到外通通改造。
　　长年累月下来，她的性格改造大运动颇有成效。

　　当然，与天性的抗争是一场艰难的持久战。
　　有些姐妹就算逼死她也凶不起来，有些姐妹无论被吼多少次见到麻雀依然害怕得想逃跑。
　　没关系，灵族寿命长久，蝶美人有充足的耐心，她相信滴水穿石的力量。

　　在日常事务以及操练姐妹之余，蝶美人喜欢到处探索。每发现一个从前不知道的地方，她就跟找到宝藏一样兴奋雀跃，如果是一处美景胜地就更开心了。
　　等风老大下次过来，她就可以带他到那些漂亮地方去，以美景佐酒，无限乐事。

　　开在山中偏僻处、挂在和缓小山坡上的那片缤纷花丛，就是她其中一个偶然的发现，在她的收藏中名列前茅。
　　此地不仅是花开得养眼好看，而且人迹罕至，格外宁静。躺在花丛中，被鲜花香氛簇拥着，蓝蓝的天，白白的云，映衬着斑斓的花儿格外美好。

　　她发现了这个好地方之后，并未第一时间分享给族中的姐妹。希望姐妹们能宽恕她一时的私心作祟，她打算多享受一段静谧花海的独处时光，过些日子再领姐妹们到这来。

　　蝶美人给这个地方取名为“花花公园”。

　　后来，乡里人的足迹也来到了这儿，他们只不过表达了一下普通程度的惊艳，并没有给予过多赞誉，也就没有取名。

　　虽然没有名字，但乡里人闲来无事倒编出了一个小故事：
　　从前有个穿梭在大山之间的卖货郎，卖货郎从这里经过时不小心摔了一跤，货筐里的各色花籽全洒了出来。花籽细小，掺进泥土中捡不回来，日晒雨淋，生根发芽，逐渐长成了一整片花丛。

　　这类小故事真假无从考究，听个乐罢了。不过，别看这个小故事逻辑草率，却也证明了山下的乡里人知道了这个地方，记住了这个地方。

　　有一年，乡里死了一个老人，家里办完丧事后要抬上山下葬，选中的宝穴就在附近。
　　活人是哪里有地就住哪里，死人则要讲究得多，须得风水先生看过一切合适之后才能埋进去。五六七八代下来，往山上埋的死人越来越多，位置紧张，自然就越往荒僻之地走。

　　蝶美人哪里想得到，因为死了一个人类，阴差阳错，最终导致一个人类小孩闯进了她的秘密花园。

　　这个小孩是跟着家人一起上山来送长辈下葬的。
　　下葬并不是挖个坑，把罐子往里头一扔，填上土就完事了，一代又一代传下来的规矩多而繁复，几道程序忙得孝子贤孙团团转。
　　这个小孩一时无人看管，自己就跑到附近玩耍。

　　命运的不经意，让小孩来到了这片花丛。

　　几岁大的小孩玩心重，正是无所顾忌的时候，看到眼前那么多漂亮的花儿，兴奋坏了。他冲进花丛中，红色的摘一朵，粉色的摘一朵，蓝色的摘一朵，白色的摘一朵，很快手中就攒出了满满的一束。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看到美丽的花儿就要采下来拥有在手中，这是人之常情，何况一个贪玩的、不太懂事的小孩子。

　　自然，也有人秉持另一种态度，对于自然的美，只能旁观，不能亵渎。

　　逢蝶美人得了空闲，来此享受悠哉的花海时光，看到自己的秘密基地被一个小屁孩闯入，而且自己珍重爱护的花儿被拽折糟蹋，心中的怒火瞬间就燃起三丈高。
　　即便人类看不见她，她也无法对人类做什么，蝶美人还是忍不下这口气。
　　她时刻谨记风老大的教导，一秒钟脸上就切换到凶狠模式，龇着牙，瞪着眼，鼻头皱得老高，虽然那个人类小孩可能根本看不到。

　　挟着凌人的气势，蝶美人俯冲过去，几乎闪现到小孩眼前，一张愤怒的凶脸就往上贴。
　　她在脑海中想象偷花贼人被吓倒的惊恐表情，要是被吓哭就更好玩了。转念又想，唉，可惜偷花贼人看不见，吓不到他实在是可恨！

　　不过几秒，变故陡生。

　　小孩居然是万中无一的特殊人类，能看得见灵。所以他不仅看见了气冲冲的蝶美人，还被冷不丁闪现在眼前的一张恐怖的脸给吓了一大跳。
　　他整个身子肉眼可见地剧烈一抖，脚步后退。偏偏踩空了，于是脑袋连身子咕噜咕噜地一路翻滚掉下缓坡。
　　祸不单行，地面上正对着后脑勺的位置耸起一块石头的尖角，正中红心。他躺在地上不省人事，脑袋底下洇开殷红的鲜血。

　　好像一颗果子被鸟啄破了皮，流淌出浓稠的汁水来。

　　蝶美人和灰鹤、老鹰、松鼠等动物打过数不清的架，也曾用尖石把一头野猪砸得头破血流，她不是见到鲜血就手足无措的胆小鬼。
　　但是这个人类孩子的受伤，在她意料之外，蝶美人担心这孩子万一死了可怎么好。

　　就算是心爱的花花公园被外人闯入，珍视的花朵被外人糟践，她再气恼也没想过要害死这个偷花贼人，顶多就是吓唬吓唬，出口恶气罢了。
　　不管是人类还是灵族，抑或是花花草草，虫鱼鸟兽，每一条生命都不容忽视，亦不容侵害。
　　再说了，假如她手上真的沾了人命，山巅上的那位老祖宗定会将她劈个灰飞烟灭。

　　蝶美人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害怕人类、远离人类的深山小蝴蝶。她常常飞入人类聚居的范围，近距离观察过人类的生活状态，她晓得一般人类小孩绝不会独自一人上山，附近定有其他人类陪同随行。

　　她琢磨这些的时候，躺在山坡下的小孩依然一动不动，胸膛起伏微弱，脑袋下的血越流越多。

　　她意识到时间紧迫，转身朝一个方向飞奔而去，找她刚认识的一个朋友帮忙。

　　灵的行动比人类的双脚快多了，一会儿功夫，蝶美人拽着她的朋友回来了。她俩围着人事不省的人类小孩看了半晌，讨论了一下如何处理。

　　蝶美人看见小孩右耳旁边的后脑勺破了一个洞，血就是从洞里淌出来的。只要把这个洞堵上，使得血不再流出，是不是人就会好了，她如此想，便如此给朋友出主意。
　　她的朋友也没有治疗人类的经验，听了蝶美人的建议，觉得有道理。于是按照她说的法子，使用能量把人类小孩后脑勺上的那个破洞给补上了。
　　一点痕迹都没有，仿佛后脑勺一直好好的，从来没磕破过，血也没再流出。

　　然而人类小孩依旧昏迷着，并没有马上醒过来。

　　蝶美人她们将小孩转移到干净的位置，又殷勤地把伤口附近的血污都清理干净，在此过程中小孩除了中途一次呼吸稍微急促，没有其他动静。
　　蝶美人和她朋友面面厮觑，一个说“好了吗”，另一个说“好了吧”，相互安慰，一致认为等小孩醒来就应该没事了。

　　不久，小孩的家里人急匆匆找来，先是大惊，而后摸遍了孩子全身上下也没发现有不妥，以为孩子只是困得睡着了。
　　发现怎么喊怎么推搡都叫不醒孩子，家里人才慌忙把孩子送下山，请了乡里的医生来看。

　　那时乡里还没有卫生所，尚未进驻经过专业学习与训练的医护人员。
　　惟一的医生是徒弟拜师傅加上自学成才，治治感冒发烧，给乡里人开几副凉茶补药而已。医生来看了，说不出个所以然。

　　小孩的家里人又请了神棍神婆，判断小孩定是在山上撞了邪，被山精水怪勾去了魂魄才昏迷不醒。简单做了法，灌下一碗颜色怪异、飘着纸灰的符水后，刚巧小孩就醒了。

　　蝶美人放不下，偷偷下山去瞧过，见小孩醒了就彻底放心，这桩小小的意外也被抛之脑后。

　　所以，她没看见小孩醒来后连续几天都蔫蔫的，晚上睡觉不踏实，频频惊醒，而且总喊着头疼。也不知道小孩后来变得呆呆傻傻，语言行动都比平常孩子迟缓，完全不复之前的机灵劲儿。

　　乡里医生说不出缘故，神棍神婆也算不出因果，当事人自己更讲不清楚，估计只有目睹了一切的老天爷知晓。

　　人的大脑构成何其复杂，大到每块区域、小到一条神经都有各自的功能。

　　当日小孩摔下山坡，脑袋磕在石头上，不单单是破了洞、流了血那么简单。大脑内部应该也受到了一定的损伤，可能是积了血块、压迫到了哪里的神经。
　　假如当时将小孩送去大医院进行外科手术，破开脑壳修修补补，也许孩子能恢复正常。

　　但是，蝶美人一心要急救，用了超脱于人类的力量补上了小孩后脑勺上的那个洞，太过天衣无缝，导致小孩家里人根本不会发现孩子脑袋受了伤，何谈及时救治。
　　关键是蝶美人她们对人类的身体不了解，只补上了表面的伤口，没有考虑到里头的伤情。
　　好心办了坏事，说的不外如是。

　　聪明可爱的孩子突然变成了傻子，任何一个母亲都接受不了这样的命运，也不会服气。傻子的母亲就带着他从此走上了寻医问药的坎坷道路。
　　刚开始，傻子父亲也心疼孩子，全力支持孩子求医。夫妻俩到了大城市，一边打工，一边带孩子到各大医院看病。

　　傻子父亲做过建筑工地上的苦工，也进过工厂当过流水线工人，傻子母亲做过保洁钟点工，也摆过摊卖衣服卖吃食。
　　两人为了多赚点钱，不吝惜时间、精力以及自己的身体，衣食住行方面省吃俭用，刚到手的钱还没捂热乎就送进医院。

　　每个医生大概能分析出傻子大脑的问题，却无一敢动手术。就算真要动手术，手术费用高昂不说，成功率还低，一个不慎孩子就会死在手术台上，夫妻俩望而却步。
　　有的医生反过来劝夫妻俩放弃治疗，虽然孩子傻了，但好歹活着，能跑能跳，能哭能笑。

　　既然科学救不了孩子，夫妻俩便去求助鬼神。

　　后来他们每到一个城市，不再打听哪家医院哪个医生医术高明，而是问本地人哪里的佛寺道观哪位高僧大师灵验。
　　手中的积蓄开始流向各处的寺庙，钱像水一样花出去，夫妻俩得到的是身上久久不散的香烛味。

　　夫妻俩试过各种偏方，只有想不到，没有偏不到。
　　香灰符水还算正常的，草木根叶、花瓣藤枝不算太出奇，至于蝎子蜈蚣、蜘蛛螳螂，什么动物的牙齿指甲等等。对着这些长相恐怖又恶心的东西，傻子能坚持喝进嘴里，已然十分勇敢。

　　只不过，花在无数偏方上的钱比之花在医院里的更加冤枉。
　　这些偏方起了反效果，非但没有治好孩子的大脑，反倒令孩子越来越痴呆，更添了一个不时就要发疯拍打脑袋的毛病，渐渐就成了如今乡里人了解的傻子。

　　绝望压垮了这个家庭，傻子父亲终于忍受不下去，不想把自己的命、自己的人生搭进无底洞，便和妻子离了婚。给了一两年抚养费，等再次成家后就断了消息，抚养费也不见踪影。

　　十几年过去了，傻子长得牛高马大，他母亲也最终放弃了让孩子变回正常的心愿。

　　母亲带着傻子回到了娘家的乡里。
　　那年，傻子还是一个机灵淘气的孩子时，跟母亲回娘家送外公下葬，就在山上出了事。
　　那以后，傻子一家人忙着求医问药，忙着打工赚钱，很少再回来娘家这个乡里。
　　她实在是到了穷途末路，身心疲惫，无奈之下才来投奔老母亲。

　　起初人生地不熟，傻子一般都被困在屋里，母亲不允许他出门遛弯。一是担心他在外面发生意外，二是担心乡里人欺负他。生活久了，和乡里人家也都混熟了之后，有时母亲对于傻子到门前屋后玩耍的行径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母亲的默许下，傻子的活动范围慢慢扩大。他虽痴痴傻傻，但在方向感这上头异常灵敏，好几次偷偷跑到很远的地方，最后竟也记得回家的路，完好无缺地赶上了家里的晚饭。

　　那天，不知是记忆的引导，还是命运的随机，他故地重游，也意外地和蝶美人重逢了。

　　人是长高长壮了，五官仍留有幼时的轮廓，是以蝶美人很快就认出了他就是当年那个被她吓得摔下山坡的人类小孩。

　　对蝶美人来说，这是一个惊喜。然而，对傻子来说不是。

　　当时的情形无人知晓，也许傻子是想起幼时的事情，起了恨意，或者潜藏已久的心理阴影被激发，失了分寸，总之——
　　傻子徒手把蝶美人给撕得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