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灵日记》遥无光

38、第三十八章

　　牺牲小我，成全大我，看似都是“我”，实则不是我。

　　崔赫所谓的绝世好点子，就是在他号称好友上千的微信朋友圈进行叫卖销售。

　　薛丝丝的微信朋友圈里曾经也有过几个关系疏远的前同事、高中同学做微商。
　　动不动就是九宫图，加上大段大段含有例如“跳楼价”“今日特惠”“折上加折”等让人连半眼都不愿瞧的促销文案，间杂着各种红红黄黄的加粗字体或符号，对人的眼睛来说算得上是一种污染。

　　一天要在朋友圈发好几条促销文案的，薛丝丝甘愿冒着被别人怪罪的风险直接删好友。频率稍微低一些的则放他一马仅屏蔽朋友圈就好。
　　总而言之，薛丝丝对微商没有好印象。

　　崔赫大约是了解大部分人同薛丝丝一样对微商避之不及的态度。要想让人忍住不屏蔽，甚至提起兴趣，最终订货下单，就必须别出心裁，走一条令人耳目一新的路子。

　　首先，他只放一张图，一张白纸上其余皆是空白，就中心用黑色的、尖细的笔触勾勒出枝头微微下坠、三片叶子、六颗龙眼的素描特写，寥寥几笔就带出了正当时节的龙眼的饱满与丰盈，干净利落。
　　其次，配图的文案看得出来也经过斟酌，没有碍眼的加粗字体或奇怪符号，而是四字一句，对仗工整的打油诗：新鲜龙眼，产地直销；汁水之多，高山湖泊；果肉之甜，深林蜜巢；十元一斤，顺丰包邮。

　　依薛丝丝对崔赫的了解，不太相信这段简短别致的文案是他的手笔。一问果不其然，是崔赫求了初中时的语文课代表写的，还许出去一顿海底捞。不过崔赫似乎打算赖账。
　　问他若是赖了账就不怕以后再求人帮忙难开口，他直言与那语文课代表一直都有联系（游戏中），已经赖过多回，对方早也习惯了，偶尔狮子大开口只为过过嘴瘾。

　　薛丝丝有时候觉得男生之间的友情也挺耐人寻味。

　　关于崔赫的这条龙眼销售文案，乍看之下干净整洁，手绘图还带点小清新，让薛丝丝不像从前那般抗拒或厌恶。然而再看第二眼，她就发现了一件事，不禁怀疑崔赫是不是疯了。

　　“十元一斤？你没搞错吧？”
　　“没搞错。”
　　“你忘了之前五元一斤都没人要的事实？”
　　“快递寄过去也要包装费和运费呀，放心，凭我的人气绝对没得问题！”

　　崔赫信心满满，早晚两次踩点发送，同时购置准备了纸箱、泡沫、胶带等包装配件。剩余的时间则用来时刻盯着手机的信息。

　　第一批顾客是崔赫的死党、同学及游戏好友。
　　这些年轻小伙喜欢称兄道弟讲义气，全是看在同崔赫的交情上冲动下单。不管他卖的是龙眼还是其他，哪怕兄弟卖的是石头也得来撑撑场面。小孩子零花钱总有，买上三五斤、七八斤也不费多少钱。

　　然后就轮到亲戚长辈。
　　这大姨那小姑，李伯伯张叔叔，碰到企图讲价要求优惠的三姑六婆，崔赫也有辙对付，仗着小辈的身份撒娇卖惨，但是价格一分钱也不能少。

　　大半小子也懂得尊师重道，专门给教画画的恩师免费寄了几斤过去，恩师吃人嘴软，倒给他介绍来几个顾客。

　　这几日崔赫将全副精力花在给顾客答疑解惑上，手机几乎二十四小时不离手，裤兜里也装着充电宝随时待命。
　　剩余时间则用来称量包装，分拣好的一份份龙眼还得委托崔岩开车送到南塘镇上的快递点寄出去。

　　崔赫很忙，于是采摘龙眼的活儿全落在薛丝丝头上。
　　本身林子里的龙眼就不多，她一个人摘的话还能多混几日工资，手机播放着熟悉的歌单，即便一个人也不觉寂寞。
　　何况，竹三叶摸鱼旷工来找她，两人聊聊天，说说话，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原本薛丝丝想介绍石小蛋给竹三叶认识，可她在那个蛋形石头上敲了许久也不见石小蛋出现，估计他不在家，出门去了。

　　石小蛋此刻正在山中。
　　石小蛋就是那个小石灵。他当然不知道自己被薛丝丝画进了笔记本，还取名【石小蛋】。
　　不过就算知道了，他应该也无所谓。灵嘛，不像人类对名字过分看重。

　　他这几日迷茫得很，便想着来山上寻一下自己的兄弟好友。
　　其中有一个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用人类的说法可以叫做死党的家伙，平日最喜欢打磨自己的那块原石。

　　石灵跟人间神话故事中的孙悟空一样，自石头中诞生，每个石灵都有属于自己的那个原石，有的大，有的小，材质也各有不同。
　　石小蛋的原石就是薛丝丝在龙眼林中见到的那块黄褐色的蛋形石头。
　　而他那位死党的原石，有棱有角，瞧着都扎眼睛。死党很不满意，时常拿把石刀这边凿凿，那边磨磨，力图将自己的原石变得更美观些。

　　石小蛋寻到死党的时候，他正蹲在自己的原石旁用力磋磨一处尖角。见到石小蛋，死党第一句话就问他是不是想通了，决定回去守阵。
　　连死党都不支持自己，石小蛋愤怒中带点伤心。
　　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他想要去很多地方，不愿意一辈子就被锁在一个地方，有什么错！

　　没有谁比死党更清楚石小蛋从小的心愿就是到外面的世界看看。可是，族中的规矩不可违背，他们从小就被教导要倾尽全族之力守护黑洞秘密，成为守阵的一员是光荣的任务。
　　死党劝说石小蛋，守阵是族中大事，比个人小小的自由更加重要。将来轮到他的话，他义无反顾，希望石小蛋再好好想想。

　　在石小蛋离开之前，死党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假如他到最后也实在不愿意，族里也不会逼他。可是守阵之事刻不容缓，到那时死党会提出来代替石小蛋去守阵，看族中前辈们同不同意。
　　死党的这句话，使得石小蛋本就不平静的一颗心更加凌乱。

　　怀着郁闷的心情，石小蛋信步闲逛，下了山，过了溪，不知不觉来到人类聚居的村落。
　　水泥大路的一边是广阔平坦的农田，而农田在中心位置空了出来，有块黑乎乎的石头，石头脚下是一座矮矮的土地庙。
　　往常石小蛋并不到人类密集的地方来，只是远远地望过一眼这块石头。

　　族中有传言那是一位跟族中闹翻了的前辈，宁愿跑到人类的地盘也要离开族群，从此也再和族中没有联系。至于因为什么缘故而与族中闹翻，除了那些老前辈没人知道，那些老前辈嘴巴闭得很紧。

　　石小蛋站在这块石头跟前细看，表面黑灰班杂，青苔爬上去大半，裂纹也占有半壁江山，总之是一块很不好看、邋遢又潦倒的石头。
　　他礼貌地敲了敲，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人影，转身打算离开，殊不知背后突然出现了他想找的那位前辈。

　　那是一个与自己的原石保持一致，同样长得不好看、邋遢又潦倒的老大叔，目光阴郁地盯着石小蛋，质问他无端端来扰人清梦作甚。

　　石小蛋原本是心里烦躁，随处逛逛，一时心血来潮到这里瞧瞧。如今听到对方问起，心念一转，初生牛犊不怕虎，直接问他为了什么和族里闹翻。
　　邋遢前辈一言不发，保持阴郁。

　　石小蛋长叹一声，也不见外，诉说起自己的烦恼来。
　　邋遢前辈知道他轮到守阵却拒绝并逃离的事迹后，阴郁的目光忽然一凛，眼中往事翻滚，搅起层层涟漪。待心绪平复，便给石小蛋讲了自己的故事。

　　在邋遢前辈还没变成如今的邋遢模样，也不是前辈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很爱干净的石灵。
　　活了一百多年之后，在他对这个世界看腻以前，守阵的其中一个老头儿大限已到，按照族中规矩该轮到他顶上空缺的位置。
　　于是，他稀里糊涂地移到山顶，成为巨石阵的一员。同时铁索加身，他将终生不得离开此地半步。

　　守阵的十个石灵中，几乎都是老头儿，不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爷子，就是快要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伯老叔。
　　只有他虽然不年轻，但远不到身子入土的老年。可那又如何，轮到他便就是他，他除了顺从地站上去，别无他法。

　　“百花园”海拔高，每天早上是晨曦最快到达的地方，而他又是十个石灵之中最早感受到那抹暖意而睁眼的。
　　所以说他是这片大地上第一个从黑暗中清醒的绝不为过。

　　那时，星星还在眨眼，黑夜依依不舍，未完全退下。天空依旧晦暗未明，其他万物包括山中的动物、草木及山下的人类都还在沉睡。
　　只有他一个清晰地看见了整个世界，那一刻他仿佛短暂地成为了世界的第一人，拥有整个世界。

　　然而，即便他真的拥有整个世界，他也只能待在脚下这块石头之上，哪里也去不了。
　　如此一来整个世界对他来说有何用处？
　　即便他知道了远方有海拔几千米的高山、五彩绚丽的湖泊、广袤单调的沙漠荒地、岩石密布的险峻峡谷又有何用处？

　　他到达不了，也凝视不了，近来这种无能为力的遗憾渐渐加深为越来越令他心里难受的沮丧和不甘。

　　他羡慕天上的飞鸟，有一双可以翱翔四方的翅膀，有一对可以俯瞰世间的眼睛。目光所及之处，翅膀便能够抵达，它们没有无法满足的好奇。
　　甚至地上的走兽也很幸运，它们的四肢是自由的，想爬想跑皆随自己。哪怕只是翻过一座山、穿过一片林、渡过一条溪，在它们看来稀松平常的一件小事却是他永远无法实现的妄想。

　　其他石灵陆陆续续醒过来，开始他们清闲的一天。
　　白昼漫长，枯坐无益，为了打发时间，他们各有各的活动。

　　有几个老头儿痴迷下棋，围棋、象棋、跳棋甚至人类幼童玩的飞行棋，他们仿照曾经的记忆一模一样地用石头造出了棋盘、棋子等。
　　早上睁开眼就找人下棋，可以不吃不喝下一整天。下棋有输有赢，赢了高兴，输了憋屈。有时会起争执，其实不过是象征性地吵上两嘴，谁也不敢真闹翻，毕竟这里就他们十个。

　　这边沉默地下棋，那边则吆五喝六，麻将纸牌一样一样来。
　　同样是从人类那得来的样式，仿照做成的石头麻将、石头纸牌，东南西北风、筒条白板红中、数字花色、骑士王后国王，应有的尽有。玩到兴头上，一枚枚石子你来我往满天飞，偶尔会被甩飞出轨道砸到无辜的看客。

　　有时候输赢有赌注，赢了白得一个高兴，输了就得负责棋盘棋子、麻将纸牌的维护工作。图案磨损的要重新雕刻打磨，碎裂得不成样的要重新造一个。

　　石小蛋插话问道：“你也玩吗？”
　　“我也玩，不然干什么？”麻将、纸牌、围棋、象棋等他通通玩过。
　　“好玩吗？”
　　“刚开始好玩，后来······”

　　后来他很快就腻味了，拒绝了其他石灵的邀请，也不去凑看客的热闹，每日独自一人静坐，自成一派。
　　他一直不懂，来来回回就那几样，游戏规则谙熟于心，对每颗棋子、每张牌的斑点细纹都无比熟悉，可其他石灵怎么就不会腻呢？
　　发生那件事之后，他离开了巨石阵，在山脚下的农田中落脚，无所事事，惟余思考。思考着，思考着，他终于解开了这个疑惑。

　　其他石灵并不是不会腻，而是不让自己腻，说是苦中作乐也好，说是自欺欺人也好，他们没有其他选择罢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心中的不干与渴望就像一场不断壮大的沙尘暴。他克制不住，私心里也不愿克制，他的放任酿成了令他始料不及的后果。
　　他心里的沙尘暴终于反过来吞噬了他的整颗心。

　　那一晚，月亮自山头升起，跨越星河，在天上走过一圈，已然落下。山脚下的人类村落灯火尽灭，睡梦笼罩，山上的万物也都昏昏沉沉。偶有夜行动物鬼鬼祟祟，万籁俱寂，一片茫茫夜色。
　　他忽然醒来，呆怔了半晌。

　　然后，不知是哪里来的鬼迷了他的心窍，又或者是深夜的沉静与安稳给了他莫名的勇气，他竟然会产生“短暂走开一下下也没什么”的错觉。

　　他的脚恨不得马上就下地走，他的眼睛恨不得瞬间看遍巨石阵以外的地方。事不宜迟，时不我待，只要能挣脱手中的锁链，他便是自由之身。
　　他预料这束缚了他们石灵一族千百年的锁链必定坚韧无比，可能就算他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挣脱。但他不气馁，今晚不行就明晚，明晚不行就后天，他的时间多得是。

　　他双手握拳，扎好马步，全身蓄力，一，二，三——咦？锁链怎么——怎么一挣就断了？

　　听到这，石小蛋不相信，“怎么可能？”
　　“的确如此，我骗你作甚，的确是轻而易举就能甩断。”
　　“既然这样，一直以来那么多前辈怎么就被牢牢绑了一辈子呢？”

　　你懂什么！手上的锁链容易挣脱，心里的锁链才是困住他们双脚的真正原因。

　　“然后呢，你走出去了？”
　　“我走出去了。”
　　“族中长辈说，这样做会发生大事！”
　　“没错，发生了很大——很大——很大的坏事······”

　　有多大？
　　大到他以为整个世界就要坍塌了，犹如一座堆砌了很多块积木、垒到极高的高塔失去关键支撑木从而导致平衡失调那样。

　　当时，他断开锁链，重获自由的狂喜让他一路疾走，头也不回。

　　他的背后没长眼睛，自然看不到在他离开的一瞬间，那个从前毫无动静的黑洞突然动了。
　　就像一个沉睡已久的人忽然醒过来，就像一个死去的人忽然活过来，它在翻滚，在沸腾，从底下涌出意识，伸出在边缘试探的小爪子，继而是得寸进尺的无畏。

　　他离开“百花园”没多久，地动山摇，轰隆作响，树木倾倒，泥土翻飞，山坡塌陷，山坳突起，石头滚落，溪泉喷溅，飞禽走兽仓皇逃命。
　　不仅灵的世界发生着动荡，就连山脚下的人类世界也被殃及。睡梦被惊破，人们闭着眼睛从床上跳下，衣服鞋袜也顾不上就逃到门外，人声嘈杂，人群攘攘，迷茫而无助。

　　他目睹了因他而起的灾祸，一时失了神，浑身冰冷。

　　“后来呢？”

　　后来石灵一族反应迅速，巨石阵重新启用，十个石灵完完整整，赶在发展至更严重的状况之前镇压住了骚动的黑洞，黑洞重归死寂。

　　“是你回去了吗？”
　　“我没来得及，是另一个年轻的石灵代替我守在了那个位置上，被我挣脱的锁链缚在了他的手上。”
　　“你之后也没回去？”
　　“我还哪有脸回去······”

　　他从此再没回过“百花园”，也再没与任何族人联系过，不敢也无颜转身返回，他在山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悔恨中度过。
　　他自由了，然而双脚再也迈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