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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七章 ...

  •   如果人的记忆可以在脑子以外的地方备份就好了。

      薛丝丝莫名其妙地打着伞、提着空的垃圾桶、谨慎地行走在窄窄的、泥泞的田垄上,跟着白袍在农田中转悠。
      为了那一声突如其来的“丝丝”。

      白袍像是要带她去一个地方,但是搞不清楚路况,时不时停下来辨认,迟疑的脚步跟随模糊的记忆。最后,白袍在农田中央的一座小山似的巨石前驻足。
      巨石脚下是一方矮小破旧的土地庙,小时候除夕的早上薛阿公都会带她来这里拜地爷。

      “我只记得这块大石头,”白袍环顾四周,不死心地想找出正确的地方。
      无果,只得摇摇头,“变化太大了,到底在哪儿呢······”
      “你想找什么?”
      “找那天我们见面的地方。”

      一个素未谋面、甚至不是人类、举止怪异的灵,突然喊出她的名字,一副两人相识的模样。
      可问题是薛丝丝翻遍了脑子也找不出跟白袍有一丝关联的记忆。
      “你认识我?”

      白袍大概有点迟钝,一直沉浸在与故人久别重逢的惊喜中,直到此刻听到薛丝丝这样问,才察觉到“故人”看陌生人的目光。
      不可置信地反问道:“你不记得我了?”

      白袍自述,多年前她来到这里,那天雨很大,田间路上都没有人类的踪迹,应该全躲在家中,她在这片初次踏足的陌生土地上信步游逛。
      雨天使人慵懒,实际效果不仅仅针对人类,对于灵也同样有效。
      族人几乎都懒懒地待在一个地方,不愿动弹,见她居然打算散步也不过问。

      白袍跟同辈相比,稍微多了那么一点上进心,她对自己的收集不甚满意,她想要更多。于是每次停留,她总是积极地外出寻觅,希望能有更多收获。
      她走了半天,终于在溪边的杂草滩里遇见一个人类。

      当时,村里外沿的这条双向行车的宽敞大路尚未建造。农田与溪流之间隔着一大片自然生长的杂草滩,大部分是齐膝高的野草灌木,偶尔会戳出几棵显眼的小树。
      她遇到的这个人类,还是人类幼崽,就在一棵枝叶稀疏的小树底下避雨,抱膝蹲坐。

      白袍朝人类幼崽靠近,丝毫不担心会惊吓到人类幼崽,因为迄今为止她还未碰到能看见自己的人类。
      没料到,就在离人类幼崽只有几步远的时候,人类幼崽听到动静,忽然抬起头。
      并且人类幼崽的眼神焦点是直直落在她身上的,表明眼前的人类幼崽能看得见她。

      能与人类产生接触的大好机会近在咫尺,白袍立马将收集任务抛之脑后。压抑住澎湃的欣喜,努力摆出最友好的笑容,和人类幼崽打招呼。
      人类幼崽呆怔地看着她,也不说话,时不时抽一抽鼻子。

      白袍慢慢走近,直到蹲在人类幼崽对面,距离近得几乎膝盖碰膝盖。
      如此大雨,一个人类幼崽贸然跑出来,孤零零地在一棵小树下淋雨。就算作为一个灵,白袍也知道其中的不寻常。

      人类幼崽向来没多少戒心,很快就跟白袍交流起来。
      人类幼崽告诉白袍,自己是因为和阿婆吵架了才决定离家出走。
      白袍便问人类幼崽和阿婆吵架的原因。

      人类幼崽被问到这个,似乎想起了一些伤心的缘故,忍不住又瘪起嘴角,眼中顷刻间蓄满了委屈。抽抽噎噎地告诉白袍自己想去找爸爸妈妈,害怕爸爸妈妈不要自己。

      人类幼崽的话语断断续续,没头没脑,白袍搞不懂人类幼崽伤心的理由。
      不过小小的一只,因为淋了雨身子一颤一颤的,鼻涕眼泪混合着雨水扭曲了一张小脸,瞧着怪可怜的。
      白袍便安慰了人类幼崽几句,哄得人类幼崽止住了哭泣,也哄得人类幼崽把自己当朋友。

      她顿时有些感动,无论人类幼崽是压根没注意到她奇怪的模样,还是不在乎。至少在说出“朋友”这个词语的时候眼睛里的真诚是无法骗人的。

      “那时候我们互相报出自己的名字,成为了朋友。”
      白袍的讲述到此为止,然后银灰色的瞳孔带着期待看过来。

      薛丝丝的记忆中确实有这件事,不过——

      她刚断了奶就被扔在老家,父母出外打工。后来弟弟在父母身边出生、长大,而她一直跟着阿公阿婆,过年过节才能见到父母。
      每年除夕清晨,阿公带她去拜神。她向菩萨、地爷、龙神爷等许下的心愿都是希望能早日被父母接出去一起生活。

      有一次,好像是她和一个小伙伴不知为何闹起矛盾来,两人吵了几句。然后小伙伴胡言乱语,说什么她爸爸妈妈不要她了以后就把她永远扔在老家之类的。
      她信以为真,回到家就和阿婆闹,要自己搭车去找爸爸妈妈。
      阿婆劝了两句后不耐烦,便重重地责骂她。

      后来,她哭着跑了出去。
      外面在下大雨,她跌跌撞撞穿过田地,期间不小心摔了一跤,弄得满身泥水,又痛又怕。最后只好蹲在一棵木瓜树下,孤零零地流泪。

      当时的雨是那么的大,眼泪刚冒出眼眶就被雨水冲刷下去。她浑身都湿透了,衣裤紧紧黏在皮肤上,仿佛被小鬼缠住了手脚,行动很是沉重。
      雨水流进了嘴里,尝起来像是咸的,又像是苦的,她只好闭紧嘴巴再哭。

      她记得自己一直在哭,没有停下来过。也许眼泪断了,雨水接上,只要有液体顺着脸颊流过,就不会妨碍她的悲伤情绪。
      后来,阿婆带着伞找到了她,将她拎了回去,在泡澡水的腾腾热气中她和阿婆和好了。

      薛丝丝十分确定,自始至终她都没遇到过任何人。
      若是真如白袍所言,模样如此奇特的白袍不可能没在她的记忆中留下痕迹。

      “我记得那次跟阿婆闹别扭跑出去淋雨,但是······”
      白袍看到她的眼神,颇为失望,“你真不记得了?”
      “对不起,我真的······”薛丝丝莫名有些心虚。

      可是再怎么努力回想,白袍对她来说都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哪怕一丁点模糊的印象都没有。

      白袍的眼眶里瞬间就涌出了泪意,眼角的两滴水珠纹饰恰如其分地衬托了她泫泫欲泣的神情。
      虽然状似豁达地对她说:“算了,忘了也无所谓,反正也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但是脸上伤感的表情丝毫不减,分明就是强忍着被人遗忘的委屈。

      尽管心里存有猜疑,并非她对自己的记忆力抱有过分的自信,而是换做任何人,也绝不会漏掉曾经见过鬼怪或亲身经历过不可思议事件的记忆。
      不过薛丝丝一开口却是忍不住的歉意,“对不起······”

      白袍的伤感点到为止,不愿让薛丝丝难堪,于是转而打量四周。

      “你们人类变化真快啊!”白袍望着周围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环境,感慨道:“这里跟我上次来相比,完全是大变样,多了很多新的东西,也有很多东西消失了。”
      的确,就连薛丝丝这个每年春节都会回来一趟的人类也无法否认乡里这些年的变化。
      哪怕身边的这座巨石及土地庙,看上去也比印象中矮了很多、小了很多、破了很多。

      白袍告诉薛丝丝,她们一族自诞生之日起就四处漂泊,居无定所。一旦她们在某处停留,那个地方就会迎来至少半个月的连绵阴雨。
      薛丝丝想起手机上天气预报界面那一排无尽的雨滴图标,暗想原来是白袍和她的族人带过来的。

      所以,白袍是雨灵,就像电视剧里的小龙女那样,只要她一伤心,天就会下雨?

      白袍凑近,紧盯着薛丝丝的一张脸端详,片刻后才道:“你们人类长大以后的模样也会变,除了眼睛。丝丝,你的眼睛还和那时候一样,所以我才认出了你。”
      眼睛和小时候一样?
      薛丝丝总觉得长大后的自己已经同小时候的自己无半点相似,岁月侵蚀了幼时的天真与稚嫩,留下沧桑与世故。

      分别之前,白袍送了薛丝丝一样礼物。

      她们前一个停留的地方是在一片汪洋大海之上。
      据白袍的评价,睁眼见到的不是一望无际的海水,就是荒无人烟的岛屿,无聊至极。她唯一的收获是偶然间拾得的一个粉红色的海螺壳。
      白袍决定把这个海螺壳送给薛丝丝。

      海螺壳很大,一只手掌差点握不住,也很有份量。里面是光滑如瓷的洁白,外壳则如同阳春三月的樱花,温柔而浪漫的粉红色。
      对于这个礼物,薛丝丝喜欢极了。

      然而,她低头看了一眼脚边的垃圾桶,手上撑着的是一把旧雨伞,裤兜里除了手机别无他物,顿时窘迫起来。
      收到如此合心意的礼物,她却没办法回礼,多丢人!

      “下次,不,明天你还会来吗?如果明天你来的话,我一定给你带礼物!”
      “不用啦,”白袍笑了,只是眼角的水滴纹饰仍然显得有些伤感,“希望明天你还能记得我。”
      “明天怎么会不记得······”薛丝丝心想她又没有患上老年痴呆症,何至于此。

      驾校教练开着一辆小中巴,带一批包括薛丝丝在内的七个学员前往车管所参加科目一的考试。
      他们一行在驾校集合,七点多出发,到车管所要一个多小时的路程。

      小中巴行驶在朦胧烟雨中,途中雨势忽大忽小,落在窗玻璃上的雨珠时而星星点点,时而溅开手掌大的一朵。

      小中巴有三排座位。前排是分开的驾驶位和副驾驶座,中排是三个座位,靠车门的那个座位折叠起来,供最后排座位的乘客出入。
      薛丝丝来得早,就坐在中排里侧靠窗的位子上,从模糊的雨幕中眺望远处。

      副驾驶座上是一个将近五十岁的大姐,她虽然来得晚,但以自己晕车为由,和一个后生哥换了座位。

      听说,大姐几个月前就报了名,和她同一批的学员早就拿到了驾照,就她还在科目一挣扎,考了三次。上一次离及格线就差十分。
      当初她一时兴起,儿子二话没说就帮她报了名。为了不浪费预缴的定金,大姐只得硬着头皮去考。

      她说自己这辈子就没考过试,记忆力差,题目看了几遍都记不住,眼睛老花,手机上字又小,真是遭罪。
      在车上,她跟旁边的教练说,要是这次还不及格,她就不考了。
      教练没挽留,大约心里也是松了口气。

      坐在薛丝丝旁边的是一个略丰满的少妇,算是同一批报考的,练车时也互相见过面。

      后来闲聊时发现,少妇与薛丝丝同岁,却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大的那个都上小学了。当时,对于薛丝丝的惊讶,少妇微微一笑,有些羞赧。
      她高中毕业后就外出打工,没多久被家里叫回来相亲,经人介绍认识了丈夫,然后结婚生子。如今夫妇俩在南塘镇经营着一家手机专卖店。
      整日看店无聊,想着找点事做,便听从小姐妹的建议来学车。

      再过去,少妇旁边的是一个年长她们几岁、但也不到四十的女人,算是同辈。

      她说话做事泼辣爽利,为人热情,大多数关于驾校学员的“听说”,薛丝丝都是从她这里得来的。
      她是同一批报考的学员中驾驶技术最好的,自称在报名之前就已经开了一阵子她丈夫的车。
      薛丝丝他们四下都认为,她肯定是同一批里最先拿到驾照的(后面的几次考试结果却令所有人大跌眼镜)。

      最后排是三个年轻后生哥,应该是趁着暑假被家里人安排来学车。

      从上车起就捧着手机,呼朋唤友打游戏,嘻嘻哈哈开玩笑。游戏玩着玩着,其中一个突然退出队伍,表示要临时抱佛脚,考前背一下题目。
      另一个人戏谑了两句后,似是有些在意即将到来的考试,也退出游戏看起题目来。
      剩下的第三人独自玩了一会儿,没意思,便也开始刷题。
      这三个后生哥看气质就不是学习的料。不到十分钟就分散了注意力,丢开题库,眉飞色舞地聊起将来要买什么样的车。

      耳边人声雨声嘈杂,薛丝丝恍若未闻,思绪早已飞到飘渺的虚空之上。

      遇见白袍雨灵的第二天,她当然还记得前一天的所有。
      记忆再怎么不可捉摸,都遵循着一定的规则,比如时间越久远的越先遗忘,事件越平淡的越先遗忘。而印象深刻、离奇的事情怎么说也不该忘记。

      薛丝丝甚至怀疑自己曾几何时是否发生了车祸,或冲撞过脑袋,导致小规模的失忆。
      她也许会忘了小时候吃过的零食、做过的游戏,但不应该忘记曾经在滂沱大雨中陪伴过自己的模样奇特的“朋友”。

      能够看见灵、接触灵的人类本就稀少,更何况建立一门以灵为对象的研究,因而薛丝丝能请教咨询的只有崔岩这个“前辈”。

      对此,崔岩给出的解释只是他的猜想,并无实验数据可以支撑,仅供参考。

      他提醒薛丝丝,涉及到灵,一切就不能用人类社会的常理来推断。
      人类生活的世界,灵存在的世界,虽然表面上看是重合的,其实处于不同维度。灵的东西不该出现在人类世界,而人类的东西也不该出现在灵的世界。
      就像两条平行的轨道,人类在左边的轨道上跑,灵在右边的轨道上跑。

      一个偶然的机遇下人类中的一个忽然闯入灵的轨道,或灵中的一个忽然闯入人类的轨道,这种情况当然会发生。
      然而,迷路的人类或灵终究会重新回到属于自己的轨道。他们因为误闯而留下的足迹自然也很快就会消失,不会留下痕迹。

      “所以,她留在我脑海中的记忆才会消失?”薛丝丝蹙眉,试着消化崔岩的理论。
      崔岩不敢保证,“当然也不能排除你那时候年龄小,记忆不稳定。”
      薛丝丝半信半疑,“按你的话说,将来我也会忘记竹三叶他们咯?”
      “要看后续你们的接触程度······”崔岩仿佛真成了老教授,讲话一套一套的,“拿钢镚儿来举例,他现在去了城市,远离了灵的世界,等他长大以后就不会记得曾经被一个灵砸破过脑袋。”

      在去车管所考科目一的路上,薛丝丝的脑袋靠在椅背上。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朦胧的窗玻璃,玻璃外面雨水淋漓,里面却干燥清爽。

      崔岩打过的比方此时此刻倒是十分形象。
      他将人类的记忆比作一扇玻璃窗,与灵的意外接触就像窗外的雨水,打在透明的玻璃上。里面的人的确能看见,但雨水渗透不进来。等这场雨一停,太阳出来,玻璃上的雨痕瞬间就不见了,仿佛从未下过雨。

      雨始终不停,小中巴一直往前,薛丝丝感觉这条路似乎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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