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鹤牧歌 [gb]》江欲一

73、第七十二章

　　未合上的窗户被吹开一角，夹着风声呜呜向屋内灌入，树上蝉鸣聒噪叫个不停，两人之间迎来一场很长的沉默。
　　被动的人先从怔愣中回过神，肖牧野的脊背僵住，下意识地向后退。为了对冲掉自己心中的慌乱，他甚至在心里反复念着——她刚才只是冲动了，还没从梦中醒来，梦中有她想念的人，所以她才会这样做...
　　对，吧？
　　他鼓起勇气，终于试探般给出回应，“没，没关系，你刚刚也不是有心那样做...”
　　封鹤眼眸垂着，仍保持着刚才的动作，没回答他，没出做任何反应。半晌，她的身体向前探去，在肖牧野打算就此转身走掉的瞬间，封鹤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她抬起头，模样冷静到了极点，声音也是：“不。”
　　“你错了，我是有心的。”
　　她眼眸深邃，如同一片汪洋，字句认真。
　　封鹤狠揉了下眼角，眼睛依旧一眨不眨。那块眼尾皮肤因为她粗鲁的动作而变红，她微笑着，像在下什么决心般，“如果我等你说出口，要等多久？”
　　“肖牧野，我刚才做了个梦。”她长吁出一口气，眼皮耸耷着，“我梦见身边的人全都离我而去，周南，余一桉...还有你。我很努力地去留下，可我妈，记忆里封勇，很多人，都从我的生命中匆匆走过了。”
　　封鹤依旧笑着，眼底却有什么闪烁，“说到底，我这人好像生下来就在一直与人告别。”
　　她在这里停住不再继续了。
　　因为肖牧野忽然抱了她。那拥抱温暖，他几乎用尽了身上全部力道，像要将她深拥进骨血里，他眼眶发涩，脑袋埋在她颈间，“别说了，封鹤。”
　　“我不会走。”
　　“不走。”
　　风声，蝉鸣声，空间内的一切声音仿佛全都被他隔绝在外，他只听见自己一遍遍重复着那些话。
　　周而复始。
　　肖牧野自打生下来，自诩能明白这世间的大多道理，但他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人生中大多数似乎都与他无关，他并不觉得那些会严重到影响到自己的命运。
　　比如班上同学对他的厌恶心由何而来，也知道面对他们的嘲讽谩骂最好的方式就是做出反击。
　　比如他一眼就看破了赵鹊炎的心思，他在任何面前人都游刃有余，而那些方式到了自己面前，面对这个不按照世俗常理出牌的自己，便失去了任何效用。
　　比如崔婶对自己的赤裸裸的恶意，那些在黑屋里他独自一人待过的日子，他都觉得无所谓。
　　循环往复，那些事情都逃不开世俗，而只要事物有规律可循，就可以解。他只是不想解开，因为没有用处，世界也不会因为他一个人的清醒而变好或变糟。
　　在自己生活的十七年里，唯独认识了个世俗之外的人。那个，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待的人。好像她的一举一动都能牵着他的心，感性击败理性，他知道自己无法再做出理性的决定。即使在这个人面前一次又一次隐藏自己的心思，还是能被她轻而易举看破。若非她对感情迟钝，自己还真没办法隐藏这么久。
　　可他值得她这么做吗？
　　肖牧野不知道，也找不到答案。他只知道，无论她是否愿意，他都会成为陪伴她一生的人。对于她而言，自己或是过客，或是其他身份，都不重要。
　　因为她值得。
　　自打封鹤推开了门，把他从王燚手上救出来那天开始，就已经值得了。
　　“你有事瞒着我。”封鹤轻笑着说，几乎不带一丝迟疑。
　　“嗯，有。”
　　对方眨了眨眼，拉开与他的距离，漫不经心道：“是除了喜欢我这件事之外的。”
　　肖牧野垂眸，“嗯，还有。”
　　“不想告诉我？”她笑了笑，四仰八叉地靠在沙发上，毫不顾忌形象。
　　“不是不想。”话音一顿，他抿了抿唇，忍不住解释道：“这事儿我自己能解决，不想麻烦你。”
　　听罢，某人直了直腰，抬手把窗户扯开了个大缝。
　　封鹤眯了眯眼，倒是没再继续逗他。她的神色微敛，凝视着手上那块被车门夹的疤，轻啧一声，忽而认真道：“对了，那天我去买烤肠碰见的那傻X，肯定不是闲着没事做才碰瓷儿的，嗯，封勇那边肯定也不会收手，还有...”
　　“我知道。”肖牧野攥住她的手腕，轻声说着。
　　“切。”封鹤这下该啰嗦的都啰嗦了一遍，她现在都有点嫌弃自己烦了。这毛病得改，她直接双手一摊，将身上的毯子盖过眼睛，声音慵懒随意，“困了，刚才没睡好，再睡会儿。”
　　肖牧野抬手，整理着被这人扯得乱七八糟的毛毯，将她外露的那截显眼的脚踝盖好，嘴角抿起，“好。”
　　封鹤说睡就睡，所以自然也不知道，那件她睡了多久肖牧野就在自己身边呆了多久的事儿。
　　男孩抬起手，碰了碰她的头发。
　　窗户再次被吹开，他起身关窗，却猝不及防被眼前亮光晃了眼。夏日的阳光总带着一种朦胧的虚幻，产生的回忆真假掺半，梦核幻境将人反复拉扯，让人忍不住怀疑记忆里的那些到底是真实发生过，或是经过自己主观美化过的版本。
　　周围的光晕散着白色雾气，置身其中，一切真实又陌生。
　　…
　　网吧内。
　　屏幕明暗闪烁，几个初中生眼前红绿掺杂，盯着屏幕上移动着的人物，注意力已经全部被吸引。
　　放下耳机，其中一个眼里精光闪烁，不怀好意道：“你说我们班这几个，谁能追上班花？”
　　“啧，要我说啊，是我们王哥，或者是隔壁班那张齐一吧？”身边的人吐了个烟圈，随口搭话道。
　　染着一撮黄毛的人一把抢走身边人的打火机，故作神神秘秘道：“哎，我和你们说个秘密啊，不许告诉别人。”
　　“啥秘密？你不是处？”
　　“淦！这事儿你不早就知道吗？你妈的，少跟我扯犊子。”
　　虽然两人没把黄毛说的当回事儿，还是把耳朵凑了过去，“说吧，啥事儿？”
　　黄毛抖了抖烟灰，猥琐笑道：“就咱班那肖牧野，前几天有女孩给他送情书，被我给拦下来了，然后偷偷看了。哈哈哈哈哈哈，你说现在的女生，看着一个个都挺光鲜亮丽的，背地里...”
　　其中一人差点被笑岔气，直接从网吧椅子上跳了起来，惊呼道：“我靠！你说啥？谁？”
　　“那人不就一神经病吗？就那样的，还有人喜欢？”
　　黄毛把烟一掐，撬开易拉罐，嘴巴依旧不干不净，“我看那些女生，可没咱哥几个想的那么单纯。连婊子生的儿子都喜欢，真够有意思...”
　　角落里的男孩抓着鼠标，目色停留在电脑屏幕的习题上，眸色闪动着微光，他眼尾发颤，脖颈上青筋暴起，而就在那瞬间。
　　“砰！”
　　桌椅板凳倒地，噼里啪啦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刚听后门的说警察来了...跑，快跑！”
　　慌乱中，不知谁撞到了谁，阵阵慌乱而吃痛的狼狈嚎叫迭起，网吧里的人瞬间少了大半。男孩歪着头，绕过层层机器，瞧见过道那儿走来个女生，穿着红色校服，只能看见一个后背，但挺晃眼。
　　谁没事儿上网吧还穿校服，这好比掉进狼群里的待宰羔羊，纯属闲得慌外加蛋疼。
　　这人气定神闲。
　　而且刚才来的方向...就是“警察来了”的后门。
　　红色校服单手插兜，挑了个刚才三人聊天坐着的座位，叉掉游戏界面，伸了个懒腰，气定神闲地重新开了一局。
　　网吧恢复安静。角落里的人突然笑了，身份定位错误。原来那人不是待宰羔羊，是，骗人喊狼来了的小孩儿。
　　网吧老板悄咪咪地走到红校服面前，将饮料递到对方手边，顺手关掉路过的几台机子，挠了挠头，笑道：“别说啊，你这方法真管用，人都被唬走了，少惹了件事儿。”
　　红色校服单手拧开瓶盖，淡淡道：“慎用，骗多了就真成狼来了。这几个学校的混混法律意识淡薄，下起手来没轻没重，到时候一激动把您这儿要是砸了，或者——把您砸了，他们没钱赔，我可管不了。”
　　“哎！”老板笑了笑，连连点头，手指网吧前台做作业的七岁小孩儿，愤恨道：“下回要再有这事儿，我肯定找警察！谁让那几个孙子张口闭口都是骂娘，污言秽语的，给我孙女儿都教坏了！”
　　红色校服戴上耳机，冲着老板竖了个大拇指，懒懒道：“喊警察之前记得和我说一声啊，别到时候他们给我逮了，再一顿教育，到时候我妈指定又跟我唐僧念经。”
　　“哎呀，知道！”老板边答应着，脚步也轻快了许多，“你也不总来...再说了，就你那成绩，你妈也不是真想念叨你...”
　　角落里的人目色闪动。
　　重重叠叠的机器间，他只看见红色校服的后脑勺。那年校服还没有统一，所以被赵鹊炎吐槽了几百遍。
　　所以，红色校服，只有一个学校会穿。全市排名前五百，靠着勤学苦读的超过其他人的学生才能进入的高中，淮滨十中。
　　但这人...
　　红校服女生翘着二郎腿，顺手把书包丢在一边，单手操作鼠标，另一只手噼里啪啦在键盘上敲着，“Double kill！”
　　“Triple kill！”
　　“...”实在看起来不像个对学习会付出多少时间和精力的人。
　　肖牧野手上动作顿住，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屏幕是什么时候暗掉的。这个背影，红色校服，白色衬衫，这个声音...那天晚上翻墙跳进十中的人。
　　他一整颗心脏仿佛被提上来，连腿都不自觉地发颤。
　　如果现在走过去，是不是就可以看清这人的脸。
　　如果他，再靠近那人一点。
　　如果...周围环境加速抽离，墙壁扭曲，被动卷入旋涡，耳边风声呼啸。他瞪大眼睛，在那瞬间，眼前一切恍若消失殆尽。
　　那人站在光的尽头，转过身，不紧不慢道：“喂，肖牧野。”
　　“哎？”封鹤眉头一拧，抬手，在肖牧野眼前挥了挥。大概察觉到对方毫无反应，她下意识呢喃着：“不是吧，被人亲了以后连脑子也坏了？还有这副作用？”
　　肖牧野猛地抬头，他深呼吸，试图让自己保持平静，但动作仍像是不受控制似的，“封鹤...”
　　她眉心抽动，随手甩开被褥，终于松了口气：“原来没事儿啊，吓我一跳，我还以为...”
　　周遭顿时安静。
　　“你说的是真的，只要我们存在，就永远有关。”肖牧野嘴角扯起一抹笑，他抬眸，定定回望着对方，“原来，不是那个时候。”
　　“什么？”
　　“再往前一点。”红色背影渐渐从肖牧野记忆中抽离出来，与此时此刻的封鹤，一瞬间终于重合。
　　肖牧野目色深深，一字一顿道：“从那时候开始…你已经成为我认为，值得的那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