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强惨的水仙[重生]》狗了个汪

24、墙倒

　　张容昌倒是贴心，在府衙后面的一间厢房中摆了好大一桌。另派人去将镇抚司的赵总兵也叫了过来陪同用膳。

　　钦差到访后，这竟是地方官员第一次有机会与其聊些寻常话题。京官本就金贵几分，更别提带着天家血脉，众人也都带着交好之意。

　　纪绡在主位上坐下，只粗略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色，便心道这张府台虽说窝囊了些，却也有一副七窍玲珑心。

　　盘中多以青绿为主，但用料都是应季上好的食材，摆盘做工也绝不敷衍。几道荤腥之物均是九江府的特色菜，雅致可观，又配了些许京城的口味。

　　两日来不过短短见了数面，张容昌就能看出来他并不喜京中贵族惯有的奢靡排场，如此精心安排下也不会失了皇子身份该有的体面。

　　难怪毫无背景，却能坐上一府主官的位置，想必察言观色已至臻极。

　　只是……

　　他看向屋外漏出的那块儿衣角，眉间笼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郁色。

　　祈安在外面做什么呢，还不进来。

　　又看向席中众人，只觉得有些碍眼，这一上午周围都是人，两人都没来得及说几句话。

　　身为贴身服侍多年的人，王山对主子的情绪变化再敏感不过，一眼就看出了问题，俯下身笑着说：“殿下，裴大人想必是在安排些公事，稍后就来。方才还特意叮嘱奴才为殿下多布些清淡滋补的菜。”

　　纪绡心情缓和几分。

　　“殿下可是有些水土不服？下官一时失察，竟忘了准备些开胃的菜品。”张容昌懊恼的声音响起，又觎了两眼纪绡的神色，应承道：“稍后裴总领进来了，便坐在殿下身边，也方便些。”

　　说话间给对面正准备入座的人使了个眼色，那官员也机灵，屁股一扭就换了个位置坐下。

　　纪绡却生出几分被人看破的不适，眼中暗含警告：“张大人倒是思虑周全。”

　　张容昌心中一紧，只顾着拉近关系，倒是忘了这些贵人们向来不喜他人窥伺心意。这张破嘴，没事提那位总领做什么。

　　一时也不知这位置该不该继续留下去。

　　只是裴青安排完事情进来后，看着被特意空出来的纪绡右侧的位置挑了下眉，听着谦卑的话中并无多少认真之意：“殿下，各位大人，这位置下官坐多少不合礼仪吧?”

　　敏锐地观察到纪绡方才稍稍勾起的唇角又有些放平的趋势，张容昌便赶忙笑道：“裴总领说的这是什么话，自然是殿下怎么方便怎么来，不过是私下的常宴罢了，哪里有那么多规制。”

　　“那下官就冒犯了。”说着，裴青便走到纪绡身旁坐下，众人这才开始用膳。

　　席间，张容昌本想说些九江府的风土人情缓解一下连日灾情带来的紧张气氛，却碍于纪绡冷漠的表情不敢多言，天潢贵胄多半是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又想到在外面受刑的孙、康两人，有些食不知味。

　　倒不是担心两人说出什么牵扯过大的事情不好收场，只是觉得这位三皇子如今的态度颇为让人捉摸不透。

　　虽说做事雷厉风行，但手下的人却又高高抬起放过了东宁县的水监承司上下，这到底是来严查的，还是来糊弄了事向朝中交差？

　　他心中忐忑，想敬杯酒，却被那位裴总领不动声色地揽了过去。

　　酒过三巡，对方如同没事人一般，半点口风都没试探出来。

　　刑讯的牢房里弥漫着浓浓的霉味儿，日光在开得极高的一扇小窗中投进来，空气中顿时浮动出一片细密的尘埃。

　　狱卒们正提着水冲洗地上黏腻的血色，提刑司的人拿到了供词，就扔下手中沾血的刑具，到外间用膳去了，留下普通的狱卒在一旁整理誊抄。

　　被审讯的两人俨然失去了平日里养尊处优的风度，头发散乱脏污、衣物破碎，口中不时发出痛苦的低吟。

　　孙善被绑在木架上，虽鼻青脸肿满嘴鲜血却仍能正常说话，还想要顺势滑落在地歇息一二，却被身上的麻绳扯到了伤口，痛得一个激灵。但一旁的康鸿才却是被特别关照了一番。

　　原因无他，刑讯刚开始没多久，本是两边齐头并进，康鸿才就不小心说漏了嘴。

　　“草民真的和王家没关系啊！”

　　提刑司的人马上察觉到了不对，来的时候只说了炸堰口的事情，和这劳什子王家有什么关联。

　　于是便越发狠厉，连带着孙善也吃了更多苦头。

　　康鸿才平日里哪受过这种事，不过几下就没撑住，吐露了实情。

　　如今人都散了，四周再无旁人，他从肿胀的眼皮中勉强抬起一条缝，眼珠子死死盯着被绑在身旁的孙善，口中嘶哑着挤出一个字眼：“记……”

　　紧接着，就从唇间咳出几口血沫子，佝偻起胸腹强忍痛楚。

　　孙善有些不忍直视，默默扭过头低声回道：“嗯。”

　　自此，牢房中便只剩一片死寂。

　　府衙后院，被临时腾出来的一间书房内，纪绡正翻看着被呈上来的供词，书吏将狱卒递来的供词又誊抄在了一张细白光滑的纸上，字迹清晰端正。

　　“……欲使佃农无法交满地租，可延缓还田年限……去年端午汛后勾结矿石商行，行贿至东宁、滦溪、汾泸、益青各县水监承司领事等人……为遮实情，炸毁安泉县堰口三处，掩为水势之灾……”

　　黑白分明的字里行间，处处透着贪婪二字。

　　本就是为富一方的豪族，却仍要从贫民百姓口中夺食。为此不惜犯下如此惊骇的罪行，祸及万家，上欺下瞒，简直让纪绡难以理解。

　　是不是哪天财物贪无可贪之时，就会转而贪权呢？

　　纪绡抬头环视了一圈房中众人，心道怕是已经润物细无声了。

　　看完了供词，张容昌愤慨万分：“殿下，此等刁民竟犯下如此滔天祸事，抄家灭族也不为过！臣等治理一方，却未能及时发现亦是有罪，还请殿下允臣等戴罪之身料理此事，待灾情舒缓，再由朝中发落。”

　　他倒是当狠则狠，若真要论起来地方官失察可是大罪。辛辛苦苦熬了这么多年才穿上的官服，明日就能扒掉。

　　但说到底，官服扒了还能再穿上，人头落地就无丝毫转圜余地了。

　　“诸位当真认为仅凭康鸿才一介商贾，就有胆子犯下这种大案吗？”纪绡心中冷然，询问的目光移到谁身上，都只能看低下的头。

　　他有些想发笑，当真是墙倒众人推，这供词里面可不止上下行贿毁堤淹田一事，还并着不少欺男霸女贪墨侵权的案子。如此将所有坏账烂事全堆到一人头上，就足以再度掩住这地方官场上下的暗流。

　　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张容昌张府台在一旁低声劝谏的稀泥烂话是官场中最好的处理方式。人也抓了，案子也供了，就此结案各方都好交代。

　　抄了一族豪强，漏出来的产业自有人接手，下面的人吃饱了，上面的人只会吃到更多。

　　金银财物尽归国库，缓了灾情的粮缺，补了堆积的亏空。

　　他在朝中有了功绩，又对地方的人留了善缘，将来万事可谋。

　　如此万事大吉，只能说赵康那个老狐狸摸透了他这些年露出的心思，这位身上流着楚家英雄豪气血脉的皇子殿下，怎么可能就此收手。

　　纪绡平静地将再度传回手中的供词放在案上，下达了命令：“准备开堰泄洪吧。”

　　消息连夜传了出去。

　　次日，安泉县的堰口附近，聚集着不少百姓，他们的穿着普遍整洁得体，面上却透着一股愤慨的神色，将堤岸周围紧紧围了起来。

　　府衙中任事的出身安泉县的官吏们见此场面，甚至认出了不少熟人，纷纷将头低下或是扭到一侧，不敢与乡亲对视。

　　百姓组成的人墙挡住了官兵的去路，待有人将此事回禀上来时，负责执行泄洪事宜的官吏也面露难色，将目光投到几位大人身上。

　　张容昌亦是迟疑道：“殿下，不然还是缓缓吧，下官再找当地族老们安抚一下民心，以免民情激愤惹出祸事。”

　　纪绡一路过来自然看出来安泉县和其余县的区别，闻言怒斥：“开堰泄洪势在必行，若是官官相护包藏私心，别怪本皇子行先斩后奏之权。”

　　张容昌便瞬间酝酿情绪调转话头，对那些跪地请求的百姓晓之以理：“诸位乡亲，此乃舍小家顾大局的义举，此事罢了，除了必有的补偿，本官也会向朝廷为安泉县百姓请功。”

　　他深深俯下身去，情真意切：“诸位都是安泉县各宗族的话事人，还请助我九江府万千百姓渡过此关。”

　　一府主官恳切请求，语气尤带几分哽咽。

　　一触即发的气氛缓和了不少，一名老翁颤抖着手将手中的拐杖在地上狠砸三下：“我安泉县诸家都是仰仗官府照应、同乡看顾才有今日的局面，如今正是向天家报恩之时。”

　　“去开堰！”

　　显然这是一位在当地颇有威望的族老，话音落下，几名精壮小伙甚至没等官差动手，便走上堰口附近，扳动着机要关卡，将堰口缓缓打开。

　　只是一瞬间，积攒了多日憋屈怒气的江水就顺着这一线缝隙，将堰口狠狠撞开，愤怒嘶吼着奔腾而下。

　　若是从高处看下去，安泉县的谷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浑浊的江水吞噬着，砖石建筑在水中变成座座孤岛。

　　早早被连夜疏散的人群带着重要的细软家产在地势高些的地方聚成数团，黑沉沉的身影如同山谷间连着地脉生长而出的菌落。

　　裴青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着群情激奋，只觉得心底泛起一股黏腻不适的感觉。

　　江水奔腾带来的阴冷潮湿空气四溢，逐渐附着在人群身上，将硬挺的衣物侵蚀得绵软起来。他下意识伸手从属下手中接过一件宽大的披风，将其笼罩在纪绡身上，从上到下，严严实实，与空中涌动的暗流隔绝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