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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抹去 ...


  •   东宁县的水监承司就建在城东,虽只是京城都水司下外属一县的小分支,其官衙上下却也整修得十分气派。正门口立着两尊赑屃神兽像,威风堂堂。

      只是此刻,整座官衙却大门紧闭,门口守着神色肃穆的士卒。

      收紧马缰,几声嘶鸣后,裴青等人翻身下马,士兵便将提着铜把手,将大门推开。

      “人都在哪里关着?”

      此时水监承司上下的官员都被软禁在司内最大的一间议事堂中,或坐或站,有神色不安惊骇者,亦有坦然自若者,而坐在主位上的水监承褚平却是与其主簿郭永春暗中对视一眼,放任堂中暗流涌动。

      紧闭的房门被打开,夕阳从乌云中的缝隙里艰难投下,亦被带走了几分温热,门口的人逆着这并不算太亮的薄光,目光锐利如刀,破开这满室诡谲。

      裴青走到主位之前,看向压抑着不安的褚平:“你是褚家的人?”

      褚平听到他这句话,因他过于冷凝的气势生出的几分不安稍稍散去,旋即略带笑意:“本官确实出身安泉褚氏,不知这位大人……”

      他的话尚未说完,裴青便冷笑一声:“找的就是你,带下去!”

      侍卫们立刻将褚平扭送了出去,见状,室内人越发不安惊慌,却又听到他接着问:“水监承司主簿何在?”

      郭永春擦拭了一下额角的薄汗,惶恐回话:“在下在这儿,在这儿,在下姓郭,郭……”

      裴青走到方才被褚平坐过的主位前,身后人十分麻利地掏出一方洁白的棉帕,将主位的座椅擦拭了一番,他这才施施然坐下。

      见他此番做派,郭永春心中更是忐忑。

      莫非水监承大人这是要?

      “那就劳烦郭大人将近三年司内的账册取来吧,例行查账而已,不必慌乱。”他如今倒是态度和煦,与方才冷斥时判若两人。

      这话谁敢信?

      但郭永春还是将整理过的账簿都指挥人取了过来,左不过是些年年查月月翻的账本罢了,还能看得出什么纰漏不成。

      裴青慢条斯理地翻阅着被呈到面前的账本,指尖在上面一行轻轻点了一下,看得郭永春心头一跳。

      “账做的不错。”他语气赞许,神色如常。

      虽说是查账,但也没再继续往后翻,而是当着满堂官员的面,客气地请郭主簿到堂外细谈。

      他这边温和地将人请出去,堂内虽还是不允许其他人进出,但气氛却缓和了几分。

      毕竟这位看起来喜怒无常的提刑司使大人,也没对郭主簿乱发落一通不是,说不定监承大人也只是为了避嫌被请去休息喝茶了。

      过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又见只有裴青一人从外回来,边走边看向两侧的官员,见到几人两股战战,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歉意一笑,从身侧人手中取过丝绸帕子,将脸颊上不小心沾上的血珠擦去。

      复又坐下,取过一盏冷掉的茶喝了一口。

      “下一位请哪位大人与下官聊聊呢?”

      他的目光在堂中巡视,每每触及一处,便引起一阵极低的抽气声。

      “罢了。”他将茶盏放在一侧的红木长方桌上,漫不经心:“还是看这堂中一十八位大人,何人愿意与下官直接讲些有意思的事。”

      堂下有人暗中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在下是东宁县水监承司左司领事胡伯安,不知这位提刑司使大人,想听些什么趣事。”

      “胡大人好胆识,不如就讲讲东宁县的堤坝是怎么修的。五年三溃的堤坝,在京中朝堂上也不失为一桩天大的趣事。”

      胡伯安听出了他话中的嘲讽,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捡了些老生常谈的常例讲着,毕竟就算他不做这个出头椽子,按现在的形势,下一个也必然是拿他下刀。

      裴青可没心情听他那些堪比老腐儒讲学一般的规制,只问他是不是也想两人私下聊,才会说些真正有用的事。

      “本官只想知道,去岁东宁县的河堤,是何人监修的?”

      一群风中寒蝉将眼神直直投向了另外一名领事。

      那名领事急忙辩驳:“是九江府府衙派了位大人全程监管,下官等人也只是负责安排些修建的役夫,当不得监修二字。”

      “水监承司没有参与修筑的具体事项?你当本官是傻子吗!”

      门口一名士兵将一个布包扔了进来,嘭地一声砸落在堂中的地板上,松垮的绳结被砸散,里面灰白的石头摔得四分五裂。

      震得众人又是一惊。

      胡伯安心中了然,果然是为了这事。

      “实话跟你们说吧。”裴青有几分不耐烦,话语带着寒意:“堤坝这事今日如果拿不出个结论,下官交不了差,在座诸位还是早早联系家里准备后事吧。”

      房内顿时乱了起来,你推我攘互揭短处。胡伯安仔细盯着裴青及门口守卫看了好几眼,终于下定了决心。

      “下官有事要报,请大人随在下移步堂外。”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朗声通传,说是派去安泉县的人回来了。

      裴青发起邀请:“胡大人,一同出去听听吧。”

      堂外的雨虽停了下来,但浑身潮气的侍卫一五一十地汇报着的消息却比阴雨更让人压抑,胡伯安的脊梁发着抖,不自知间已冷汗满身。

      “属下仔细查了,安泉县的堰口虽已被修补上,却仍留有火药的痕迹。”

      裴青面上神色不变,心中却一片冷凝。

      “你查清楚了吗?”

      侍卫斩钉截铁地回复:“属下家中世代在军械司任事,对这种痕迹再熟悉不过,确是火药留下的。”

      “胡大人啊。”裴青摇了摇头看向他,面上满是惋惜:“你看看,怎么人家就知道直接炸堰口,你们还要费力气修道堤坝呢?”

      胡伯安一把抓住裴青的小臂,用力恳求:“大人,下官必定知无不言,请大人为下官留条生路吧。”

      他只是知道每次整修堤坝的时候,司里都会偷工减料吞下不少银子。虽然他为人向来小心谨慎,但同堂为官,哪里就能清清白白独善其身,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左不过也就一年百来两的进项。

      可听着两人的谈话,浸淫官场多年的直觉告诉他,这事要通天。

      安泉县好端端的,怎么就把自己的堰口也给炸了?

      ……

      褚平被领到一间没有窗户的屋里,在空无一物的桌旁坐了许久,也没人来见他。

      这种屋子是往常用来放些杂物的,如今东西被清了出去,却还是狭小逼仄。寂静到可怕的空气让他感觉胸口闷得透不过气,随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越来越多不安的想法翻腾起来。

      这提刑司的人到底想做什么?

      若是为了司内的贪墨之事,大不了托族中打点一番,将这官身放一放,回家做个富贵闲人,过个三五年,再另寻门路。

      可若是不是为了此事,如今这副阵仗就只能是……

      思及此,他心中惊悚。

      就在此时,裴青打开门进到屋内,满脸令人不寒而栗的打量神色。

      他开门见山:“褚大人,我们先来聊聊王家的事情吧。”

      听到“王家”二字,褚平骤然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的鱼,徒劳地张了张嘴,无力从椅上瘫软在地。

      “你不想说,下官来说。”

      “朝中去岁拨了一百八十万两,给九江府境内的各县用于整修江道、修补水利。东宁县内水系最多,九江府衙便拨了八十万两给东宁水监承司。”

      “你们用了三十万两去修堤坝。这三十万两里面,分给役夫了多少姑且不提,足足十五万两都用来买王家商行那号称‘坚如金石’的良材。”

      如今那块“良材”正被裴青捏在指尖,几乎没用多少力,就碎成了粉末。

      褚平只觉得自己前半生的风光无限,后半生的安逸富贵,如同那块小小的碎石顷刻间灰飞烟灭。

      贪墨也罢,偷工减料也罢,可如今恰巧发了洪,又被人查了出来。那这顶勾结商贾欺瞒朝廷的帽子就得坐实了。

      他不死,就是上面的人死,上面的人没了,他褚家岂能残喘。

      想到项上人头怕是难保,褚平恍惚之间抖若筛糠。

      鼻尖传来一股莫名的气味,裴青将头别过去一些,眼中嫌恶,话锋却一转:“不过想来也是那商贾狗胆包天,竟敢以次充好欺瞒官府。”

      陡然窥见一丝生机,褚平从地上爬了起来,赶忙点头:“对对对,都是那等刁民的错,下官只是识人不清啊。”

      “既如此。”裴青像是在征询他的意见,问:“这王家是否应当满门抄斩,以儆效尤?”

      褚平大喜,僵掉的脑袋也转动起来。如此,便可将所有会攀扯到他的口子都给堵上,虽不知这位大人为何突发“慈悲善心”,但他仍忙不迭地连连赞同:“大人说的极是。”

      表情之恳切愤慨,如同推翻了什么陈年冤案。

      可裴青语气中透着几分为难:“不过本官却也不好直接做这种事,毕竟是地方百姓,即便有天大的错,也要父母官亲自定论。”

      “有,有办法!我这就去派人通信给县令。”

      褚平几乎要跳起马上冲出房门,语无伦次起来:“东宁县令是我妻弟的叔父,只要大人愿意高抬贵手,我褚家必定铭记大人深恩。”

      不出一个时辰,东宁县县衙就发了一封正义盎然斩钉截铁的公文,不顾天色已晚,当即派了官差直接去到王家。

      王家大宅宽敞富贵的庭院内,鸡鸣狗叫和凄厉的哀鸣声响了一个时辰,直到夜色浓郁,大宅之中已然一片死寂。

      商行产业遍布九江府的王氏,从这世间抹去痕迹也不过只需要一个时辰。

      宅院的大门外,领头的官差时不时将探寻的目光望向大宅不远处那辆高大的马车,却被骑着马围在马车周围的人挡住了视线。

      那京中来的提刑司使就在马车里冷眼旁观这场惨剧,却并不下出面亲自督查。

      他不清楚这里面有什么弯弯绕绕,但却记得临行前县令冰冷毒辣的话:“务必不留活口。”

      官差还是将目光收了回来,不管他人如何,他自己的差事总是得办好,一家老小都还指着自己养活。又吩咐左右,严加搜查,鸡犬不留。

      裴青此刻却从王家大宅的一处隐僻角落翻身而出,不紧不慢地绕到稍远些的地方,将手中被喂了药陷入沉睡的婴孩儿随手扔给属下。

      王家宅院中逐渐燃起熊熊大火,火油的味道刺鼻辣目,火焰却只是在夜幕下静默燃烧舒展,灼热的气浪迎面扑来,他毫无波澜的脸上一双眸子中跃动着火舌。

      手中薄薄的纸册不足二两重,担着的人命又何止王氏一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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