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石裂 ...
-
东宁县堰口破裂的河段附近，九江府驻军守备张定正指挥着手下的士兵不停搬运沙袋石块，向裂口段投掷，这样的举动已经进行数日了，但从下游奔腾的江水来看，收效甚微。
河道周围的闲杂人等都被清空，张定的嘴唇干裂中带着些血痂，他伸手拿过下属递过来的水袋，大口吞咽着里面早已冷掉的水，同时眼神向四周张望着，绵延的江面上依旧浪潮涌动。
“他娘的，下了这么多天雨，还要继续下。”
他骂骂咧咧将水袋扔回下属怀中，转身回到临时搭起来的雨棚下。
“府衙那边怎么说的，到底还泄不泄洪了？再这么拖下去，东宁县连根鸡毛都留不下来。”
下属声音也嘶哑：“还没消息。”
张定将手掌重重拍向一旁垒起的沙袋，怒声道：“再去催！明日若还是没有结论，就撤兵。不泄洪，就是让老子手下的兵拿命去堵。”
就在此时，远处却有一士兵冒雨跑了过来，口中高呼着：“守备，钦差大人来了！”
闻言，张定面上大喜。
待车马到了之后，他便大步上前拜见纪绡，总共也没说两句，便语气焦灼：“殿下，请问泄洪一事可否有决断了？水势太急，这些日子军中已经折了不少人命进去，但也是不起作用啊。”
纪绡却没有马上回复他，而是询问着近日的灾情。
张定重重地叹了气，如今的东宁县，可以说如同人间炼狱一般，到处都是被冲垮的屋舍和淹毁的田地，就连被冲走的人都收不回来，哪怕水停了，疫病也不得不防。
“府兵都被抽来填堵堰口了吗？那如今是谁在维持灾民聚集处的秩序？”
张定迟疑片刻，回道：“为了防止流民生乱，军中本欲派人前去，但日前府衙传了令过来，如今……应该是府衙的人在管着。”
纪绡点了点头。
在堤岸边走着，他突然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群衣着打扮不像府兵的人，不由疑惑向□□问，这种时候，居然还有百姓在此地逗留。
谁料张定顺着他的目光看到那群人后突然就火了，劈头给了身后的下属一巴掌：“不是说过把他们赶走吗！怎么还在这里。”
下属小声回复：“估计是又偷偷跑回来了，眼下人手不够，分不出人专门盯着。属下这就去再赶一次。”
怕纪绡误会，张定向他解释了一番，这群人都是东宁县的百姓，堰口堵不住，堤坝也裂了几条缝，他们便自发组织要前来帮官兵一起填堵。
“这些人就是添乱，府兵还在这里，哪有让百姓动手的道理。”
张定的脸上有几分烦躁和不安，像是这些日子被烦的不轻，又小心窥着纪绡的表情。
纪绡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还没等说什么，刚刚跑去赶人的府兵便又一脸为难地小跑了回来。
“大人，他们说什么都不走，属下也不敢强拉硬拽啊。”
张定这时候也不讲什么军民一家亲了，迈着步子就要上前去发火，突然想起三皇子还在身边，只能停下动作，用征询的眼神看向纪绡。
纪绡没有说话，只是迈步向前走去，张定便顿时会了意，大跨着步子在前面带路。
百姓们见来了当官的，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想要下跪行礼，却被纪绡抬手制止了。
“尔等为何不听从官府的安排离开此地？”
也许是看到这位官老爷年纪轻轻，面容柔和又带着温和的笑，有名汉子壮着胆子回道：“大人，我们一起多干点活，这水不是能早一点堵住吗？”
“放肆！让你说话了吗？”
张定刚要呵斥，就被纪绡的眼神止住了口中的话。
他让刚刚回话的那人上前来，又问了一些平日里做的什么活计，家中有什么人之类的问题。那汉子也都一一回答了。
语罢，纪绡掩住眸中的沉思，这东宁县良田不少，但百姓居然多数都是佃农。
何为佃农，便是没有自己的土地，只为地主家种地，每年所得的大半都要上交作为地租。
刚刚的这名汉子，便是当地地主张家的佃农。
巧的是，东宁县的田地，是在数年前的一个荒年被地主豪强们兼并收购的，当时他们向佃农做了承诺，到了一定的年限，就会将土地再还给佃农，因此当时买田的价格被压得极低。但为了生存，很多人还是选择了卖田换粮。
如今眼看就要到还田的年限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将这些田淹了个透，今年的粮若是不能足量交上去，还田的期限便又要往后延。
所以他们才急着来堰口堵洪水。
饶是张定这般五大三粗的汉子，听了他们的处境也是面露不忍。
纪绡本想继续问些什么，突然，天地间却起了一阵强风，将一些泥沙树叶混杂着雨水一并吹起。
张定害怕出什么意外：“起风了，请殿下随臣到棚下避一避吧。”
听到他口中的称呼，百姓们个个呆愣，乖乖，殿下？这位还是皇家来的官老爷吗？转念心中又十分欣喜，皇帝都派人来了，那这洪水肯定很快就能堵住。
没有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结，纪绡走之前对张定吩咐：“既然他们想出力，那便以工代赈让他们在此处干活吧，只是要多加小心水势。”
听到这句话，众人纷纷呼天喊地地道起谢来。
回到那简陋的雨棚之下，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座椅，纪绡倒也不挑，在一张还算干净的木凳上坐下，雪灰色衣摆直接搭在潮气十足的地面上，将上面华贵的暗纹蒙上了一层土色。
他心中暗想，也不知道祈安那边怎么样了，兵权收的可还顺利？毕竟这驻军守备可没在大营。
不远处的官道上，一匹枣红色的高马正在向东宁县的堰口处狂奔而来，马上的人面色阴沉，压过了天上的乌云。
……
堤坝上，提前领到了工钱的汉子们干得更加起劲， 扛着大包的沙石游走在危险的江水边缘，根本不在意身上落下的雨。
突然，队伍中有一人停下了动作，跟在后面的人差点没刹住脚步掉到水里去，心悸之余不免大吼：“田铁柱，你干什么呢！”
那名叫田铁柱的汉子却不管不顾，只将手中的沙石袋扔到身侧的江水中，蹲下去盯着堤坝继续瞧着。
“看什么呢？”
同村的牛生也蹲了下去，和他一起看。
“你看那个地方。”田铁柱颤抖着手指向堤坝与水面 接触的一个位置。
正常情况下，修建堤坝多数是以黏土搭建结构，增添碎石提高支撑力，再以泥沙进行堤内的填缝保证拦水效果。若是官府用心，还会在里面增添糯米汁、桐油和石灰来增强堤坝的牢固程度。
但在水面来回摆动的波浪之间，田铁柱和牛生看到了一块从坝体中漏出的半截石头，那块石头的样子他们两人再熟悉不过。
年幼时一起在山间玩耍，就会用这种石头来比拼谁的力气大。连稚子用力都可以掰碎的石块，却被用在了关系万千百姓生机的大坝上。
他们的脸刹那间没了血色。
……
耳边传来的吵闹声，将纪绡从沉思中抽离出来。他望着不远处被官兵们执刀拦住的乱做一团的人群，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是刚刚的百姓。
他将目光收回，向身侧的侍卫吩咐：“让他们找两个能主事的人近前回话。”
侍卫领命而去，不多久，一名头发已显花白的老者和刚刚在岸边大胆回话的汉子便被人盯着进了雨棚。
不等纪绡问话，旁边的张定便面色不虞：“你们还要干什么，不是已经让你们修河堤了吗？”
老者和汉子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口中呼喊着几乎要呕出心血的痛诉：“请大老爷替我等做主啊！”
连被拦在外侧的百姓也一起跪倒在地，哭喊出声。哪怕是被无情的江水吞噬了一切，他们也从未在人前露出这种痛彻心扉的绝望。
被这齐声的悲鸣惊到，纪绡的脊背微微僵直，一股直冲天灵的惊栗感在心中升起。
他听到自己饱含冷意的声音响起：“为何事做主？”
在一字一句带着血腥味儿的诉说中，他的心也随之降到了冰点。
没有人来得及阻拦，他带着分开前裴青亲手为他披在身上的黑色披风便冲入了雨中。
唯有暗一及时反应过来，跟上了纪绡的脚步。
当他在满天咆哮的乌云下，在江道中肆虐的怒涛中，沿着细长的堤坝快步走到岸边不远的一道裂缝处，顺着裸露的石皮找到那些灰白色的石头时，一股血气顺着心口涌到他的喉中。
那些人，竟敢大胆至此！
他蹲下时看得太过专注，起身间只觉得脑袋一晕，便失了重心。
后面跟来的人霎那间肝胆欲裂，只看到一道黑中带白的影子从堤坝上跌至江水中，紧接着，另一道黑色的身影也跟着跳了下去。
王山走得慢，此刻更是直接瘫软在地，口中只来得及惊呼了殿下二字。
离堤坝稍远些的岸边，一匹枣红色的马痛呼出声，前蹄腾空而起，马缰绳被一双大手紧紧扯着，几乎要勒出血来。
作者有话说第19章 石裂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