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维尔阁下》榆木容

1、圣女的出逃

　　月夜寂静而明朗，教堂肃穆地矗立在月光之下，高耸的围墙里正上演着一出无人知晓的出逃。
　　“快跑，教堂的人要追上来了！”一个身着骑士装的人神色焦急地向身后的女人喊道。
　　女人身上的深红色长裙已经被快速奔跑扬起的尘土染得灰蒙蒙的，她提着厚重的裙摆、拎着碍事的高跟鞋，尽全力跟上骑士的步伐。骑士收起长剑，挽着女人的左手，没有方向地逃往记忆中的出口。
　　“……黎斯特菲娅！”女人瘫倒在地，抓着骑士的胳膊，吞了好几口唾液才勉强能够说话，但仍然像是吞下了带刺的荆棘，干燥而撕裂般的疼痛一直牵扯到五脏六腑，“你走吧，我……我跑不动了。”女人的眸子里漫起泪水，在月光下清澈而透明。
　　骑士欲言又止，想要说些什么，却又生生咽下。二人身处教堂的花园，连那座竖起的高耸院墙都未曾看到，更不要说怎样逃离这围困鲜花与野兽的囚笼。身旁花瓣纷纷扬扬落下，骑士本想拉起女人继续逃跑，却不料被身穿白色盔甲的骑兵追上，二人被看不见脸的白马团团包围，无数长矛立刻指向二人的咽喉，尖锐的顶端近在咫尺。
　　骑兵长的长矛挥下，泛起一道清冷的白光，姗姗来迟的士兵立刻将骑士扣住，女人凌乱的发丝随风摆动着，仿佛全世界都在昭告她此刻被审判的无助。
　　骑士不敢再动，女人全然不顾裙摆上的泥土和她曾经的高傲，哭喊着央求骑兵长放过骑士。
　　迫于女人的身份，骑兵长不敢伤害女人一分一毫；但又碍于教皇的命令，他不敢就此轻易放过那个骑士。

　　“长官，放过他，长官……我跟你们回去，你们放过他……放过他……”女人抓着马鞍上的流苏跪倒在骑兵长的马前，哭喊声逐渐减弱下去。骑士似乎想要反抗，挣扎几下又被士兵牢牢压住，最终被压倒在地。骑兵长无可奈何，只好先收起长矛防止误伤到女人。
　　这个被黑色围墙禁锢起来的、偌大的花园里，只有女人小声的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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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开！都让开！”众人身后传来马蹄踏地和卫兵的呼喊声，没有押着骑士的一众士兵迅速两边排开，马也嗅到了来者的味道，立刻僵直地带着自己背上的主人站进队列。
　　所有人陷入莫名慌乱而紧张的情绪，只有骑兵长的马和骑兵长还被女人拽着，滞留在原地。骑兵长在头盔下默默滑落一滴冷汗，迅速翻身下马，恭恭敬敬地牵着马的缰绳站好，只有女人好像全然不知何事，仍然自顾自地拽着马盔小声哭泣。
　　卫兵整齐一划地站在两旁，队列的尽头赫然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骑士再次反抗，又再次被镇压，男人平淡地看了骑士一眼，一种彻骨的寒意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让骑士脸色瞬间煞白，不敢再动。
　　女人还在哭，男人蹲下身去在她耳旁说了些什么，女人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了平静，只是神情呆滞，仿佛是一具刚刚失去灵魂的躯壳。
　　男人看着女人的反应，嘴角淡淡勾起弧度，接着拢了拢他的紫色长袍，在月光下的紫色丝绸泛着邪恶又优雅的光泽。

　　“我刚接收到伊索凡娜女神的谕旨，第七十五位圣女如果怀孕并将那女孩诞生下来，那么那女孩便是伊索凡娜亲自挑选并送下界的使者，将是百年难遇的命定圣女！”男人背对着众人，面向以圆月为背景的黑色塔顶，虔诚地行礼。

　　“闭嘴卡尼尔！”一声怒吼从骑士厚重的头盔里传出，却分明是个众人所熟悉的女声。被点名的男人挑了挑眉，拢着他的紫色长袍，转身面对被压在地上的骑士。押着骑士的士兵面面相觑，一旁的骑兵长迅速拽下了骑士的头盔，倾泻而出的红棕色长发盖住了骑士的脸，旁边的侍卫将她的头发拨开，在看清那人长相的瞬间，所有士兵立刻垂下头、单膝跪地，在厚重的盔甲下渗出冷汗。
　　“希斯罗大人，您怎么……”骑兵长立刻将她搀扶起来，被称为‘希斯罗大人’的少女扶着被摁得麻木的左胳膊踉跄着甩掉了骑兵长的手，拖着麻木的右腿走向仍然呆滞的女人身旁，坐在了她的旁边，用右手晃着她的肩膀，试图使她恢复清醒：“埃维尔！你还没有看清吗？这些该死的杂种就是在欺骗你！”
　　接着她又看向在一旁挑眉注视的卡尼尔，胸膛剧烈起伏着：“身为神谕者，竟然会和那种人同流合污，这难道不是对女神的背叛吗！卡尼尔，你扪心自问，你真的有忠诚于女神吗？”
　　卡尼尔向前走了几步，蹲在两人面前，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随后站起身背对着她们，淡淡开口：“希望埃维尔阁下能做出一个……作为圣女，能表现出她对女神的忠诚的决定。”他停顿了一会，忽然想起什么一样，转过头看向怒气冲冲的希斯罗，“未来的祭司长，也一定会和圣女一样，忠诚于女神的，对吧？”
　　接着，在希斯罗的辱骂声中，那抹诡谲的紫色身影，消失在了黑色的教堂中。

　　“你们几个，送希斯罗大人和埃维尔阁下回去。”骑兵长挥挥手，身后几个士兵立刻起身走到两人身侧，“保证圣女不要有任何差错，否则立刻……”希斯罗摆手打断了骑兵长的话，扶起失魂落魄的埃维尔走向教堂。
　　“骑兵长大人，最好不要让我发现你和那些混蛋有任何勾结的举动。”希斯罗稚嫩的美貌上闪过一丝残忍的神色，很快又恢复了原状，头也不回地走向月光照不透的黑暗里。
　　被威胁的骑兵长直到看不见几人的身影才敢直起身，活动一下僵直的腰背，取下头盔擦拭头上的汗水。
　　“这个预备祭司……到底多大年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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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维尔阁下，希斯罗大人，告退了。”士兵将沉重的红木大门合上，转身回了自己的岗位，还因为刚刚押解希斯罗的事而隐隐心悸。
　　贴在门后的希斯罗在终于确保隔墙无耳后，走向了瘫坐在红丝绒地毯上的埃维尔。
　　“要不要先换件裙子？是我太仓促了，没考虑到你不便。”希斯罗垂下头，乖巧地坐到埃维尔旁边。
　　沉默半晌，最终还是埃维尔的叹气声打破了沉默：“不怪你希娜，这种事情……怎么能怪你。”她站起身，解开背后束腰的绳子，换成一件白色的睡裙。
　　“可是，你……”希斯罗还想说些什么，被埃维尔摸了摸头，最终没有把那些话说出口，只是给蜷缩在床上的埃维尔盖上了被子，然后趴在床边安静地陪着。

　　“真的要把这个女孩生下来吗？”黑暗中希斯罗的少女声线格外清晰，蜷缩在床上的人默默叹了口气，坐起身把趴在床边的人拉到自己身旁，给她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悲伤而颤抖的身体盖上被子，试图用自己也不高的体温去温暖同样冰冷的身体。
　　埃维尔摸了摸尚且平坦的小腹，又摸了摸趴在自己肩膀上的、还在闷闷不乐的希斯罗，像是自嘲、又像是坦然般笑了笑：“又能怎样呢？如果她真的是圣女，也许会是女神派下来拯救我的吧……”
　　“对不起……没保护好你……”肩头的人闷闷发声，还带上了些哭腔。埃维尔轻笑，换来了肩头被湿润的布料。
　　“希娜，没关系，毕竟……圣女不可杀生，她尚未出生，但也是一条我所孕育的生命，她应该有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好好活着的权利。”埃维尔慢慢理着希斯罗鬓角的发丝，两人在黑暗中依偎入眠。

　　——是夜。
　　“埃维尔阁下，所以您的决定是什么呢？”站在窗台仰望月亮的人摇晃着他手中的香槟，身后站着身穿修女服的埃维尔，裹紧的袖口隐隐约约露出些分明的棱角。
　　“我可以将命定圣女诞生下来，但是您要向我保证，在您的时间里，她不能受到任何伤害。”埃维尔向前走了几步，高跟鞋踩踏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并且这个孩子的名字当中，必须要有我的名字。”埃维尔微微扬了扬下颌，她清楚地知道卡尼尔正带着不知道数量的士兵躲在雕刻着精美花纹的廊柱后面，并且他们手中深不见底的枪口正对着自己：“冕下，如果我现在死了，您说女神会不会迁怒于教堂？”
　　“我亲爱的弗洛蒂，我怎么可能让你受到伤害呢？”男人将手中的酒杯放在天台的围栏上，转过身走向埃维尔，一些细微的响动在月光下默默发生着。

　　“冕下，您是否能够答应我的条件？”埃维尔敏锐地发现男人袖口闪过的一道寒光，但她只是紧盯着男人的那双酒红色双眸，等待着男人的回答。
　　“作为命定圣女，即使我不干预，也没有人敢伤害她的。”男人伸手将埃维尔耳畔垂下的发丝向后捋去，被埃维尔后退一步躲开了，男人倒也并不怎样，只是收回手去，又重新回到天台，拿起了他的酒杯，“当然，你的要求我肯定会满足。”
　　“希望冕下能够在女神像前发誓，毕竟我是圣女的生母，我需要您牢不可破的誓言。”
　　“好啊，那后天就召开祭祀，我会在伟大的伊索凡娜膝下以我的灵魂为担保，让你放心。”
　　男人喝了一口香槟，清澈透明的液体在月光下缓缓流淌，像是融化的黄金，在滚烫着人的肺腑。二人在沉默的时间里静置了很久，埃维尔护颈上的绿色宝石散发着些奇异的光彩。

　　“还有什么事吗？我觉得你现在应该多休息。”男人转过身，背靠着栏杆，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冕下……圣女诞生以后……”埃维尔似乎在用这个停顿的时间做一个很严肃的决定，但她再一开口，却带上了些许的哭腔，“就让我和希斯罗走吧。”
　　男人也停顿了很长时间，他用五口喝完了那杯所剩不多的酒，似乎也在做一个极为郑重的决定。

　　“原因，有吗？”他简短地问。
　　“我想我不再适合这里了，希斯罗也一样。”埃维尔仍然恭敬地站着，垂下头去看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面倒映着今晚的弯月。
　　“弗洛蒂……”男人的语调中显露出极为强烈的犹豫，却被埃维尔强硬地打断：

　　“冕下，请叫我埃维尔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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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这和神谕不一样！”坐在王位上的人将手边的酒杯往地上砸去，圣殿中的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圣殿中只有酒杯破碎的回声，以及姗姗来迟的卡尼尔缓缓推开圣殿大门的声音。他带着那卷写有神谕的羊皮纸走上王位，俯身在教皇耳边轻声说道：“冕下，神谕并未准确指出将会有几位使者诞生，如果您现在妄下定论，斩杀了真正的圣女，那就……”
　　教皇捏了捏眉心，向后靠在椅背上，将半张脸隐于阴影之中：“传令！封埃维尔·弗洛蒂·卡德为圣母，两名新生皆为圣女！”他停顿几秒，嘴角压抑般地扬起一个不明显的弧度，“由于圣女为女神赐孕，那么按照女神的谕旨，这两名圣女将跟从在位教皇的姓氏，列入教堂圣名册！”
　　圣殿中即刻沸腾起祝福的声音，直到大祭司的到来才重新归于肃穆。
　　大祭司双手递上一封泛黄的卷轴，神谕者递上镶嵌着红宝石的白色羽毛笔。
　　二人齐声道：“请冕下为两位圣女赐名！”
　　二人话音落，众人齐声重复：“请冕下为两位圣女赐名！”

　　教皇接过笔，在摊开的卷轴上写下秀丽的字迹。
　　“长女贝蒂斯特·康斯曼蒂·希卡斯特，次女洛薇艾莉亚·埃维尔·希卡斯特，即日起为教堂圣女，任何人不可对圣女不恭、不敬，不可亵渎圣女，不可忤逆圣女……”
　　大祭司的声音回荡在圣殿里，被流动的风从打开的天窗一直带到还未苏醒的埃维尔耳边。
　　双眼红肿的希斯罗此刻也晃动着摇篮，看着熟睡的婴儿，露出久违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