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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三夜|玫瑰的名字(1) ...

  •   干燥的白毛巾轻轻擦过男孩发顶细软的绒毛、额角漉湿的碎发,肤色苍白的脸整个拢在毛巾之下,看不见神情。男孩带着水珠的头发在湿意和重力的作用下温顺地下垂,隔着毛巾触碰触感很软,类似山羊绒或丝缎一类的触感。

      ——“你叫什么呢。”我问。

      ——“费奥多尔···”他答。

      一问一答的对话发生在我暂居的房间内。

      房间是那一类适合独居的公寓,非常日式的装潢,卧室里只有榻榻米,有淋浴设施和洗手间。房间整体已经很陈旧了,玄关的木门都有些掉漆。不过,因为楼层有一定高度,从窗口还是能看到不远处街道上鳞次亮起的商店灯牌和武装侦探社所在的那栋红色洋楼。

      ***

      因为那孩子醒来的时机实在有些巧,最后,我还是没有麻烦与谢野小姐,只是在附近的地下诊所简单检查了一下。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在战后的横滨,孤儿和失业者成为了严重的社会问题,流落到贫民窟的孩子,很多都是没有身份证明的黑户,在这种情况下,正规的医疗机构肯定是去不了。

      从在附近的街头诊所检查的结果来看,这孩子似乎是因为爆炸的余波而陷入昏迷;大概是因为体质太弱,又离爆炸中心太近的缘故。这也确实符合我当时粗略检查的结果,他身上确实没有严重外伤的痕迹,只是有一些擦伤和血渍。

      不过,还是有点太巧了。如同微风轻掠过平滑如镜的水面,坐在诊所的长椅上,这样的念头在我的脑海中后知后觉地闪过。

      思及这里,我抬眼望向他。醒过来的男孩轻轻向后倚靠在墙面上,脊背折成一段优柔的弧度。空气中扩散着消毒水分子的气息,诊所特有的那种冷色调的光自上方遥遥擦过,他那双紫红的眼瞳如同分明扩散的水波纹,层层涟漪在边缘定格,溢出一种奇妙的无辜感,像是某种惹人怜爱的幼兽。

      事实上,我觉得费奥多尔这种文质的长相和纤弱的气质仿佛有一种特别的魔力,像是神话中在海面上唱歌诱惑来往水手的女妖塞壬,是很能激起人对于弱者的保护欲的。

      尤其是那一类上了年纪的欧巴桑。简直是利器。

      当然,在我眼中,这只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而已。不过很不幸,诊所的医生就属于以上那一类。

      “你是这孩子的监护人吗?”

      在日本,其实有“读空气学”这种相当暧昧的社会文化,一般的地下诊所医生其实也不会过多在意这种通常答案语焉不详的问题;不过上了年纪的欧巴桑似乎在社交话语上又有另一种特权——沾连血污和尘土的衣摆、遍布淤痕和擦伤的白皙手臂,在女医生喋喋不休的絮叨中交织,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

      而起决定作用的是那双眼睛,仿佛无形的催化剂——这孩子甚至都不需要说话,只需要用那双眼睛注视得久一点——女医生不那么明显地(至少她自己看来可能是这样)用怜爱的目光打量着费奥多尔,仿佛他是什么易碎的青釉花瓶,需要小心翼翼的养护。

      “你到底是怎么照顾孩子的?”

      女医生旋即斜睨了我一眼,发现我在走神的那一刻,神情中顿时充斥着对“只管生不管养”的谴责,就差明明白白地把“不负责任”四个字写在脸上。

      我:“······”

      我沉默片刻,还是决定挣扎一下:“不,我想您误会了,其实我不是···”

      “这孩子不仅体质虚弱还贫血,你到底是怎么照顾他的?难道是让他一直住在地下室吗?···”

      这话让我无端联想到「Port Mafia」的审讯室。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孩子可能真的在类似地下室的地方待过,也算是医生无意中一语中的了。

      当然,这种话我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毕竟现实的情况实在有点地狱笑话了。

      格外苍白的解释车轮在泥泞的语言大地上轧轧碾过,大夫连绵不断的语言攻击让我成功闭上了嘴,只能无奈地洗耳恭听。总感觉这种时候开口会让事态变得更加复杂,就像试图辩解自己没有去风俗店的渣男一样,解释就是掩饰,可信度听起来基本为零。

      ***

      “哗啦”一声,温热的水流洒下,星星点点地溅在在深色的浴帘上,晕开洇湿的痕迹。

      “结果莫名其妙被骂了啊···”

      想起十几分钟前的经历,我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淋浴间内水汽氤氲,费奥多尔在水流中闭上了眼睛,纤长的眼睫上有水痕滑落。男孩背部的肌体线条流畅,皮肤则略显单薄,像是常年不见天日造成的结果。他不是那种很健壮的体格,就算长大之后估计也无法形成明显的肌肉,看着的确很像贫民窟里那种长期营养不良的小孩。

      我用指腹细细摩挲过一遍费奥多尔后背的皮肤,他下意识地颤了颤,像是本能的闪躲。我的手指与温热的皮肤一擦而过,能感觉到他的身体有些微微的僵硬。

      “不要动。”我说,感觉自己像是对着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的尸体的医生,内心意外的毫无波澜:“小心你的伤口裂开。”

      被温水浸染的皮肤色调比白日里看到的还要冷,如同苍白的釉彩——我这时想到了诊所医生关于“花瓶”的比喻——因此淤青和擦伤在冷白的皮肤上就显得格外明显。在水流冲刷下,费奥多尔脊背上纤细的青筋像是瓷器的冰纹那样浮动。

      要说我对这孩子丝毫没有防备,此乃谎言。

      若非如此,我也没有必要帮费奥多尔洗澡。是的,帮忙洗澡。

      请不要误会,我不像某些人一样,对幼童的身体有着什么难以言表的爱好,也不是有着无处安放的滥好心;这孩子也已经是七八岁的年纪了,并不是全然没有自理能力,需要家长一勺一勺喂饭的幼儿;

      这么做的原因有很多,不仅是因为他原来的衣服沾上脏污和血痕,需要及时换洗——更重要的是要检查他的身上有没有携带发讯器(特别是体内植入的那种)。别看虽然是小孩的年纪,牵涉到利益输送时,某些惨无人道的□□组织同样会利用这一点;比如强行给小孩喂下过量的毒品胶囊,利用幼童的身体走私毒品,规避海关监管;比如给小孩的身体绑上炸药,制造人体炸弹···总之,手段层出不穷。

      “请您轻一点,稍微···有点疼。”

      如果不看具体的场合,真是有些糟糕的台词。

      费奥多尔轻声的呼痛让我在氤氲热气中飘远的思绪暂时收回,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停在他胸膛的位置。那里的皮肤被我揉搓的有点发红,晕红的颜色从左胸贴近心脏的位置一直蔓延到肋下左右的位置,与苍白的肌理对比鲜明,无端显得靡丽。

      “啊,抱歉,我之前没怎么帮忙过。”

      我的心中可能生出了一点为数不多的愧疚,那点错觉有,但不多,很快就像清风掠过的雾岚一样迅速消散。声音中掺杂着虚情假意的关切。

      这也是谎言。事实上,我还是更关心发讯器到底被放到他身上的哪个地方去了。

      嘛,还是要做一下基本的样子,毕竟我找的借口是担心他沾水的伤口感染,前后行为矛盾更容易让这孩子起疑。

      虽然他大概原本就没有多信任我。现实又不是烂俗的小说套路,日复一日上演着救赎与被救赎的晨间喜剧。这点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没关系···”费奥多尔敛下双眸,有些长的墨色刘海遮住一点点眼睛。声音在哗哗作响的水流声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您能帮忙,我就很感谢了。”

      话虽如此,我深深觉得这句话的真诚程度可能要打个折扣。

      男孩白皙纤瘦的身体被昏黄的灯照晕染成象牙白的颜色。在他说出自己的名字后,我继续拿毛巾把男孩的头发擦干。因为住的地方没有小孩的衣服,我给这孩子穿上了一件自己的白衬衫,像裹饭团一样将他用力裹进绢面被子里,力度不禁有点大,仿佛这样就能揭开这孩子背后径直飞出的画皮。

      但是,没有异常。意识到这个事实的时刻,就像忽然有人冲进来开足最大马力抽走房间中所有空气,一瞬间浪潮没过头顶,只剩下比安静更安静的沉寂,渐渐弥散成深海。

      尽管很不可置信,但费奥多尔的皮肤光滑平整,身上确实没有植入发讯器的痕迹,除了新近产生的擦伤、淤青,连一丝细微的伤口缝合痕迹也无。

      真的只是不幸被卷入「Port Mafia」火并中的普通小孩吗?

      我打开吹风机的热风,手上动作不停。叶扇呼呼作响,暖风营造出昏昏欲睡的慵懒。尽管心中抱有疑虑,我的面上丝毫不显,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着费奥多尔半干的湿发。

      费奥多尔半侧过身,用那双眼睫浓密的紫红色眼瞳望向我,平整的双眉微微蹙起:“帽子不在吗?”他从口中吐出呼吸,声音还带着一点鼻音,那种委屈中带着一丝不解的语气,感觉像是下一秒淬着光的眼睫就要挂上泪珠。

      不过看起来这孩子是真的很喜欢他那顶白色的毛绒帽啊···感觉很像那种执着于玩偶的普通小孩呢。

      “好啦,帽子在这里。”我将那顶白色的毛绒帽递给他,不知不觉用上哄小孩的语气。

      “吧嗒——”一滴冰冷的水珠径直落在我的手背上。

      费奥多尔白净的指腹十分轻缓地与我的指尖相触,冰凉的指尖若有若无地从我的手心蹭过,如同一尾羽毛轻柔地扫过,直至手指小心翼翼地扣住帽檐。我不禁下意识地绷紧手臂,男孩的指节带着微凉的湿意,手心却有着湛湛的温度。这种温度交互的感觉难以言喻,似是枝杈肆意蔓生,不断顺着我的手指蜿蜒而上。

      然而,这温度像是海市蜃楼般虚幻的触感,有关某种最本能的直觉,在我的脑海中拉响尖锐报警的开关。像是青蛙迷失在煮沸的温水中、又像身体不知不觉被吐着信子的蛇徐徐缠上。

      将脑海中杂乱的念头一一按下,在吹风机徐徐的热风中,我定了定心神,状似无意道:“我姓宫部,是一名私家侦探,目前正在调查横滨发生的一起事件。”

      ——“你之前就住在那条街上吗?”

      我用余光观察着费奥多尔的表情。

      “是的哦,您有什么想问的吗?”他的神情没有任何异常,像是普通孩子那样流露出好奇的情绪,紫红的眼瞳直视着我,虚虚映出浅浅的倒影。
       他没有紧张、慌乱的情绪,只是单纯的好奇。

      “你生活的街上,最近有发生什么怪事吗?”

      “您是说流血、枪击、烧杀抢掠吗?”他叹了口气,像是念着唱诗班里的咏叹调:“这种罪恶的事每天都有呢。”

      我注意到,他的措辞有一种礼貌的讲究,较之口语化的用语其实更加文质,听起来反而不太像贫民窟中生活的孩子。但这种事并非没有先例,因此不能算是直接指向的证据。

      “啊,我不是说这种。”我说:“是那种更明显的异常,比如说大量人口失踪一类的。”

      “不好意思,我想我可能没怎么注意到,帮不上您的忙。”这孩子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在我看来,更像是某种胜利的具象。

      完全···获取不到有效的信息。不管有意无意,所有的试探都被轻飘飘地化解了。有瞬间让我心中隐隐有种错觉,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而是远超他表面心境和年龄的成人一般。像是面对一个难缠的对手。一场需要提起十二分精神、刀光剑影而兵不血刃的谈判。

      但这种事···没可能吧。是我的错觉吧。

      我正欲张口多说几句——

      ——“叮零零”

      突然疯狂震动的手机打断了一室沉寂的气氛。所有电话铃声的响发都不一样,根据经验,深夜响起的电话铃声、那种十万火急的“午夜凶铃”,通常在未接起时就能判断大致的内容——无外乎是烧杀抢掠这些恶性事件。我按下了接听键,电话那头是栗桥警官,呼吸似乎有点急促,不过这回他的声音显得比白日里更加冷静:“宫部小姐,前畑滋子死亡的案发现场爆炸了。”

      不过,这通电话与前面提到的不同,是一个事先约定好的信号。

      正如乱步先生推理的那样,犯人的犯罪过程虽然设计得很缜密,却并不是全然没有漏洞,比如现场的血脚印,比如前畑滋子卧室中治疗心脏疾病的处方药,比如隐藏在墙漆后的壁画;而我想就算没有乱步先生,这些疑点在警方正常的调查过程中最后还是会被发现,譬如春日的暖阳一照,那些隐藏在消融坚冰下、罪恶的滋垢终将显现出来。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那么,从犯人的角度思考,如果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措施会是什么呢?

      答案很简单,是彻底销毁证据。没有什么是比一场爆炸,一场大火更加有效的方式。就像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将犯罪证据彻底隐匿,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完全犯罪;至少如果是我,就会这么做。

      方法论已经确立。对于犯人来说——接下来的问题是,什么时机销毁证据最为合适?

      要把握合适的时机,意味着犯人必须要掌握警方的动向——在这里就不得不提我在案发现场的发现;在独自检查时,我发现了嵌在屏风里的针孔摄像头——就在那只即将跃入水中的青蛙图案的眼睛部位*——我想应该是“手藏家”用来监控警方的调查进度的。那时,我并没有将这个发现立即申张,而是在手指触碰到屏风的瞬间发动了异能「所罗门的伪证」,替换了摄像头中的监控录像。

      也就是说,“手藏家”和市警得到的信息并不是对称的。实际上,“手藏家”那边能够接受到的信息是——就算是作为“名侦探”的乱步先生也没有任何侦破案件的头绪,导致这起谋杀事件最终会和之前的「军警连续死亡」事件一样,成为毫无调查进展的悬案。

      这么做至少能达成两个目的;放松“手藏家”的警惕、诱导他继续执行破坏案发现场的计划;同时,降低对武装侦探社的戒心。在这场猫鼠游戏里,谨慎的心一旦放松,往往意味着更大的疏漏和破绽。

      为了引出真正的“手藏家”,市警那边特意放松了对案发现场的管控,也和前畑的女儿事先取得了联系。至此,陷阱的关口牢牢关闭。

      ——而现在,我想猎物已经上钩了。

      “好啦。”我放下电话,嘴角扬起一点弧度,看向安静听着的费奥多尔,朝那孩子露出一个笑容,慢慢向他靠近。

      ——“那我们今天晚上一起睡吧。”

      我将费奥多尔直接搂到怀里,下颌轻轻触碰到男孩的发顶,环绕的双手形成一种不易察觉的、柔和的桎梏。感觉自己像从背后抱着一只小仓鼠。他的身体果然和看起来一样单薄,我甚至能感受到男孩背部清癯的脊骨线条。

      这里要再说一遍,我对幼童的身体并没有什么难以言表的爱好。

      男孩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像是屈服于资本镣铐的可怜童工,声音听起来有点闷闷不乐:“我可以拒绝吗?”

      —— “当然···不可以哦,毕竟房间就这么大,还是一起挤一挤吧。“

      我的声音还夹杂着轻快的笑音,然而在费奥多尔背后,原本挂在脸上的笑容如同遇水变色的油墨,在沥干水分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青蓝的眼底没来由地涌动着石过冷泉般的寒凉,如同完全浸泡在过冷水之中。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三夜|玫瑰的名字(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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