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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碧水小桃(上) ...


  •   染满桂花秋意的凉风从见生脸上刮过,他也笑起来,心中是很久没有的畅快。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长乐坊,向西缓步而行。夜色阑珊间,两侧商户逐一点起转烛风灯,如同天上的星子一颗又一颗,平和又舒缓地落向人间。

      中都的夜空与见生之前看到的都有不同,是一种格外剔透的墨蓝,仿佛一整块明净无暇的琉璃瓦,将万千繁华遮蔽其下,天上的明月与人间的灯火交相辉映,璀璨犹如银河倾泻。

      穿行而过的人那么多,来自不同的地方,也要去往不同的地方,熙熙攘攘的人流看上去如此热闹,却又彼此陌生,如浮萍聚而复散,行走其中,会觉得孤独,也会觉得安全。

      见生问:“你知道哪里买酒?”

      白惜光:“嗯。”

      见生好奇:“你来过中都?”

      “没有来过。”白惜光摇头,“但是听说过。”

      他转向见生,声音柔和,带了点笑:“这里有间踏云楼,里面的酒不错。”

      两人走过长乐坊最热闹的长街,有揽客的女子袒着雪白的手臂,挥舞丝帕迎上来,热情笑道:“两位公子好生俊俏,可要进来坐坐?”

      瞎子像是习惯了这样的情景,伸手做了个拒绝的动作,脚步不停、继续向前,见生却被白花花的肌肤闪到眼,红着脸连连摆手:“不用,我们还有事。”

      女子见他面皮薄,觉得十分有趣,故意将领子扯得更大,露出胸前深深沟壑,向他胳膊上挤过去:“什么事这么着急……”

      话还没有说完,眼前便是一花,再抬眼时,那位俊秀的小哥已经不见了。

      女子目瞪口呆:“……”

      见生的肩膀被揽住,几乎是脚不着地被带着走,走了很长一段路,直到离开长乐坊,白惜光才收回手。

      “她们只是招揽生意,可以不用理会。”

      见生脸上的红晕还未完全消散,有些赧然地“嗯”了一声。

      两人沿着酒行径缓步而行,这是中都六径之一,自东北起,弯弯折折,穿出长乐坊,向着西南而去,一路都是酒肆茶楼、轻歌曼舞的所在,路边有小桥流水,可以听到淙淙轻响,空气中仿佛蕴满酒香,令所有行走其中的人醺然欲醉。

      整个中都,都像是一场无比巨大、又无比华丽的幻梦,美好得完全不真实。

      “这是整个江南供奉了上千年,才能养出的地方。”

      仿佛感受到他的心思,瞎子开口:“自然是与别处不同。”

      他的口气有些奇怪,见生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偏偏他也侧了脸望过来,明明对方没有眼睛,见生却觉得自己被注视了。

      他终于问出来:“你现在,是否还好?”

      分别前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见生能够很清晰地感觉到,瞎子体内有着异乎寻常的力量存在,不受控制、凶险又强大,来自此世之外的其他地方。

      舍夷金印破裂之后,还有什么东西,能够约束住这样的力量?

      而他背后这把奇怪形状的兵器,是否与此有关?

      “或许。”白惜光道,“至少没有死,也没有疯。”

      秽龙游走过见生的脚面,无数条手臂组成的长须在他笔直的小腿上轻轻扫了扫,喜神坐在秽龙的头顶上,举起红色的衣袖,捂着嘴嬉笑:“嘻嘻嘻,没有死是真的,没有疯……嘻嘻嘻。”

      “众人皆言,我体内有魔障滋生,或许果真如此,我自幼时起,便常常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景象。”

      白惜光仰头前行,手中竹竿在地上点出轻响,缓声道:“所有人都告诉我,迟早有一日,魔障会自内而外,将我整个吞吃殆尽,无论骨血,还是神魂。若不想落得灰飞烟灭的下场,便惟有内强筋骨、外借符印,将其束缚在体内,不让它作祟。”

      “我终究是个人,不想死,也不愿死,就这么照着做了。”他微微笑起来,“吃了许多苦,可是没有用。”

      见生脚步一顿,心头仿佛被酸涩的情感浸泡,说不出话。

      白惜光指指自己的喉咙:“原本我的声音并没有这么难听,是舍夷法印加身时,太痛了,喊了足足七天七夜,扯坏了嗓子。那时小,不懂即便是喊得再大声,痛楚也不会有半分减少,后来懂了,可惜嗓子也坏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见生听得却惊心动魄,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袖子。

      白惜光不动声色垂下手臂,让他抓得更轻松些,同时放慢了脚步。

      路边流水中探出一只惨白的手掌,抓上路面,刚想要触碰路人的衣角和鞋靴,就被竹竿轻而利地刺穿,手掌倏地消失,虚空中爆出一声短促的尖鸣。

      见生若有所觉,刚要四处察看,后脑勺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扶住,轻轻对向正前方。

      白惜光说:“不用看,是一些脏东西。”

      他的话总是让见生莫名信服,他点点头,继续向前迈步。

      这里的人潮不似永乐坊中那么汹涌,但仍可称得上熙熙攘攘,见生捏着瞎子的一片衣袖,随他一起,如游鱼般穿行在人流之中。

      可是心中还是好奇:“中都这样的地方,也会有脏东西?”

      白惜光:“不仅有,而且更多,只是被压住了。”

      被阵法、被人气,被千百年来塑造的煌煌繁华、巍巍世家压制在深深、深深的地方。看不到,并不表示不存在,反倒是经年日久、不见天日,比别处更加黑暗和深重。

      见生“哦”了一声,问道:“然后呢?”

      白惜光:“什么然后?”

      “你吃了许多苦,可是没有用。”见生说,“然后呢,我想听。”

      他凝视着瞎子,一双眸子清透如晨星,在中都璀璨的灯火下熠熠生辉。

      白惜光不善言辞,他说不出是天生如此,还是因为长久以来的经历,无人倾听,自然绝少诉说。

      第一次有人想听他的故事、他的经历,他的苦楚与不甘,他的孱弱和希望。

      真的,很想有一双眼睛。

      这念头如此强烈,以至于令他干涸已久的眼眶产生了近似灼烧般的疼痛。

      他停下脚步,用手掌按住了眼睛的位置。

      见生奇怪:“怎么了?”

      “你去看看路,去西市该往哪边走。”

      他压制住剧烈起伏的气息,尽量温和地开口。有不同方向的气息和声音向他卷来,如今他们正在一个路口。

      见生应了一声,松开他的衣袖,果然走到一边询问。喜神跳到他的身前蹲下,双手垂落地面,如同一只古怪的猿猴,红色的面巾被风吹得拂起。

      它歪着头观察了半晌,笃定开口:“嘻嘻嘻,你喜欢他。”

      它笑起来,嘴角深深裂开,面巾后面已经可以看到森白锋利的牙齿:“既然喜欢他,不如吞了他,就可以和我们一样,只能跟着你,哪里也去不了。”

      白惜光沉默。

      “莫要胡言乱语。”少年特有的嗓音从旁边墙头传来,“公子,西市和踏云楼都在那个方向。”

      不知何时出现的白覆子抬起手,遥遥指向侧前方。

      几乎是这个声音出现的瞬间,白惜光身后蓦地飞出一道寒光,初时极短,很快窜出一尺多长,横着将白覆子劈成两半。

      没有鲜血、没有惨叫,只有一片被斩开的白布,飘飘荡荡落在地上。

      “我问到了,西市在这边……”见生走回来,看到那片白布,警惕地将瞎子拉开几步,“那是什么?”

      他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跟在崔绍身后,形貌古怪的白衣少年。

      白惜光眉头蹙起,过了一会:“走罢,无妨。”

      秽龙哈哈大笑起来,在他身边翻着肚皮打滚,喜神也是乐不可支,跟在两人身后笑个不停。

      明明没有任何感知,白覆子的出现,如一片落叶、一阵风,毫无预兆。

      仿佛……一直在他的身边。

      见生带路的方向,和白覆子所指的,完全一样。

      “是那个截教的秽生?”见生皱着眉,还在想,“它跟着我们,它想做什么?”

      白惜光没有回答,而是接着他刚才的问题:“刚刚你问了然后,现在还想听么?”

      见生睁大眼睛:“当然,你说。”

      他重新拽住了他的衣袖。

      白惜光:“舍夷法印是世间最强的镇魔法印,它于我无用,也就是这条路根本就走不通。”

      “大昭寺斥我杂念横生,才使得法印崩裂。可是何为杂念?一定要像戒僧那样、断绝五感、深埋地底,修即身菩萨,才叫心念精纯?”

      “我不认同。”

      “世间锻体之术惟有大昭和凌霄两家最盛,大昭不行,我就去凌霄。”

      “正巧,那里也有人愿意教我。”

      说到这里他顿住,因为屈康为何愿意收他教他,这点至今他仍是不解。

      见生倒是笑着说:“你刚刚说的是踏云楼么,我们好像到了。”

      两人说着话,不知何时走入了西市之中,两边店铺琳琅满目、鳞次栉比,大多为茶楼酒肆、饭馆甜铺,与长乐坊不同,别有一番烟火热闹。

      “要买什么酒?”见生翻找着钱袋,“你在这里等着,今天我请你。”

      他是真的高兴,笑容灿烂,瞎子仿佛也被他的情绪感染,没有客气,站在原地点点头:“这里的碧水小桃很出名。”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14章 碧水小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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