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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师徒 ...

  •   这句话之后,他甚至不敢去看齐榭的眼睛。

      垂眸良久,脖颈上的头似乎动了动,诏丘想着装狠到这个地步已经很足够,他再也装不下去了,正要收手,却见被迫微微扬起的一张脸上挂满了水渍。
      而曾经或清亮或深邃的眼神全部消失干净,齐榭只是茫然地看着他,毫无所觉地落下泪来。

      他的声音颤抖不止:“不是师徒?”
      诏丘收了手,逼着自己用冷漠到极致的眼神回望过去:“你忘了,你我之间,没有拜师礼。”

      话音落地的一瞬,齐榭的呼吸都停住了,他适才所有凶神恶煞或是冷若冰霜都散得毫无踪迹,而如今脸上的表情,更像是一种痛到极致会有的麻木和迟钝。

      他还维持着跌坐在地的姿势,眼神下意识钉在诏丘脸上,试图找到不同的答案,却未能如愿。

      那双深色漂亮的眼瞳转了一下,带出硕大的两颗泪珠,啪嗒砸进深蓝的外袍。

      而褪去水渍,那清冷如山泉的眼睛里露出什么东西碎裂的痕迹。
      似乎有一把刀狠狠扎进心里肆意翻搅,痛意侵蚀,几乎是立刻就要了他的命。齐榭完全忘了自己最初是想用什么样的办法困住他,困住面前这个他最想留住的人。

      这是他的救命恩人。
      这是他的师尊。
      是他最亲最信的人。
      是他亲眼目睹死亡后给自己垒下的执念,是……他的心上人。

      有的人就是重要到,他根本无法容忍他的离去。

      他知道诏丘最恨别人胁迫,却还是违背心意,用了最卑劣的一种办法企图能将他留下。
      没想到临了了,原来他连用师徒情分挟制的资格都没有。

      他茫然无措,慌张到手都在抖,脸直朝着地面,不知道是找什么,僵硬的双腿慢慢挪动,连踩到外袍都毫无所觉,最后慢吞吞成了一个跪坐的姿势。
      不知道是跪诏丘,还是跪自己。

      齐榭几乎都要笑了:“不是师徒?”

      他曾经在书室里勤学苦读,就为了这个人来考校他的时候,脸上能露出一点点欣慰的笑容。他曾在演武场练剑,细细描摹这个人的一招一式和弟子袍缠裹下的飘然身姿。他曾在无数个疲乏困怠的时候想,他有一个师尊,他要成为最让师尊喜欢和满意的弟子。
      这一切,都是因为师徒之名。
      可是如果没有了这一层……

      他甚至从来没想过把自己的心意说出口,他只是想让师尊活着。

      “不是师徒……”
      那他要怎么样才能留下这个人?
      他在无休止的战粟和无边际的惶恐里痛到快要说不出话。
      “那我是什么?”

      原来他是负累,是苦果,是业障。

      诏丘站起来,慢慢俯视齐榭的头顶。
      某一瞬他几乎要伸手触碰那张脸了,却又缩回去。
      “不准跪着。”
      这是他留给齐榭的最后一句话。

      齐榭好不容易站起来,趔趄了一下,满脸苍白半泪半笑,一步步倒退,最后目光空洞跌坐在床榻上。

      顿了好一会儿,他低声自语:“不是的。”

      他记得诏丘的一切,记得他说过的话,许出的承诺,他们就是师徒。
      他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一天,自己被围在浮阳殿正殿中间,因为定下了一件大事,门派上下喜气洋洋,那时诏丘刚被一堆师兄弟捉着笑过闹过,走来的时候眼睛里都蒙着一层明光。
      他蹲下来问当时刻意装得波澜不惊的齐榭,逗他:“阿榭,你现在知道了吗?腊月二十九是什么日子?”

      齐榭抿唇,然后有些不自在地摆了一下手:“知道,师尊你的生辰嘛。”
      诏丘就笑。

      他说那天是诏丘的生辰,但是其实不算全对,不知是刻意还是无心,他漏掉了一件事。

      那天,本该是他的拜师礼。

      闻端总说诏丘还小,够不上当师尊的年纪,但明眼人都明白,这不是冲着他来的,只是一个略显隐晦的谎言罢了。
      他想说的,其实是齐榭。

      蜀中门派俨然,多是从古延续至今,便有一些不成文的规矩,是从早初几代掌门人那里一直传下来,因为没有重要到载录成册的地步,显得并不是那么强硬,但现在的诸多掌门还是谨受着这些东西,将它们当作训令。
      其中有一点,是关乎各派首席。

      掌门大弟子,往往是传承衣钵的天命之人,需得与师尊同心同德,敬爱师门,心性纯良,无过无伤。

      后面几条其实不太紧要,毕竟凡夫俗子,若要追求全然无过,那现在在位的掌门基本可以滚下来一大半,所以紧要的,是第一条。

      一位修士的独门法术、心法、法器,都是明里暗里循着物主的心念、脾性和种种行迹生成的,易造杀戾的法器譬如刀剑不能传给阴毒无德的弟子,是怕泯了器物本质的澄净。易成重灵之物的法器譬如大鼎,不能传给贪慕钱财的弟子,是怕毁了大鼎现世时造福修士的初心。
      种种计较下来,即便各家尊长座下亲传无数,碰上这样的大事,也是要好好斟酌比较的。

      若是日后诏丘登掌门位,齐榭少不得要先被列为继承人,修行或是历练,都要再严苛不过。
      但这并不是他见短的地方。

      齐榭哪里都好,乖巧听话,容貌出色,心念端正,却唯有一点欠缺,算是憾事。
      他在此道没有绝对的天资。
      不同于下界卖鱼杀猪,只需潜心学习便可有所成,道法一类其实很挑人天赋。仔细说来,齐榭倒有一点灵性,只是不算顶级,能够得上亲传,却够不上首席大弟子的尊号,那就算不得好苗子了。
      是以这么些日子,闻端总是拖着。

      诏丘和闻端看人的路子不太一样,他更偏重前面这些,反而不重天资,所以总是在某些时候劝一劝,但言辞总是隐晦的,绕了十七八个弯,但凡不多想就琢磨不出来。
      闻端觉得好笑,因为自己毕竟是未来的师祖,齐榭能不能入诏丘座下,确实是要闻端说了才算,他是掌门也是诏丘的师尊,在这件事上有不容置疑的话语权。

      但不知为什么,后来他答应了。
      齐榭只觉得突然,其他人反而比他高兴很多。
      尤其是诏丘。

      因为是他收徒,门内一切布置肯定全听他安排,法袍,字号,甚至是奉茶的茶盏,他都要一一亲定,在忙得不可开交的当口,严温问他,日子定在什么时候?
      彼时诏丘正在翻看祖制中关于大礼的记载,修长的手指慢吞吞翻着书页,头也不抬回了一句:“当然是腊月二十九。”

      腊月二十九,是他的生辰。

      闻端捡到他时,又脏又小的诏丘全身上下唯一一块值钱的东西,是一个银镶玉的平安锁,正面刻着一个诏字,不知是什么,便干脆当作了姓,而那物件背面,就记着这样几个文字,毋庸置疑,必定是生辰。
      那是他生命的起始,闻端要他好好记着,他便好好记着了。

      严温又问,为什么不是其他日子。

      诏丘知道,他是觉得延后一天更好。
      上界不同下界,鲜少过节日,因为那是沾染了红尘的东西,往往牵系着普通生灵的仰望,本质里是带着欲念和偏颇的。上界求长生,叩大道,自有得偿所愿的办法,不需要这些虚的东西。

      唯有腊月三十不同。

      这是少有的,稀有的,明文定律道上下两界都要共度的日子,下界说除旧迎新,祈求前路平安顺遂,上界却说涤尽凡尘,无碍无伤。
      是以这是一个大日子,承载了万千生灵的愿望,重得很,若是用来行拜师礼,齐榭的命格恐受不住。

      那时诏丘想,这孩子本就是受了上界牵连才不得不走了这条路,已然吃了不少苦了,若是大好的日子反而压住了他,叫他因此生出什么灾病,那就行之相反,得不偿失了。
      他本就不喜欢吃药,总是哼哼唧唧的要人哄,又因为从前毕竟是金尊玉贵养大的,不如普通人家的野孩子耐折腾,诏丘虽然自己还是弟子,却也晓得该做什么。

      他听过一个说法,若是师尊和弟子的命数通过一定的办法系在一起,便可由厉害的那个挡去另一个的诸多灾祸,再不济也能提前得知,免去大痛。

      于是他选定了这一天。

      按照闻端仔细推算来看,那必定是个白日明辉耀耀,夜间朗星映云的好日子,就是冷了一点,不过幸好法袍华贵且厚重,即便拜师的正时辰是在晚上,也冷不到齐榭。

      既然做了自己的弟子,往后便要平安顺遂到底,就不能吃苦了,这是他作为师尊的一点私心。
      他为此暗喜许久,觉得自己思量周全又体贴。

      只可惜,世事无常。

      那一日他甚至没有醒,被困在梦里不得逃脱,额上一层又一层的冷汗,前路生死不知。

      齐榭如遭山崩,一瞬恍惚起来,除了不肯挪步地照顾病榻上的人,只字不提那本该是什么日子,毕竟门内乱成一团,严温要主持大局不能久待,也怕他这副模样出去反而惹人疑心,于是一大一小都被留在不明山。

      正主不在,谁能想起有什么未了甚至是未启的大事?

      于是那一日,生辰不作数,拜师礼也不作数了。

      他握着诏丘的手,跪在床前,突然不知道该叫他什么。
      某个瞬间,他膝盖发凉,曲起的脚僵硬不能动弹,握着的手却是温暖的,微微动了一下,指腹挨到他的掌心,齐榭从愣怔里回神,下意识唤了一声:“师尊?”
      可惜无人回应。

      后来有人说,他们没有拜师礼,算不上师徒,不准他为自己守孝。

      齐榭浑浑噩噩跪在玉棺前,突然执拗又悲戚的落下泪来。

      天地不公,人道不善,总是带走他最紧要的人。

      已经孑然一身了,那人的话像是云烟一般,走上黄泉路后,下一世的他自己也不会记得,那齐榭就不听,反正没人知道。

      所以满地苍茫中,齐榭确实没有穿素白孝服,却将法袍带了出来,按照礼制穿戴整齐,跪在地上,朝玉棺行了拜师该有的三跪九叩。

      那是自门派创立就沿袭下来的礼数,一动一静都带着肃穆的味道,因为早就揣摩练习了不下百遍,他知道自己一定做得很好,即便是棺中人醒来盯着,甚至是未来得及唤一声的师祖在前,也挑不出什么错处了。

      他在这些地方,总是做得很好。

      于是大雪绵绵落下,覆满银线勾边绣梨花深纹的蓝色长袍,墨发华衣,身形清瘦的少年,自那以后真正地有了师尊。

      他的师尊,是一个明月一般的人,天资卓著,容色端绝,看起来有些薄情,其实是柔的,清明如斯,甚于他见过碰过的所有看似孤冷但澄净的泉。

      他是莫浮派的人,是诏长溟的弟子,死生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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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师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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