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烟流水》途茗

87、一夜惊乱

　　夜间一片安静，霍池跃上了高处，他习惯一个人独自待在高处思考问题，也可能什么都不想，只是让自己放空。
　　今夜是个晴夜，如果不是在行宫里不大方便，他一定约羲玄一起出来赏一赏月。
　　月光极是清绝，毫无保留地倾落在大地之上，使暗夜不再令人感到窒息，轻薄的光辉晕染出幽蓝的色调，天地山峦一概神秘又安宁。
　　他面朝北方，看向远处色调浓郁的地方，那里也有一座山，距骁山不远，据说山中建有一座陵墓，葬着的人是天鼎帝。
　　“其实你很适合修习孤道剑。”纪欢踩着屋脊走过来，“公子，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你为啥老是跑到屋顶上去？上辈子是猫吗？”
　　霍池瞥了他一眼，往旁边挪了挪，离他远了些，纪欢知道自己是被嫌弃了，忙地停下了脚步，表示不会离他那么近。
　　他对着月亮伸了个懒腰，道：“师父总不承认我，就是觉得我这晃晃悠悠不成调的性格不适合孤道剑，你的剑锋我今日才算真正看清，迅疾，沉稳，爽利，霸道，师父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你简直是他的梦中情徒，所以他才那么恋恋不舍心有执念……啊，我就是私下吐槽一下，往后回到北川你在他面前可不要提啊。”
　　霍池：“你看清的不是我的剑锋，而是归茫寻心剑式。”
　　“有什么区别？”
　　霍池：“孤道剑很强？我已经有了寻心，看不上孤道。”
　　纪欢：“……”
　　他道：“我发现你这人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嘴还挺毒，很让人受伤的。”
　　“找我何事？”
　　“聊聊天，”纪欢蹲下来往屋脊上一坐，“你说要我成为你的力量，我却不知道该做什么，那个费评章，使天命剑那家伙就是你的仇人吗？”
　　霍池：“目前是。”
　　纪欢：“这话可太有含义了，不过就算只是他，也挺难对付了，你这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啊？”
　　霍池：“嗯。”
　　纪欢：“那我怎么办？你不跟我回去我都交不了差。”
　　霍池：“随意，自己的事情自己决定，你是一个人，又不是一条狗。”
　　“……”纪欢揣摩他的言下之意大概是：连个主意都没有，废物。
　　他失笑道：“公子，你该得意自己的实力足够让自己嚣张，否则必定得被人拿着麻袋套脑袋上揍一顿。”
　　霍池没理他，眼睛往楼宇之间的阴影中一扫，按住了寻心的剑柄。
　　“怎么了？”
　　“有人。”霍池凝神观察。
　　“行宫里当然有人了，塞的满满当当都是人啊……”说着说着他突然跳了起来，“有硫.磺的味道！”
　　霍池当即准备跑去楼羲玄那里，跑了几步又想起了羲玄的话，顿时打住了……他能发现的危险羲玄也能发现，他能处理的刺客羲玄也能处理，他们两人不是非要事事绑在一起才算亲密。
　　那谁还需要他？
　　霍池火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人，发现需要他在意的没几个，只有……霍弈虽然醉了酒，但他沙场上摸爬滚打过很多年警惕性肯定很强……
　　他转了个方向，飞快往皇后的寝殿奔去。
　　纪欢也不耽搁，马上回了几个北川使臣居住的地方。

　　霍因絮还没有就寝，今日往骁山来，一路见着不同于帝都的风景，晚宴上又看了那般精彩的比试，她一下有了灵感，脑子里冒出好几个不错的句子，然后提笔在灯下时却又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了一样，什么诗句都写不出来。
　　原本要写诗的笔一转，画出了几个花样，若绣在衣衫或鞋履上想必会很合适。
　　关键是怎么绣？
　　女工她也学过，但并不擅长，最多会缝个衣服，绣花就有点勉强了。
　　但她自己的事不喜欢假手于人，心里冒出想法便一定要完成……现学吧，如果学成了做出一件衣服来说不定也会很有成就感，不比写出一首诗差。
　　那也挺有趣。
　　出神想事情的一会儿功夫，笔尖的墨滴落在纸上，污了花样一角。
　　杯中水在颤动。
　　霍因絮抬眼，一把剑漩着厉风冲向了她的面门，瞳孔骤缩，这样的速度这样的距离，她连退后逃脱的余地都没有。
　　利剑即将刺中眼睛的千钧一发之际，窗口破开，一把匕首飞入，精准无比地撞到了利剑之上，刺客手腕一震，长剑险些脱手，紧接着一抹黑影冲入殿内，一剑劈出，直接斩断了刺客的手臂，剑随着断臂一起滚到了角落里，刺客大惊，连忙遁逃，他的速度已是极快，可却不及撞入殿内的黑衣人更快，他都没有反应过来，长剑便已经刺穿了他的喉咙。
　　“霍池？”霍因絮惊魂未定地起身，握着笔的手发白。
　　“小心！”霍池飞速跃到了她跟前，拽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开，一支带着火星的羽箭从窗口上的破洞穿入，钉在桌案上，硫磺的味道刺鼻，紧接着火花乱闪，炸响声震耳，所幸爆.炸的范围有限，估计是火.药受限，只炸毁了那张桌案。
　　霍池不敢停留，拉着霍因絮准备往殿内退，然而下一支羽箭紧跟而至，又一声炸响传来，殿内几乎不能呼吸，霍池目光一冷，捡起被炸成两截的羽箭，一脚踹开门，对着偏殿屋脊之上的一团阴影狠狠掷去，屋脊上滚落下来一个人，落地之时血水四溅，终于没有绑着火药的羽箭再飞过来。
　　他往另一处屋脊上扫了一眼，总觉得那里也有人，似乎并不是刺客，因为没有杀意，可等他看过去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
　　霍池不确定刺客到底有多少，冲着皇后来的又有多少，殿内空间太封闭，味道也十分冲鼻，霍池当机立断，带着霍因絮跑出门去。
　　霍因絮勉强稳住心神，跟着他走，殿外横死了几名龙成军将士，霍因絮眼皮一跳：“雅竹她刚刚去帮我准备宵夜……”
　　霍池皱起眉头，皇后这里的守卫也太薄弱了，竟然只有几个人，这能挡得住什么？他嗅着血腥味在廊下找到皇后的贴身宫女，背上一条血口子，不知生死。
　　他蹲下来准备查看那宫女的情况，眼珠一转，长剑扫过前方拐角。
　　霍因絮又是一惊。
　　前方阴影处传来一声短促的喘.息，原本藏在那里打算伏击的刺客受了剑伤，立即逃窜而去。
　　霍池没有去追，探了探宫女的脉搏：“还活着。”
　　霍因絮将那宫女扶进怀里，神色焦急。
　　今夜事发突然，行宫之中不止一处炸响之声，覆羽卫紧急反应，很快便可将潜入杀手诛杀，然而混乱之下难免有人受伤，被牵连暗害的守卫更是多达几十人。
　　夜幕之上明月仍皎洁，便越发能够照亮这变故所留下的血腥伤痕。
　　霍池提剑起身，谨慎观察着周围的情况，以防仍有暗杀者躲在哪个地方突然冒出来。
　　“霍池，你可有受伤？”霍因絮关心道。
　　霍池回首：“没伤。”
　　顿了顿，又补充：“没有人可以伤到你。”
　　他的声音仍是冷硬，但这是一句安慰。
　　有我在这里，没人可以伤到你，尽管放心。
　　他未必是想要表达重视，但他的确那么做了。
　　霍因絮笑了一下：“我相信你。”
　　隐隐有脚步声传来，霍池的拇指按在剑柄的宝石上，姿势警惕，待那脚步越来越近时，他却又放松下来。
　　“絮儿！”霍弈急匆匆奔过来，“你怎么样？”
　　霍因絮道：“霍池及时赶了过来，我没事。”
　　霍弈看了看霍池，心里一松，方才都要急死他了。
　　霍池道：“我去找御医过来。”
　　离开之前正看见皇帝身边的覆羽卫赶来：“娘娘受惊了！”
　　霍因絮道：“陛下那里情况如何？”
　　“娘娘不要担心，刺客已受伏。”
　　皇帝的安危自是不用担心，毕竟他身边有费评章亲自护卫。

　　霍池帮霍因絮找了随驾的御医，又往各处打探了情况，趁着无人发现悄悄寻去楼羲玄那里，行宫各处的骚.乱已经收拾完毕，龙成军加紧防卫，堵住了各个隐蔽的密道出口，尸体也都被处理干净，除了难闻的火.药味道和炸毁的东西明显，一切都像是没发生过。
　　尚江王所居的殿里亮着烛光，霍池没有直接进去，躲在外面听楼羲玄打发走了过来支援的覆羽卫才翻窗进去。
　　楼羲玄关上殿门，回头看着他：“越来越熟练了。”
　　霍池把沾了火.药味和血腥气的外衣一脱，几步奔到他跟前：“怎么样？”
　　楼羲玄：“莫担心，毫发无损。”
　　霍池心里紧绷着的一块地方这才放松下来，一把抱住人：“不看到你我就不安心。”
　　楼羲玄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温声安抚：“好了，现在可有安心？”
　　大概是近朱者赤，霍公子原本一头野性渐盛越长越疯的小狼，现在跟只小猫似的，非常粘人，把楼羲玄抱的紧紧的，一点都不想松开。
　　楼羲玄一只手托着他的腰，另一只手往下挪，托着把他整个人抱起来。
　　霍池顺势双.腿一叉，缠到他身上。
　　楼羲玄抱着他去到内殿，坐到榻上：“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霍池自我认知很清晰：“像个婴儿。”
　　楼羲玄失笑：“要怎么安抚才不会紧张？”
　　霍池脑门抵着他的额头：“贴着你就不会。”
　　“尽管贴。”
　　“嗯。”

　　贴了一会儿，霍池说起自己所见情况，又道：“因皇帝的疏忽才有了今夜的状况吗？”
　　“也是龙成、龙行两军的疏忽，今夜之后，两军统领难免受责。”楼羲玄道，“我已设法让容相他们知晓祝纤云是一个隐患，还是无法避免今晚的状况。”
　　这会儿很多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具体的情况他却已经了然于心，对今晚的混乱也早有猜想。
　　霍池道：“完全是他自作自受，却牵连他人。”
　　这话用来形容皇帝简直是大逆不道，但他完全没有忌讳。
　　楼羲玄：“虽然混乱，但没有造成真正严重的后果，覆羽卫的反应很快。”
　　“说明什么？”
　　“暗中人的计划出了纰漏，又或者他们的目的不止于此。”楼羲玄道，“还有可能，皇帝对这一切早有预知，他想借此机会查清不忠之人，并料理内三军。”
　　“如果他有预料，”霍池冷冷道，“为何不能保证所有人的安全？”
　　皇后险些被刺瞎，覆羽卫赶到的太晚了。
　　“覆羽卫一开始隐了身，没有发挥应有的防卫作用，”楼羲玄想了想，“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看清龙成和龙行两军中哪个地方出了问题。”
　　霍池心里隐隐生出火气，道：“皇后那里的守卫很薄弱。”
　　一定有人故意为之。
　　但不知道是龙成军中有人配合刺客那么做，还是皇帝想借此试探什么。
　　楼羲玄：“好在你及时赶了过去。”
　　这也是因为你的提醒……霍池最终把火气忍了下去：“可以查清吗？”
　　“交给覆羽卫原本没问题，就怕那暗中之人太狡猾，谁也抓不住他的尾巴。”楼羲玄道，“他们用的火.药，我留下了一点。”
　　霍池皱了皱眉，怪不得感觉仍有异味，他还以为是自己身上沾来的味道没散掉。
　　霍池从楼羲玄身上下来，走到案前看了看桌案上留的一点火.药渣子：“这有什么问题？”
　　“带回去查一查，说不定能瞧出一些端倪。”
　　霍池看向他，发觉他似乎成竹在胸，便也不担心了

　　次日，行宫之中一切井然有序，除了龙成军龙行军里有几个人被收押、祝纤云没有再出现在皇帝身边外，所有事情都很正常，骁山林外扎了帐子，春猎照常进行。
　　御医来的及时，雅竹没有性命之忧，但昨夜的血痕实在令人惊心，霍因絮站在台阶上，看着一步一步向她走过来的皇帝，心里连愤怒这种情绪都很难提的起来。
　　她隐隐察觉出来一些东西，昨夜的混乱中有着对霍氏的试探。
　　皇帝不知从何处对霍氏生出了疑虑，必得借刺客之手试探一番才能放心。
　　试探霍氏是否跟帝都最近的几场风波有关，试探霍氏和那些胆大包天的不臣分子是否有联系，试探霍氏是否一如既往值得全然信赖。
　　“絮儿，你还好吗？”
　　人人都道皇帝若有爱意也一定是对与他结发夫妻的皇后，霍因絮却只感觉到了彻骨的冰冷，如果她昨夜真的死了，她的丈夫一定会勃然大怒把情深似海演到极致，骗过霍家人骗过满朝文武骗过天下人，他现在也演的很好，每一分表情都看不出丝毫虚假，谁能说他没有真情？
　　“臣妾一切皆好，陛下勿要担心。”她很平静的说。
　　“昨夜我让费评章去了你那里一趟，他说霍池先一步赶到。”楼胤握住她的手，“那孩子的确是个可塑之才，他救了朕的皇后，朕要好生予他奖赏。”
　　“臣妾代他先谢过陛下。”霍因絮想抽回自己的手。
　　楼胤却握的更紧了些：“看到你平安，朕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他看着她时，眼睛里全是温柔深情。
　　台阶下，龙成与龙行两军已经重整完毕，随行官员列于两侧，大将军霍弈上前将弓箭交到他的手中：“请陛下射出第一箭。”
　　楼胤弯弓搭箭，对准了靶子。
　　一箭射出。
　　春猎正式开始。
　　……

　　祝纤云被锁在笼子里，双手双脚上都戴着锁链，他随意瘫着，想起他把刀刃架到皇帝脖子上时皇帝的表情。
　　男人仿佛早有预料，他好似对一切都知晓，然后高高在上看着掌中的玩.宠用尽手段。
　　他说：“纤云，朕早就告诉过你，朕不会为任何人所蒙骗。”
　　祝纤云在那一刻知道了心死是什么感觉，他早就明白自己是被各方摆弄的小玩意儿，却没想到会那么可笑。
　　更可笑的是，他动了真心。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挣扎痛苦的原因。
　　楼胤道：“你会动手吗？”
　　祝纤云握刀的手在颤抖，他知道自己动不了手，他不忍心，也没有机会动手，费评章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天命剑若出鞘，可以很轻易就把他劈成肉.泥。
　　他最终主动放下了刀：“是我输了。”
　　……
　　锁链很沉重，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也不知是还期望些什么，祝纤云问：“为什么不杀了我？”
　　楼胤抬手抚摸了一下他的脸，大概是对他最后的一点温柔：“你的主人还没有露出形迹，朕要看清楚那到底是谁。”
　　他其实谁也不爱，他只爱他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