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烟流水》途茗

84、三月春猎

　　静夜之间，屋舍楼宇之上闪过一抹黑影，如风迅疾，眨眼一个瞬间便难寻踪迹。
　　霍池落在四方行馆的一处屋脊之上，走到最高处半蹲下来，手中长剑横在膝上，静静观察着下方的一切。
　　纪欢抱臂倚着墙，想把耳朵给堵上。
　　又在吵架。
　　代表北川出使大雍的这些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战事已败，降书已签，便想靠他们争取把北川的损失降到最低，但这些人的意见也不统一，和雍人掰扯完，回来自己还要吵……要么争论赔偿的数额，要么对和约上的条款意见不一。
　　总是吵不出来满意的结果，他听着都烦，很想搬出去另找个地方住了，本来他的任务就跟这群人不一样，也很不喜欢三公子捏腔拿调的架势。
　　“什么东西？”纪欢看向走来的侍从，面孔有些生，不是常见的人。
　　“回大人，小人来送三公子要吃的宵夜。”
　　“我看看。”
　　“这……”
　　纪欢道：“什么宵夜这么见不得人？里面不会掺了脏东西吧？”
　　侍从一惊，将那盛着宵夜的罐子往他脸上一砸，扭头便要跑。
　　下一刻，胸口却被贯穿。
　　纪欢抽回了剑，道：“伎俩太低级了。”
　　“出什么事了？”吵架声暂停，有人打开门来问。
　　纪欢回道：“没什么事，处理了一只老.鼠，各位贵人放心。”
　　门关上，他们又继续吵架去了。
　　纪欢招呼人把尸体处理干净，抬首往上方看了看，一个纵身跃上墙头，又跳上屋脊，找了一圈，果真看到了一抹黑影。
　　“小公子，你怎么来了？”他有些惊喜。
　　霍池：“你拿出了诚意，我也应该给你一些回应。”
　　纪欢道：“你同意回北川了。”
　　霍池没有回答，目光往下一扫：“方才是怎么回事？”
　　纪欢一笑：“专门来套话的吗？”
　　霍池不语。
　　纪欢叹了口气：“对于有些人来说，停战是无法接受的事，北川国中分为两派，有人并不支持与雍人的和谈，更怕战败后要割舍出去大批利益，所以便行破坏，使团中说不定也有这样的人。”
　　霍池想起了千渡河边引起混乱的北川杂耍团：“还想再打仗？”
　　“谁知道呢？”纪欢在他不远处蹲下来，“有些人离不了战.争，打仗才能让他们实现自己的价值。”
　　霍池：“你又处于什么立场？”
　　纪欢：“我嘛，实话跟你说，我就是想跟随那个最终可以掌握王府实权的人，功名厚禄谁不喜欢？来大雍之前，看老王爷和我师父的态度，我以为那个人一定是你，所以早早就做好了追随侍奉你的准备，谁知道你这个人那么顽固。至于主战还是主和，那不是我能插手的事，我只是乾明王府的一个侍卫罢了。”
　　霍池抚摸着剑柄上的蓝宝石：“你说乾明王需要我回去，我要怎么相信？”
　　“这还要怎么相信？你们血脉相连啊老王爷当然希望你回去……”
　　霍池看向他。
　　纪欢说不下去了，乾明王府正内斗，争斗的眼睛都发红，说血脉相连这种话实在立不住脚。
　　想了想，他拿出一枚令牌：“老王爷允我调用乾明王府内的一批内卫，目的就是为了顺利迎你回去。”
　　又道：“其实我对你的感觉有些复杂，师父不承认我，却想收你当徒弟，他又因为你受了重伤，你该明白我是很不爽的。”
　　霍池嗤笑了一声。
　　纪欢也笑了笑，对自己很无奈，道：“小公子，你想好了吗？”
　　霍池：“见识了雍都里的繁华，没人还可以再固守平庸，可惜我在这里能够拥有的东西有限，你说的没错，北川才是可以驰骋的战场。”
　　纪欢看着他，看不穿他冷峻面容下的真实情绪，自然就无法揣摩这番话的真假，只问：“那咱们什么时候走？”
　　霍池：“我还有事没做完，走不了。”
　　“是你爹的仇吗？”
　　“爹娘的仇。”
　　纪欢感觉到了他的冷意，这会儿也没话说了，毕竟乾明王府对他的母亲也有迫害的事例，所以劝说他回北川才那么难。
　　霍池脸上没有表情：“报完了仇，我可以考虑跟你去北川。”
　　纪欢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霍池：“你手中的力量要为我所用。”
　　纪欢没有不答应的：“没问题，毕竟我也希望公子早些报完仇跟我回去。”
　　……

　　深夜，一辆马车来到费宅后门，一个身披斗笠将形貌完全遮掩住的人下了马车，谨慎地敲了门。
　　费宅主人虽是把他请了进去，却很不悦：“文大人因何深夜至此？”
　　覆羽卫不与朝臣结交，越是身居高位越是要独来独往，如此才能让皇帝放心。
　　文大人说：“我心里实在不安。”
　　费评章看向他。
　　“起初没觉得有什么，任凭宁王再如何神通广大也不可能追查到当年之事的蛛丝马迹，可是太后娘娘心中有疑虑，这些日子思来想去还是放不下心，若然那件事让宁王知道，文氏一族就危险了。”
　　费评章道：“大人心中不定，才会暴.露自己，当下不动不乱才是上策，你怎么说都是皇上的舅舅，就算宁王能捕捉到一点蛛丝马迹，没有十足的证据也不敢对你出手。”
　　文大人叹气：“你话说得轻巧，皇上为人疑心甚重，出了披雾山一事，他早已不拿我当舅舅了，说起来这件事就是被宁王摆了一道，唉。”
　　费评章只感觉到了他的愚蠢。
　　文大人道：“旁的事我不会麻烦费大人，但当年那事也有你的手笔，先不论结果是非，若给皇上知道实情，他一定容不下你了。”
　　费评章面色不变：“太后娘娘和文大人忧思过重，我还是那句话，你们是皇上的至亲，只要你们不动不乱，皇上就不会对你们怎么样。”
　　……
　　劝了文大人要低调收敛不动不乱，次日费评章在皇帝面前也当作无事发生，倒是皇帝想起来问起一事：“那日在御书房，说起霍家那个孩子，你原本想对朕说什么？”
　　费评章道：“是微臣多言，想起了那孩子的身世，想他该是有一手好剑术。”
　　“剑术？”皇帝道，“霍翾之子，身怀剑技倒也正常，嗯……他修的莫非是归茫山庄的剑术？那倒是跟宁王有关系了。”
　　费评章道：“按辈分来算，该是一门师兄弟。”
　　皇帝一顿，看了他一眼，笑道：“几年前羲玄在帝都，朕也好奇过他的师门，羲玄与霍翾虽同属于归茫一派，却是连一面都没有见过的，况且霍翾也不是什么罪人。”
　　费评章俯首：“是微臣多言。”
　　提示到这种程度就好，皇帝面上完全不会在意，心里定会埋下疑虑……霍氏之子与宁王是否亲近？霍氏与尚江一脉关系如何？霍氏是否值得全然信赖？
　　难办的是，无论宁王如何，与谁有关系，皇帝都得选择相信他，毕竟如今文武朝臣都信赖宁王，皇帝还没有真正掌控大权，那点疑虑眼下掀不起什么波澜。
　　……

　　祝纤云乘着马车进宫的时候撞见了苑飞星，宫门外的路那么宽敞，他们两个却偏偏挤到了一起。
　　“侯爷，要避一避吗？”车夫请示。
　　毕竟眼下苑飞星正当宠，这事该知道的都知道，朝中老臣却没有像当初排斥祝纤云一样劝说皇帝远离苑飞星，因为苑飞星出身名门，为人知礼守仪，又很谦逊好学，文贤阁的方大儒都是他的老师，他也不像祝纤云那样张扬放肆，从不借着皇帝的恩宠行出格之事，也不要任何富贵权名，要多低调有多低调，皇帝不叫他他就不会入宫，对政事更是丝毫不感兴趣，老臣们估计都在想，皇帝就该多收几个这样的，省事又安心。
　　祝纤云掐了掐眉心，推开车门跳下去，直接闯到苑飞星的车内：“你是不是存心跟我过不去？”
　　小苑惊了一下，下意识往后挪：“这么明显的事，你才发现？”
　　祝纤云盯着他，一个人长成这般美丽模样真是既耀眼又危险，可楼胤不是那么肤浅的人，苑飞星身上一定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
　　“他亲了你吗？”祝纤云突然道。
　　“你不用这样羞.辱我。”小苑皱眉。
　　“他喜欢你哪里？”祝纤云又问，“脸？身体？还是……床.上的功夫？”
　　小苑怒道：“请你滚出去！”
　　祝纤云不像从前面对他时那么戾气横肆，似乎只是好奇：“飞星，你在干什么？你不是要报复我吗？你已经得了宠，为什么没有报复我？那你还留在他身边干什么？你也喜欢他吗？你……”
　　“啪——！”小苑甩了他一巴掌，冷声道，“谁都和你一样吗？”
　　祝纤云看着他，眼睛像两把刀子。
　　小苑冷冷嘲讽：“谁知道他喜欢我什么，我只知道他需要我，就算在北川使臣来朝那么忙碌的时候都要我进宫为他研墨，我们当然也会行云.雨之事，但那不是重点，只把情感寄托于身体恐怕并没有什么真实的感情。”
　　“你胡说！”
　　祝纤云猛地发难，扑过来撕.扯他的衣物，小苑大惊，心里一阵恶心：“你干什么？！”
　　外头车夫不敢阻止。
　　正这时，一名少年如飞兔般冲上马车，大力将祝纤云拽开，又狠狠踹过去一脚把人踹出马车去，回头急道：“飞星，你没事吧？”
　　小苑拢了拢衣服，摇头：“小蘅，谢谢你。”
　　孔蘅道：“我是来接你的，那混蛋是什么神.经病？他疯了吗？”
　　小苑闭了下眼睛：“不用管他，我们走吧。”
　　“好嘞，我来驾车。”孔蘅跑去车头，骂车夫道，“要你有什么用？连公子都保护不好！”
　　至于祝纤云如何，他们才懒得理会。
　　祝纤云发了一次疯，精神倒好了许多，他拍了拍衣上沾的灰尘，从地上爬起来，在宫门守卫各色的目光中踏进了皇宫。
　　皇帝很累，忙完了一天的政事，晚上还要批阅奏折，他叫小苑过来的确只是为了让小苑研墨，他喜欢那少年身上的恬静安然，那会让他放松，就像他从前喜欢祝纤云身上的嚣张恣意一样……身在皇家，每时每刻都承受着重压，无上的权力意味着无上的束缚，尤其他从前并不是储君，只是一个跟着母妃谨慎生存的皇子，太子被废后，他在尚江一脉的扶持下成了储君，压力就更大了，从父皇到臣民每一个人都在要求着他，这状况直到登上皇位也没有缓解多少，压抑了太久，他需要一抹亮色，可后宫嫔妃都是庸庸平常人，皇后又总是疏离冷淡，在这种情况下他遇到了祝纤云，很无所顾忌又肆意浪.荡的灵魂，天不怕地不怕，好像没有谁可以管束他，那个时候他的坏他的恶他的胡作非为都是可爱的。
　　那时候他喜欢祝纤云。
　　但他如今已不是新君，权.力漩涡中浸染了太久，国事朝事都让他很疲倦，他不想再看到祝纤云的胡作非为，也不能再忍受祝纤云对政事朝臣的肆意评论，这个时候他又遇见了苑飞星。
　　他需要一份恬静安然的陪伴，尽管他知道那可能是宁王的陷阱。
　　反正又不用付出真情。
　　他或许从来都没有真心。
　　这才是新人换旧人的真相。
　　殿门敞开，祝纤云走过去，一步一步走到皇帝跟前，蹲下来将脑袋枕到他的膝上，很是温顺。
　　楼胤道：“纤云，朕没有叫你过来。”
　　祝纤云道：“可我想见你，你也同意了我的请求。”
　　楼胤抬手，摸了一下他的头发。
　　祝纤云问：“你知道宫门口的事了吗？”
　　楼胤神色不明：“听说了。”
　　祝纤云笑了笑：“我欺负了苑飞星，他……长得真是好看。”
　　他刻意拖长了调子。
　　然后脖子被一只手擒住，楼胤抬起他的脸。
　　祝纤云仍旧在笑：“陛下不喜欢自己的人被别人碰吗？那我忘记再多欺负一下他了……”
　　脖子上的手用了力。
　　祝纤云眼角滑下来一滴泪：“你……不喜欢我了……”
　　楼胤道：“我从来没承诺给你天长地久。”
　　祝纤云：“那你……那你干嘛还要来……来帮我拼装机械玩偶？”
　　楼胤一顿，松开了手。
　　祝纤云扑上去抱住了他，央求道：“只求陛下再给我一点怜爱。”
　　这夜过后，祝纤云稍稍恢复了些恩宠，甚至三月春猎皇帝都答应带他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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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春猎时，万物初生，猎的只是一个皇家仪式，并不计较收获多少。
　　皇室宗亲与帝后同行，朝中重臣同往，连久病静养的宁王也露了面，这一回的春猎还邀了北川几位使臣一起，内三军中，龙徽军留守帝都，龙成军与龙行军随往骁山护驾。
　　帝都有名有姓的勋贵子弟得了允准皆可随行，霍池骑马跟在霍大将军身边，被不少人关注，自他进入覆羽卫开始便少不了人好奇他的身世，霍翾当年的名头太响亮，他与北川女子相爱的故事也很适合拿来当饭后谈资，如今他的儿子突然冒出了头，人们当然就忍不住议论一番，尤其是帝都里还有北川人在，很多人闲着没事就在那瞎讨论霍池作为霍家长子与北川郡主之后的尴尬身份。
　　霍池自己并无感觉，是北川人还是大雍人他都不在乎，这些人议论也只敢悄悄议论，毕竟镇国公府威名赫赫，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没多少人胆子大到敢去惹霍氏不快，更何况前些日子陛下还召了霍池入宫觐见，给了他不少赏赐，明眼人也都明白了皇帝的态度。
　　不禁感慨，霍氏之人都是天生的好运气，为后为将的不说，霍翾极得先帝的赏识与信任，他若不辞官，不靠家世背景不靠靖元帝赐下的琼华玉活到如今也能居于高位，而今他的孩子眼看着也是霍氏要着重培养的后辈，若再得陛下欣赏，往后必是前程无限。
　　“霍池，”霍将军勒住缰绳等了霍池一会儿，与他并辔而行，“咱俩关系都那么近了，你能不能帮叔一个忙？”
　　霍池是故意落在他后面不跟他一块的，见他那么厚脸皮也是无话可说。
　　霍弈拿鞭子轻轻甩了他一下：“行不行给句话。”
　　霍池：“说。”
　　霍弈嘿嘿一笑：“我瞧着叶重栖对你的态度还行，回头你帮我去打探打探呗，帮我弄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固执。”
　　霍池：“人家不喜欢你，你这样是骚.扰。”
　　霍弈立马喊起来：“不可能！他不可能不喜欢我，就是嘴硬不承认罢了，我看的出来！”
　　霍池不想理这种无赖，骑着马快了两步。
　　霍弈又跟了上来：“你这小子也是很不会说话，我问你，如果换成是你和羲玄你能坐得住吗？追自己老婆那能叫骚.扰吗？”
　　霍池额角青筋一跳：“我俩才不像你们，羲玄温柔体贴成熟包容，我也不像你那么没用。”
　　霍弈：“……”
　　他道：“本来我是不想再麻烦羲玄的，你要这么拒绝的话，我就还得麻烦他去打听了。”
　　霍池瞪向他：“我没拒绝，有空帮你问问。”
　　霍弈一笑：“好嘞，就知道你会帮你叔。”
　　“霍弈。”
　　“叫叔。”
　　霍池冷冷看着他。
　　“好吧，什么事？”
　　“帮我打掩护。”
　　霍池左右看了看，也不等霍弈答应，飞快下了马，穿过队列，避开视线，非常迅速地钻进了尚江宁王的马车里。
　　本来正闭目养神的尚江王睁开眼睛：“三天没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