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重逢的世界》叶抚松

2、第 2 章

　　牧溪的脑子一团麻乱。她不知道这个少年为什么自己也会出现在这个本子里。

　　不，那不是自己，至少不是现在的自己。那或许是另一个平行时空的自己。

　　那这个少年呢？他也是来自平行时空的人吗？

　　她还来不及细想，列车就提醒她到站了。

　　她只好暂时把本子合上，放回包里，往这个一点都不值得期待的漫长的一天走去。

　　她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刚拉开椅子，就看见桌肚里放着一堆垃圾，她还能闻到食物馊掉了的味道。

　　旁边几个同学看到她的动作，哈哈大笑起来。

　　她早就习惯了，面无表情地把东西清理掉。因为她家境不好，比起笔记本里的那个少年，她觉得自己好像还要更可悲一点。

　　她父亲很早就因为酗酒去世了，母亲一个人把她拉扯长大，在垃圾收容所做着捡废品的工作。她又孤僻又自卑，因此总是被同学起难听的外号，说她家是住在垃圾堆里的，还经常被各种恶作剧。

　　第一节课是美术课，美术老师走进教室里的时候，她忽然想起来笔记本里那个少年写的话。

　　她的隔壁班确实是有一个美术生，他们班只有他一个美术生，性格孤僻，听说家里很有钱，还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

　　只不过，牧溪能记住这个人，并不是他的相貌家境和其他的什么东西。

　　是因为他几个月前离奇失踪了，警察找了好几天，最后在一节铁轨下找到了他的尸体。她记得他叫林栖。

　　想到这里，大颗的眼泪掉下来，她相信她捡到的那个本子里的话或许就是林栖死前写的。

　　说不定真的存在平行时空呢，在那里，另一个自己看着他度过了人生最后的时间。

　　现实生活里，她不止一次想过要躺在铁轨上，列车从她年轻的身体上碾过去，可是现在，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个同类，找到了个朋友，在她所不知道的某一节列车里，有一个少年，忧伤又孤独地度过了自己人生的最后一段时间。

　　现实生活中的林栖，在半年前曾与她有过一次交集。

　　那个时候她们班和隔壁班是同一节体育课，那几个经常欺负她的女生忽然说想打羽毛球，就让牧溪去器材室帮她们拿羽毛球拍。

　　她也没说什么，起身就往器材室走去。

　　她拿了拍子打算离开的时候，身后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被锁上了。她听到几个女生放肆的笑声:“麻烦你在里面待一会儿吧，等放学了我们就把你放出来，可千万不要哭鼻子哦。”

　　她拍了拍，外面已经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她正想着怎么度过这漫长的一个下午，却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

　　“你害得我出不去了。”她回头，少年自双膝之间抬起头，“同学。”

　　是个男生，坐在旁边仰卧起坐的垫子上，膝盖上放着一个速写本，手上还拿着一支铅笔，正偏着头，表情有些不悦地看着她。

　　好像在哪里见过，牧溪心说。

　　“现在好了，我们都出不去了。”少年摆摆手，继续画他的速写。

　　“出得去。”牧溪看了他一会儿，指了指头顶的窗户，“就是有点高。”

　　“你想出去吗？”男生手里动作没停，窗外洒进来的阳光照在他的黑色短发上，尘埃在光线里跳动。

　　“你难道不想吗？”牧溪反问。

　　“想。但不是现在，因为我还没画完。”

　　牧溪也不知道怎么的，忽然也就没那么想出去了，她觉得被困在这里也挺好的。于是便坐到他的旁边，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看着他画画。

　　“你画得真好看。”她由衷道。

　　“谢谢。我也觉得。”少年勾起唇角。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栖终于画完了。他把速写本塞进旁边的包里，开始把仰卧起坐的垫子一个一个往上堆。

　　“你要干什么？”牧溪问。

　　“还能干什么？”他看了她一眼，“你不会以为那几个人真的会来放你出去吧？”

　　她抿了抿唇，开始帮忙。

　　“那几个人经常找你麻烦?”林栖忽然开口问她。

　　“也不是经常…”

　　“就是一天几次而已。”

　　“…”

　　她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少年笑了一下，又好像没有真的在笑。

　　“那还挺巧。”

　　牧溪打开窗户，大片的阳光从外面照进来，照进这个密闭的小空间。

　　“一起出去吧。”她看着林栖。

　　“行啊。”林栖一步一步朝着眼前的光亮走去，“一起走吧。”

　　终于熬到了午休，她仍坐在座位上，把笔记本重新翻开。

　　“胡思乱想到这里，就要结束了，因为我不得不面对现在的问题。”

　　“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关机了，怎么按它都不开机。我看着手上的表，我出发的时间是两个小时前，我认真盯着表盘上的时间，又一次快到终点站的时候，指针指向四点的时候，忽然停了一下，然后再次跳回了两点。”

　　“原来就连时间也在循环。”

　　“车门旁边有报警器，不管我怎么按，它都没有任何反应，哦，我上一页说的怪事不止这些，除了那个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的叫牧溪的女孩子之外，我还发现了另外一些事情。”

　　“起点站的时候，都会有人上车的，我拍了一下前面那个男人的肩膀，他回头了，我庆幸原来他还可以看见我，我只是被困在了时间的圈套里。可是我发现，他的衣服却是冬天的棉服，还有点像我小时候那会儿的羽绒服，反正肯定不是现在的款式，而且明明现在是六月。我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想找他帮忙，但我觉得如果我说出自己被困在这辆列车里之后他会把我当疯子，就在这时，我忽然看见他手机上的时间。2012年6月15日，与现在相差了差不多十年。”

　　“我又一次确信了这里的时间概念，我又向其他几个人询问了一下，没错，都是这个时间。”

　　“又是一次循环，我又一次询问了他们时间，这次是2010年，还是那几个固定的人，不过他们的发型衣服样貌都或多或少有改变。所以我想，上这趟车的人，应该就是那个时候，那个时间段，他们所在的现实的车厢，和我这个循环的车厢时空交错，因为没人认识我，年代也不同，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目的地，所以没人留意到我。”

　　“这也就说得通了，那两个都叫牧溪的女孩子，确实是我认识的那个女孩子，一个是高二的牧溪，一个是初三的牧溪。现实时空里，她可能活得好好的，但是在这节车厢里，此刻坐在我旁边的女孩子，她看起来好像刚上小学的模样。”

　　“车窗有一条小缝隙，有风吹过来，让我感觉自己原来还活着，只是我感觉不到饥饿，也感觉不到累，好像我的时间要永远停止了一样，还好旁边有个小女孩一直陪着我，还让我教她数学题。虽然高中数学我学得很吃力，小学数学我可是游刃有余。”

　　牧溪忽然有了一种错觉，就是书里那个少年是真的经历过这些事情的，自己也是真的在那节车厢里陪伴过他的。从那天开始，牧溪每天都去坐三号线的列车，虽然现实中的林栖已经不在了，可她还是会有一种错觉，好像只要自己每天都坐这趟车，自己就能遇见他。

　　她相信，只要自己能看见他的话，那她一定会认出他来的。

　　她不知道是否真的有一个时间节点，在那一刻她真的能遇见这个与自己有相似灵魂的少年。

　　“喂。捡到这本书的人，或许你会觉得很奇怪，车窗不是有一条缝隙吗？我为什么不用锐器敲碎车窗后逃出去呢，其他乘客上车的时候，车门打开，我为什么不下车呢？”

　　“事实上，起码这辆列车的门是没有困住我的，但是时间在循环，站点在循环，在我没搞清楚时间概念问题的时候，我确实也想过跟着其他乘客一起下车。”

　　“可是现在我好像稍微理解了这里的时间概念了，我又有些害怕。我害怕外面不是我现实生活中所处的时间，我会去到另外一个陌生的时间，在那里没有人认识我，甚至那个世界本来就没有我这个人存在过。那我会是什么结局?啊，还有点好奇呢。”

　　“又是一次循环，我从几个乘客那里了解到，他们都是在中间的站点下车的，包括坐在我旁边的女孩子，只有目的地是终点站的我，样貌和身体没有一点改变。”

　　“于是在第三十次循环时，我跟着那个叫牧溪的女孩子下了车，我明明都已经做好准备了，可是车门打开的时候，我却看见了几个星期前的我们。”

　　“那个时候我们俩被困在学校的体育器材室里，而此刻，车外，她站在垫子上，打开窗，背对着我的，是另一个我，是几个星期前的我。”

　　“没错，我看到了我自己，另一个我自己，几个星期前的我自己。那时的我，正遭受着心理和生理双重压力的打击。他始终没有回过头来，可是，我甚至能感觉到，如果他回头，如果我与另外一个自己四目相对的话，如果牧溪发现这个世界上存在两个我的话，那另外一个我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我的脚步没有再往前迈了，这个车厢里又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头痛欲裂，我想到不敢想如果一个时空里出现两个我会是什么样子的。我忽然开始接受自己可能一辈子都被困在这里的事实了。”

　　“最后一支笔的墨水就要用尽了，我的笔记本上被我写满了字，我以为我不能承受的事情，我都努力去接受了。待会儿我会把它扔出门外，如果被你捡到，那也算是一种缘分。”

　　“最后，我想说，我不必为自己悲伤，因为我旁边还有个小姑娘在陪伴着我，这里很安静，好像时间还很长，长到了永恒。我曾经幻想过的另外一个世界，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或许，有那么一天，未来的某一天，时间循环的齿轮能契合，能搭上，那么，我希望有个人能带我离开。”

　　“有缘人，谢谢你看到这里，愿你得偿所愿，与爱人同乘烈风。”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最后几句，还有点断墨，牧溪看了很久，才终于全部看懂。

　　后来，她在那里又寻找了一整年。也许是时间点不对，也许是时空失误，她从来没能在那辆列车上遇见过林栖。但她心里有一种信念一直支撑着她要找下去。

　　那天，她最后一次乘坐这趟列车。经过车站的书店时，门口贴着一张海报，上面写着，朝雾老师的漫画即将复刊的消息。

　　黄昏的风吹在她头顶，她的手开始有些发抖，千万人的人海里，她往前狂奔，要去寻找一个永恒的纪元。

　　是真的吧。

　　是真的吗。

　　他们之间的铁链终于要合上了吗。

　　她能带他离开这里吗。

　　那本笔记本被她拿在手上，她不顾一切地往前奔去，眼泪和激动被风吹走，由远即进的列车轰鸣声响彻耳畔，她一路朝他飞奔而去。
　　“我能理解你啊。”

　　车前的灯闪烁了一下，四下，她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她踏出脚步，踩下脚底的光斑。刹那间，眼前是穿过一切的亮光。

　　在光的背后，不是黑暗，是另外一个世界，在另一个世界，那里不会有欺凌和孤立，不会有异类和旁观者，那里人与人不再是充满恶意，不再是空白一片。

　　那里人们温柔地拥抱对方，那里相爱的人能与爱人相守一生，那里不会有黑暗。

　　那里她的眼前不会有空白，那里她的少年踩着光斑向她走来。

　　他对她说。

　　“又见面了。”

　　你相信一个人的存在，寂寞无边的时间就不会变长，因他所生出的所有欢喜与感动就不会是无意义的。

　　心底落灰的地方终会被擦干净的。在另一个世界，他也在努力找到你。

　　心里的爱可以消除人为疆界的距离，荒田将会被灌溉，开出花海。

　　如果能被一个人找到，被永远记得，那即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