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祈愿》虽云乐

81、尹朔

　　尹朔悠悠睁开眼睛。
　　他没有躺在梦中柔软的床上，取而代之的是阴暗潮湿的地面。

　　尹朔清晰地记得，自己看到尹期摔下战马后，他的心脏猛地一紧，还没来得及呼喊他，自己就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锁住喉咙、遮住眼睛。
　　窒息感瞬间吞没了他的意识。

　　意识回笼后，沉重的大脑模糊他的视线，尹朔看不清东西，第一反应是赶紧找到尹期。
　　尹朔浑身疼痛，他咬着牙坐起身，确保行动力恢复后，能第一时间起身找人。

　　尹朔活动脚腕，却被一股力量限制。
　　金属摩擦声滑入耳道，结合脚腕触感，尹朔立刻明白了，他的双脚分别绑着很粗的锁链。

　　这是哪里？
　　尹朔靠在墙上，微仰着头，手臂盖住眼睛，企图尽快恢复视力。

　　世界安静下来。
　　寂静将呼吸声放大，尹朔很快捕捉到，这里还有另一个人。
　　很微弱，但尹朔判断，那人就在他旁边。

　　视力仍未恢复，尹朔骨节分明的手准确无误地摸向这个空间内的另一个活人……的鼻子。
　　鼻梁直而挺拔，鼻息微弱。
　　尹朔摸到的那一瞬间，就确定这人是尹期。

　　还活着，那就好。
　　尹朔放心了，就算现在还看不清，他也不着急了。

　　尹朔喉结滚动，薄唇微动，声音沙哑，“尹期……醒醒。”
　　尹期一动不动。

　　半晌后，尹朔看清了他和尹期所处的环境。
　　这是一间四四方方的……牢狱。
　　尹朔心中沉了沉。

　　昏暗狭窄，三面是墙，尹朔背靠的这面墙上有一扇小窗，透进一缕微弱的月光。
　　地面潮湿坚硬，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霉味和两人未经处理的伤口散发出的血腥味。

　　尹朔闭上眼睛，大脑飞速运转。

　　尹期一头栽下马之前，他一直盯着，他绝对没有受伤。
　　他自己亦是如此。
　　即使没有受伤，还莫名其妙晕倒，一定是中了暗算。

　　问题出在哪里呢……
　　食物？还是水源？
　　难道军营中有细作？抓他们俩又有何目的？

　　约摸一个时辰后，尹朔听见尹期的呼吸声发生变化。
　　他立刻停止思考，睁开眼睛。

　　尹朔打了个响指，“尹期？”
　　尹期难受得厉害，用气声叫到：“……哥。”

　　尹期粗重地呼吸几次，刚想翻个身，身上的淤青就叫嚣自己的存在，“……嘶。”
　　疼痛让尹期清醒了三分，他忽地想起看到的最后场景。

　　尹期又清醒了三分，“哥，你没事吧？”
　　尹期长时间没有饮水，忽然抬高的音量让他的声音劈了叉。

　　尹朔听得笑出了声，悠悠道，“有点事。”
　　“……啊？”尹期吓了一跳，彻底清醒了，他不顾身上的疼痛，猛地弹起来，“你受伤了？伤势如何？这是……锁链？这是哪儿？哥，我们怎么在这儿？我们……吃败仗了？”

　　尹朔揉了揉耳朵，“少说几句吧，声音够难听的。”
　　尹期：“……”

　　尹期安静下来，尹朔笑了笑，“靠墙上吧，舒服点。”
　　顿了顿，尹朔接着道，“应该看出来这是哪儿了吧？”

　　“嗯……”
　　“所以啊，别担心军营的事儿了，他们八成没事，”尹朔笑得很苦，手指在他和尹期之间摆动，“是咱俩有点事。”

　　“嗯，看出来了。”尹期伸了个懒腰，伸到一半腰痛到不行，龇牙咧嘴地坚持伸完，“无所谓，反正咱俩一块。等天亮吧，布置陷阱的人就快出来收网了。”

　　天刚亮，徐悠之自己点了个灯笼，吹着口哨悠哉乐哉地走进地牢。

　　尹期和尹期听见声音，同时笑起来，坐在地上拱手，“徐伯。”

　　“呦，”徐悠之嘿嘿笑，“醒这么早？你们俩这么聪明，要不猜猜这是怎么回事？”
　　两人只是笑着看他，并不作答。

　　泥土和血污沾了尹朔和尹期满身，惯常束得严谨的发此时七扭八扭，潦草地垂在脸侧。
　　看着兄弟俩狼狈的样子，徐悠之满意极了。
　　“徐伯我啊，今天心情好，要不就给你们俩说说？看看你们是不是猜得八九不离十。”

　　徐悠之不知道从哪儿搬来个太师椅，像模像样地坐好，居高临下地看着二人。
　　“没想到这个毒药这样好用，区区两滴，就把你们俩放倒了。”

　　整件事情跟尹朔和尹期猜测得差不多。
　　所谓的敌军夜袭，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烽火戏诸侯”的闹剧。
　　不过“戏”的，是他们兄弟二人。

　　尹朔和尹期解马的缰绳时，袭击他们的既不是雨水也不是“蝉泉”，而是暗中有人向他们喷射的“毒液”。
　　毒液少量沾肤，就能在半个时辰内致人昏厥。

　　“哦……”尹朔听完徐悠之的话毫无波动，“这么说来，我们兄弟俩今天是要交代在徐伯您手里了。”
　　徐悠之十分不满意两人的表现，他目眦欲裂，言语铿锵，“我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你们！尹琅的儿子，能是什么好东西！”

　　徐悠之唾沫横飞，尹朔和尹期面无表情，衬得徐悠之活像一个跳梁小丑。
　　徐悠之的火气无处发泄，他手指颤抖地指着两个人，“你们俩……你们俩……”

　　“徐伯，别着急啊，我们俩在这儿呢，跑不了。您有话慢慢说。”尹期搓了搓脸，表示自己洗耳恭听。

　　徐悠之一脚踹飞太师椅。
　　“你们俩给我听好了！我们不会杀了你们，但是！你们俩只能活一个！给你们一天时间，你们自己做决定。谁死谁活，我明天来要看到结果！如果你们下不了决心，就别怪我没给你们商量的时间！”

　　徐悠之从怀里掏出一个方盒，隔着铁笼扔到两人中间。
　　方盒落地，摔成两半，露处里边的油纸包。

　　“谁准备好，谁就喝了这包好药！”
　　徐悠之狰狞地看着二人，“多好的孩子啊，哈哈哈哈哈……”

　　徐悠之闭上眼睛，摇头晃脑，“可惜喽……”
　　徐悠之大笑着扬长而去，地牢中又恢复寂静。

　　尹朔和尹期沉默地坐着，直到巳时三刻，尹朔率先打破沉静。
　　“尹期，听着，留下的人必须是你。”
　　他话音还没落，尹期紧接着道：“先别说这个，哥，咱们再想想办法。”

　　“没别的办法了，”尹朔苦笑，“徐悠之既然让我们做这样的抉择，就说明我们没有退路了。”

　　串通敌军上演“一出好戏”，只为了“名正言顺”地让他俩“死于战场”。
　　尹家在朝廷势力不小，徐悠之必然和他在京州的哥哥徐缓之内外串通，才能放心大胆得让二人“消失”。
　　而此时……爹娘可能已经死于非命。

　　“是吧，你也猜到了。”尹朔没把话说出口，但他看尹期的反应，笑得温柔，“名义上我是义子，没有你为我‘牺牲’的道理，你能明白吗？”

　　“可爹娘当初费尽心思想要保下的人是你！”尹期瞪大眼睛。
　　“别激动，尹期，听我说。”尹朔往尹期身边挪了挪，两人肩膀，双生子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并肩作战。

　　尹朔和尹期一胎双生，他们在生命的起始相拥着长大，在彼此心跳中，在荒谬的制度下，他们为了彼此的存活相扶持着长大。
　　在战场默契配合，保卫挚爱的国土，他们有同样的家庭，相同的亲人，关上门，他们是最幸福小家里最亲密无间的至亲，他们是流着相同血液的，最默契兄弟。

　　而如今，他们在阴暗的地牢里，商议着用谁的死亡保全谁的生命。

　　“如今对我们而言，死的那个才是轻松的，留下的人的未来充满未知。京州一定已经变了天，而闷雷击中的那户人家……”尹朔苦笑着摇了摇头，“徐氏兄弟通敌的消息无人知晓，我们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徐家和我们家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他们接下来会做什么，也难以揣摩。但如果今天喝药的人是你，我留下来只会有更多麻烦。”

　　这些年来，关于兄弟二人事实上是双生子的流言不是没有。
　　纵然这是事实，尹家咬死了尹朔的义子身份。
　　二十多年前，一帮好心人一同在雪夜里将那个襁褓中的婴儿送到尹家，人证颇多，加之一尹家在民间威望颇高，这些“流言”没掀起大风大浪就销声匿迹了。

　　尹朔名义上是个义子，义子为了活着，用恩父的亲子挡刀，留给他的路太狭隘，一眼就望到头了。
　　且不说能不能坐实双生子传言，父母在京州处境如何未知，一旦徐氏兄弟拿这件事做文章，那就是妥妥的欺君之罪。

　　尹期显然也想到了。
　　“你说得对，”尹期抢过两人中间的放着纸包的半个盒子，“但我不想听。”

　　尹朔眼神一暗，抬手争夺。
　　尹期抬手格挡，一只手迅速打开纸包，脸一埋，舔了大部分粉末。
　　竟然是甜的。

　　粉末呛进食道，尹期强忍住把粉末全部吃完才开始咳嗽。

　　尹朔根本就没打算跟他抢。
　　他拍着尹期的后背，轻笑出声。
　　“你啊，怎么这么傻。”

　　尹期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尹朔。
　　被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