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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和颜 ...

  •   宵禁后,花辞悄悄翻进江浸月住的小院。

      江浸月似乎等了花辞很久,她背靠着一方青竹坐在地上,身侧有一只空了的杯盏,还有燃了一半的烛台。
      江浸月坐在摇晃的烛光中,拿着逗猫棒同相思玩,看到花辞落地,她弯着眼睛冲他笑,灵动又俏皮,伸长胳膊朝他挥了挥。

      “花辞,好久不见。”

      花辞曾经无数次幻想,在浮岚暖翠、花晨月夕的岐岚山谷,那个头戴白纱的神秘姑娘有着怎样的容颜。
      她一定有着不能被世俗定义的美丽。

      花辞猜测,她和她的那只大猫一样,有一双黑而明亮的漂亮眼睛。
      不过后来他觉得,琥珀色的眼睛更适合她。
      像她这样温暖的人,就应该有和阳光一样浅而柔软的瞳孔。

      花辞盯着江浸月黑如漆夜的眼睛。
      他们对视了很久,久到这像是一场无声的对质,久到烛火快要燃尽,花辞被这无星的冷漠夜色吞噬。

      答案揭晓,花辞应该感到开心的。
      江浸月是他想要撑过寒冬的理由,可她不达眼底的笑意,让花辞在无风的秋夜里浑身发抖。
      马上就要入冬,京州的冬日冷得无情。

      花辞粗重地喘了两口气,压着声音,茫然又突兀地喃喃道,“季望不是你的名字,我从一开始就猜到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我从来没叫过你这个名字。”

      “我很少叫你董和颜。虽然这个名字很好听,但我总觉得不适合你。”
      “你不爱笑。”
      “面无表情可不叫‘和颜’,假笑就更不是了。”

      江浸月收起笑容,垂下眼睑。
      花辞眼睛闪烁,神经质地自言自语:“……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江浸月昨夜提到了江妩,花辞以为她是稚园中被收养的孩子之一,不能接受恩人的突然消失,潜入明面上几乎将尹府余福尽收囊中的白家,明知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依旧以卵击石破釜沉舟,探寻隐匿其中的真相。

      可白灼不可能允许一个来路不明,心怀鬼胎的人待在白袅身边。
      也就是说,在白灼的调查中,董和颜、董和朱都是真实存在的人,和朱的特点过于突出,假冒伪劣的风险太大,基本没有冒充的可能,而“季望”占了“董和颜”的身份,从未杜撰自己的经历,因而在两年里,在白灼、白琛以及花辞有意无意的屡次试探中,“季望”都没有漏出破绽。
      她们的身份和过往都并非虚构,确切地存在,干净且合理。

      江浸月自小接受诚实守信的教育,她也的确奉行到底了。
      “季望”在撒谎,可“董和颜”坦诚相待。
      不。
      “季望”是假的,自始至终未曾存在的人,何谈欺骗呢?

      江浸月一直在说实话,可所有真话串在一起,却是一个将她本人摘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的“真话谎言”。
      众人询问的本体是“董和颜”,是“季望”,从来都不是她“江浸月”。

      想明白这个逻辑,花辞感到深深的无力。

      “名字”这个词,对花辞来说意义重大。
      代表着他短暂地脱离不归山,同真实世界产生联系。
      他不再是统一面具下,随时被代替的代号,而是一个人,一个可以光明磊落、大大方方介绍自己的人。
      他不单单为了“生”,开始短暂而珍贵的“活”。

      花辞将名字放在重要的位置,于是他着了魔般,想知道眼前这个人,这个让他本以为早已告别,却阴差阳错再度相见的,两次介绍自己,却始终没有如实相告,长夜皎月般的人的名字。

      花辞想知道,她不说,他可以猜。
      可他不敢猜,更不敢想。

      初次见面时,江浸月穿着暮山紫色长裙,彼时的花辞很新鲜,他第一次见人穿这样颜色的衣裳,和悠悠远山交相呼应。
      美得令人沉醉。

      来到白府后,某天白袅和萱儿要做新衣裳,正纠结选哪个颜色的布料,抓住路过的花辞,问他觉得哪个颜色穿身上好看。
      花辞脱口而出:“紫色吧。”

      白袅撇撇嘴,不满意道,“什么嘛,你走点心。”
      花辞不明所以,不知道哪里说错了。
      白袅心中感叹,这些个男子真是对女孩子家的东西知之甚少,她包容了花辞,为他耐心讲解,“紫色难提取还难固色,穿不了几次就会变色,即使这样,一件也价格不菲。说来惭愧,我也只见过我的闺中密友穿过一次。”

      江浸月穿过不同浓淡款式的紫色衣裙,在岐岚山的两个夏季,花辞几乎没见过她连续两天穿同一件衣服。
      再者,仅仅凭借她的衣着配饰,随手送出的价格连城的杯盏,还有她不同寻常材质的帷帽,就足以印证,花辞起初见面就给江浸月贴上的“大小姐”标签绝非空穴来风。

      ——尽管她的生活方式同小姐们大相径庭,尽管用来佐证江浸月出身不菲的文玩服饰大部分都不是她父母置办的。

      江浸月是汀厝养的第一个女孩儿,自然不能像养男孩那般粗糙。
      男孩子爬树下河泥窝里打滚,玩一天回来,汀厝得细细辨认,布条垫着手,不情不愿地扣掉他脸上的赃污泥块,才能认出这是自己家孩子。
      汀厝接受不了一坨泥人往自己身上拱,一根手指戳着泥人儿的额头不许他靠近,眼不见心不烦,招呼来花钱雇的小厮婢女领下去在水里淘淘,只需安慰自己:男孩子好,男孩子好,会呼吸能活着,过一遍水还能要,多好啊!

      女孩子就不一样了。
      被一双水灵灵会说话的漂亮眼睛看着,听她轻声细语地叫“哥哥”,汀厝就觉得心都软了。
      汀厝奉行“女孩要富养”的准则,带她走遍山川,亲身体会山野清风和日落云霞。

      江浸月的童年不是仰望高墙外飞鸟,没有为成为贤妻良母而学习的课程。
      大家闺秀有的云罗绸缎江浸月不仅有,还更多更华丽,完全因为汀厝觉得好看。而她并不知晓其中的价值,衣裳就是遮体保暖的,杯盏就是喝水的,从来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花辞当然听说过,江妩当年是以驯兽师的身份,一纸召令从西北诏进京州。他也没有忘记,江浸月曾说阿杳和皎皎都不是京州的“原住民”,而她本人是实打实的本地人。

      阿杳和皎皎许久不见踪迹,她们的主人“走了”,“董和颜”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来了,还带着来路不明的妹妹,以及一只从时间上算,很有可能是皎皎孩子的,名叫“相思”的猫。

      近年来没落的世家大族,除去尹府,再无其他。
      尹氏夫妇一生行善,艰苦朴素,江浸月浑身上下所体现的富贵之态,虽与他们平时的作风相悖,但就像“大小姐”被丢进山里自生自灭一样,可以作为干扰项剔除。

      花辞浑身发冷。
      可是以尹府在大泱的地位,根本无需隐瞒一个女儿的存在,这对他们来说,完全无利可图。
      尹琅和江妩的家仆中,七八成都身有残缺,他们不会抛弃一个同样有残缺的亲生骨肉,更何况她的腿疾可以治愈。

      瞒过所有人在岐岚山中养育一个孩子,本就冒了很大的风险。
      而在花辞受命监视尹府的时间里,在平日生活中,他们团结谨慎,只字不提江浸月,甚至在府中没有她生活过的物证。

      花辞摇摆不定。

      ——然而花辞似乎忘了,他的监视并不是一刻不停的。
      命运似乎同他开了一个阴差阳错的玩笑,如同江浸月和花辞一前一后同时失约那般,江浸月每年欢天喜地和家人团聚时,花辞被召回不归山进行决定他是否能看到来年春天的苦寒冬训。

      不归山与岐岚山,明明相隔不远,却始终像月亮的明暗两面,永远不能同时出现,不能被平等地相提并论。
      花辞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无言的山脉要被世人用狡猾的字眼一概而论。
      为什么他视若珍宝的姓名,在江浸月那里可以随意变化,不值一提。

      来不及体会失而复得的喜悦,只剩下胆战心惊。
      花辞不敢想江浸月同尹府之间的关联了。
      似乎只要他不想,就不用探究眼前这个就应该恣意一生的姑娘,为何走出神山。

      花辞始终一人独行,他没有退路,确保万无一失再行动是他的准则。
      突如其来的委屈灌满花辞僵硬的身躯,他凭借一丝冲动,脱口而出。

      “……你叫什么名字?”花辞望着虚空的一个点,光斑无限放大,“你和尹家有关系吗?”

      江浸月呼吸一窒,握住逗猫棒的手掌骤然收紧,竹制杆柄不堪其力,断裂的竹条扎进掌心,鲜血流出,潮湿了江浸月的手掌。
      相思立刻安静下来,脑袋拱开江浸月攥紧的手心,舔舐她的伤口。

      江浸月却感受不到痛,她僵硬地笑着,心如擂鼓,刚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出不了声。

      花辞又道,“或者说,你姓江?”

      江浸月头皮发麻,猛地看向花辞。
      然而后者一直垂着头,没看到她慌乱的神情。

      花辞还在自说自话,他不指望江浸月回答,他也不敢听她的答案。
      他只需要她在听,“江夫人说,稚园永远是我们的家,她是每个孩子的母亲。稚园里长大的孩童,大多以‘江’为姓,这样,就显得和江夫人密不可分了。”
      花辞难过地皱了皱眉,为什么他当初同“季望”自我介绍时,没有用江夫人给他取得名字呢?

      花辞抿了抿唇,继续恍惚道,“你有没有发现,你的每个名字都和月亮有关。季望、随月山谷,还有相思。皎皎、杳然,似乎也算吧。”
      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命名习惯,江妩取名尤其偏爱“月”这个意象,譬如皎皎,譬如“浸月”,譬如“朔”和“期”。

      江浸月心脏狂跳不止,她紧盯着花辞,后者缓缓闭上眼,给她充足的时间调整表情。

      “算了。”花辞似是叹息,“你不告诉我,我就当不知道。”
      “算了,季望。算了,董和颜。”
      “算了。”

      花辞嘴角微微抽搐,他扯起一个微笑,但比哭还丑陋。
      花辞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时,江浸月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淡然,她看到花辞双目猩红。

      花辞神情痛苦,好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在穷途末路时,目睹敬若神明的救世主,亲手粉碎自己赖以生存的信仰。
      他慌乱奔向心中的庙宇,企图投靠最后的归处。

      花辞偏执地盯着江浸月平静漆黑的双眸,一字一句道,“可是你、你怎么可以——”

      信徒的庙宇被焚毁,他再也无处可归。

      花辞的声音掺杂着不可名状的痛苦,越来越低,无尽悲凉。
      “——变得不快乐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1章 和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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