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赎》兰幺鸭

47、重查旧案

　　“他啊，他叫张万涛，市公安局的。”店老板瞥一眼林嘉明，“听你口音不像这里的，长得也不像这里人。”
　　“我不是本地的。”林嘉明笑笑，结了帐离开柜台，迅速追了上去。前方二人在路口分别，老巡警朝着马路对面走去。林嘉明跟在后面追上了他：“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打扰您了。”
　　彼时二人走在马路中央，老巡警看着林嘉明追来颇有些无奈，加快步子二人先过了马路，他才停下来看着面前的年轻人：“我记得你嘛，刚才面馆吃面坐在我对面的。”
　　林嘉明诚恳道：“您有空听我说几句吗？拜托了。”看着对方疑惑的神情，他补充道，“我姓林，您叫我小林就好。”
　　老巡警一边说一遍往前走：“这边的人都叫我老张。我本来要回去值班的，你有什么事可以来我们局里报案。”
　　“我不是要报案。”林嘉明道，“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十八年了，刚才在那里偶然听您提起，我想了解事情的真相。”
　　老巡警又停下来看着他：“你不是本地人？”
　　“我是沐海过来的，十八年前我四叔死在了沐海郊区的水库里，我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林嘉明刚要说下去，却被老张接着道：“你想问十八年前沐海郊区水库那起溺亡案？那个人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他姓白，”
　　“他叫白伟奇，他不会是溺亡的。”林嘉明插嘴道，他自知这样很没礼貌，他为数不多这样打断别人，可他真的求真心切。老巡警没有因此不悦，他盯着面前年轻人看了几秒，似乎要在对方身上看出一个窟窿，随即开口道：“你跟我来。”
　　老张把他带到就近的派出所里，据说这里也有他的办公室，只不过好久都放着没用了。有认识老张的人对他点头示意，老张把门一关，两人并排坐在办公室里的靠背椅上，老张面色凝重，第一句话就是：“你真的想知道那件事的真相？”第二句话就是：“当年想知道真相的人都消失了。”
　　林嘉明面色沉重道：“当年上头有人把这件事压下去了，对不对。”
　　“七十年代末，那时候的沐海比现在更乱，”看着对方急切的眼神，明显也是性情中人不愿再欺骗自己的内心，回答对方道，“是的，是被上头压下去了。你若真想知道，我便讲与你听。当年我在沐海知道这些事情的兄弟，后来都被调走了。”
　　1978年前后，沐海政府有在城郊要兴办一个新型工业园区的计划。政府特别重视那一片老旧区域的改造，许多旧厂房和水库即将被翻新改造。那天市刑侦队接到一个任务，说是有个老工人在水库旁解手，无意发现躺在河里的一具尸体。那人见到尸体后魂飞魄散，跑出去好几百米后才报了警。警方赶到的时候看到那场面也几欲作呕，由于当时是夏季且死亡时间已超过48小时，那人只着单薄背心，暗色尸斑和淤青片片，尸体全身皮肤泡软膨胀呈白色皱缩状的现象，且有大片大片被鱼类或是其它水生动物噬咬过的痕迹，尸体残破不堪，腐败不堪，在场许多刑侦人员都几欲作呕。
　　张万涛当时是刑侦队里的普通侦查人员，尸体被打捞上来之后他第一时间凑过去查看，只一眼便辨认出，这个人身前胸部腹部应该受过撞击，搞不好是与人发生过冲突。因为此前他们已先了解案件的基本情况，包括第一时间了解了尸源、案发地点、案发时间、案发经过以及收集那老工人描述的附近人员情况，他们在侦查后基本上可以断定，此人大概是在8月18日晚上10：00到12：00之间死亡的，死亡原因尚在确认。当时在省里的法医刚好那几天在沐海办事还专程过来一趟，因为此人尸体上有明显的淤青和尸斑，再加上气管里和肺部没有充血积水和泡沫，指甲里并没有过多溺水人挣扎时胡乱抓着的泥沙与水草等其余一系列特征，初步断定此人在落水前就已经死亡，这是一起抛尸入水案件。不过在他血液中提取到了乙醇成分，这一点也不得不考虑在他死亡原因之内。
　　当时基本上整个参与此案件的刑侦队人员都知道这件事，可就在几天后他们上头忽然说市里领导最近特别关照那片郊区的建设事宜，说是要在那里建立工业园区，会有省里的人下来考察。于是这本就不太光彩的事情被压了两三天之后，上头负责人员忽然就草草结案，说是普通的酒后溺水案。当时刑侦队参与此事的五人均对这个结果予以否认，他们觉得是上头有人勾结了局里领导，要求重新立案，却被他们队长压了下去。
　　“当时局里有性格刚正的兄弟想要找队长理论，队长和我们说，想招惹领导自身难保还是明哲保身，你们自己想吧。”老张苦笑道，“我记得好清楚的，那天我们接到报案是二十一号，我们队里私下里把那件事叫做821案。一开始我们就知道死者身份是沐海的一个普通百姓，在哪工作在哪住，租的房子和谁是舍友都可以查得很清楚。后来我们还想找他是被人被害的并非酒后溺水的证据以及究竟是被谁害的证据，等到那死者家属来了好告知他们，偷偷和他们说也行，可听说他家家属要过好几个月才能来，据说是台湾人，往来不方便。我们就一直等啊等，在这期间，我们几个兄弟却都被调走了，同时我们其中有一个很固执的兄弟，忽然从世界上消失了。对，消失了。我是第二个被调走的，也怕了，不想再追究了，想保命还是想玩命，我们还是很清楚的。之后那件事我们谁都不知道后续了。”
　　“不一定都是领导的事，那只是个幌子。”林嘉明沉思道，“真凶以及可能贿赂那些领导甚至是贿赂你们队长的，另有其人。”
　　张万涛道：“我们队长一直人不错，可是那件事情过后我们都不敢相信他了。后来我先被调到广城，后来才来了丽都，和我那位队长，那几个兄弟也再没什么交集。后来我再打听起来那件事，他们说死者已经被火化了，骨灰都被带回台湾了，我们就再也管不着了。”
　　“那个人，是我的四叔。”林嘉明支着额头，沉痛道。
　　话说到这里，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悲痛：“我四叔去世的时候应该比我现在还年轻，他本来应该有比我更好的前程。他去世之前几个月，还答应过我要带我去…”他忽然有些说不下去，“我这么多年，每次想到那时候他看我的眼神，他那时候对我那么好，我就怎么也放不下这件事。他会游泳，我小时候掉到水里，是他捞我上来的，他怎么可能会淹死，他不可能淹死。”
　　老张在这个时候轻轻地拍着林嘉明的后背，两人一片无言。在方才他的描述中，林嘉明何尝没有听出对方的愤怒，遗憾与自责？也许这个世界上还是有这样的好人的，他们身处罪恶混乱的漩涡里，却从来清醒自持。
　　“小林，我知道，我知道他不是淹死的。这么多年，我每次想到这件事，我心里也难受得很。”
　　“我在沐海的时候找了很多人想了解当年事情的经过，可是那些年轻的警员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像您这样当年知道的经历过的，全部都不在沐海了。”
　　“您刚才说的，调查我四叔生前社会关系的时候，除了他是台湾富豪的养子之外，还有个人曾经和他合租一年，直到我四叔四前一直保持着这种合租关系。”
　　“是的。”老张道。
　　“他是不是姓谢，叫谢倾羽？”林嘉明道。
　　老张的神色讶异一瞬：“你怎么知道的？”
　　林嘉明自嘲道：“我此前还是多多少少了解过一些的。你知道的张叔，我一直很在意我四叔的案子。我之前一个人自己追查了好久，不过不像你们这样光明正大。”
　　老张看着林嘉明，揣度他想表达的意思：“你是在怀疑这个与他合租的人吗？刚才我描述案子的时候也提到他了，这个谢倾羽吧，是犯罪嫌疑人的可能性在当年基本上已经被排除了，他那几天都不在沐海有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可以伪造，”林嘉明求真心切，开始随意揣测，“你们没有去他们合租的地方查一下吗？那里面可能会有线索。老张你刚才也说了，除了每天必要的生活采买和公司办公以外，那几天我四叔身边没长时间接触过其他人。如果真的是他下的杀手，没准你们可以找到他杀人的动机，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证件或者是日记本什么的？”
　　“屋内没有激烈打斗过的痕迹，没有证据指向是他的合租舍友把他杀死的。死者身上皮肤残缺，甚至都提取不到完整的指纹。小林我知道你求真心切，但是你先别急，”老张道，“今年三月刚修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中确立了疑罪从无，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我知道疑罪从无什么意思，我…”林嘉明有点不知道怎么说了，他为数不多地与人交流时声音颤抖，“我四叔脾气那么好的一个人，不可能在社会上与人结仇…我就是一直觉得，他去世的原因很蹊跷，这么多年来，我爸一提起他叹息他年纪轻轻这么就喝酒溺亡了，我晚上就会睡不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有执念，想要将真正的恶人绳之以法，不，恐怕不能将其绳之以法，我只是想要让他得到应有的报应，不然我四叔走得太冤…”
　　张万涛在此刻也深深地被对方的悲痛影响，叹了口气。他曾经又何尝不是一个刚正不阿的人？谁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处在那个繁华深渊，难能不经受风雨催折？人是会变的，可是曾经的初心不会忘。当初为什么要当警察，每个人心里都是有信念的。张万涛想到这里，又不由自主地将手臂搭在林嘉明肩背上。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你重新调查旧案。”他轻轻说道。
　　林嘉明愣了一下，抬头看着面前的中年人。他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苍凉与风雪，那几十年跨过的茫茫大山都仿佛在他目海中沉浮，可这位老警察的目光却如同秋夜寒星，冷冽而坚毅，有什么不可动摇的东西在熠熠生辉。
　　“可我四叔已经只剩骨灰，那片郊区现在已经被大力改造翻天覆地，我爷爷家所有人都觉得我四叔就是溺死，没有人可能重新提起诉讼，所有能探究当年发生了什么的线索基本上已经断了。”
　　“谁说我们要重新起诉了。我们暗中查，自己查。”张万涛道，“我知道这样很难，但是你刚才同我讲话的时候不是说怀疑那个谢什么的吗，我突然想到了那个地方，那里或许是当年最容易疏忽的地方。你说若是真是他合租舍友干的，那租屋里真的可能有其他线索。当年和那人说自己不在沐海，我们就也只是大致查了一圈，并没有把注意力集中在查探那个地方上。我记得那屋里有一本叫电动电热什么的书籍，我当时留意了一下，后来也没用上，现在想想，当年为什么不能从这里入手，以此来更深入地了解他们的职业，甚至是从这种职业来进行性格分析，从心理学角度分析是否具备作案动机。可惜那时候根本就没意识到这一点。”
　　的确，犯罪心理的性格□□用在当时1979年的沐海的公安机关的刑侦调查中还尚未得到普及。八十年代是中国犯罪心理学最高光时期、有着大量来自公检法司实践者的拥趸。因为它属于用新方法、新视角来看待一个事物，到了九十年代，大量心理学专业的毕业生进入犯罪心理学领域，给我们带来了许许多多科学的范式，尤其是在方法上。然而在我国七十年代，在那个犯罪高发的年代，犯罪心理学仅仅是刚开始建立。
　　林嘉明很聪明，他接着老巡警的话道：“您是说，要去我四叔生前住过的出租屋再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吗？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那里还在吗？没有拆迁吗？”
　　张万涛道：“那片地方当年都是旧厂房，出事之后就被封锁了，前年我回沐海走亲戚，我有个亲戚在那里打工，告诉我那一片旧厂房都没拆，原封不动的。你说了我才记起来。他们那时的房子应该还在。”
　　林嘉明道：“此事我实在是怎么也放不下。下周我事情不多可以回趟沐海，按照您说的去看看。”
　　“我和你一起。”张万涛拍拍他的肩膀，“我再过几年也要退休啦，在退休之前我想多做点事，无愧于自己当年的初心。也对当年的死者有个交代，你说是不是。”
　　林嘉明其实觉得这是自己的执念，他并不是太想拉着旁人一起，毕竟这其中有太多的变数与考量，还有一定程度的危险。其实能不能将真正的罪犯绳之以法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他只是想知道当年的真相，究竟他怀疑了这么久的谢倾羽是不是真凶。如若谢倾羽真的是凶手，他不需要法律的裁决，他会亲手将对方送往地狱。可如若真的触及了某些人的利益，他尚且不能自保，拖累别人更不是他想看到的。可这老巡警心直口快，听说这种事情也激动非常，挡也挡住不住：“下周四五有两天我轮休，可以同你一道去沐海。”
　　林嘉明看着他，感激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