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绝症患者的故事》顾慎川

95、致明日的舞-5

　　“宝宝，你真的好棒。”

　　“天啊，我没病没痛的也不想去帮助别人，你得了尿毒症居然还想着做慈善，你也太好了吧。”

　　“你是淋过雨的人，所以也想为别人撑一把伞吧。”

　　“我相信善良的人一定会有回报的，我虽不能祝你健健康康，但希望你能快快乐乐。”

　　“那小孩以后肯定也会帮助别人，善意就是这样一点点被传下去的。”

　　“转发到朋友圈了，希望能为你增加一些粉丝，你值得赚钱。”

　　“好人应该有好报，老天啊，睁开你的眼睛吧。”

　　“你是一个很温暖的女孩。”

　　……

　　徐梦蝶翻看评论，她昨天发布了一篇关于资助贫困孩子上学的文章，在文章的结尾她晒出了捐款截图，来证明此事的真实性。很快这篇文章就被很多人点赞、评论、转发，她一夜之间涨了五千粉丝。

　　如果她是一个正常人，这件事不会引起那么多人的关注，但因为她是一个尿毒症患者，在很多人眼里，得了绝症的人已经是自顾不暇，怎么还会拿大几千块出来帮助别人？而且她还承诺了，会一直追踪这个孩子的上学情况，一直资助这个孩子，直到她完成大学学业。

　　徐梦蝶不得不承认，这篇文章带给她的好处远远大于她捐的那几千块钱，在这个流量为王的时代，粉丝才是源源不断的金钱生产力。

　　可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捐钱的目的并没有那么纯粹，单纯地想要帮助别人这样简单的事情离她的生活已经很远了，她突然想到要捐钱，只是看到了这件事能够产生的效益罢了。自从她一个月能赚五位数之后，她很难再拥有一些单纯的念头了，她想的总是：这会让我变得更让人喜欢吗？这会让我涨粉吗？这能让我获得更多的收入吗？

　　她写的东西逐渐没那么真实了，也不是说完全不真实，毕竟大部分的内容还是她的真实经历，只是她必须要美化自己。她现在不能拥有一个享乐的灵魂，她的灵魂必须痛苦且不屈服，她最麻木的时候也得写下绝境中开出花的感觉，她要抓住这批粉丝，他们关注她也许就是想看看她能活多久，也许就是要看一个比自己更痛苦的人在燃烧，但这种燃烧又不能是全然消极的，他们需要希望，需要在苦难中寻求希望，徐梦蝶的故事和她的表达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刚创建这个公众号的时候，徐梦蝶什么都写，她一无所有，所以她无所畏惧。

　　可现在不一样了，流量给她带来了泼天富贵，也给她带来了畏手畏脚。在写文章的很多时候，明明是很顺畅的，但她却会在写着写着的时候删掉某些词汇，某些句子，然后卡卡顿顿地写下去，结束一篇工作文章。没错，她现在已经把做公众号这件事当成完全的工作了，在没有灵感的时候，她会去看别人的文章，想象别人的故事，然后将故事的主角换成自己，再用她的表达方式完成这个故事。当然，为了不让别人看出来，她通常会对这些故事做出改动，再增添一些幻想的内容，真亦假时假亦真，如果有问题，那就是记忆出现了偏差，绝对不是她的问题。

　　徐梦蝶看着存款里面不断上升的数字，甚至闪过了一个荒谬的念头：如果她的存款能够稳定持续地上涨，她每个月能赚到越来越多的钱，说不定她能买一套小房子，在老家，甚至在南城。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能真正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房子，对一个朝九晚九的普通打工人来说，是多么遥不可及的东西啊。所以当这个念头涌现的时候，徐梦蝶的第一反应是荒谬，可她随之觉得这个念头更加荒唐，她不过是想了以前从未想过的一桩美梦而已，她不过离这个梦更近了一些而已，这怎么能算荒谬？

　　可她没有下定决心要买房，徐梦蝶想了很多，一方面是徐裕鹏和庄晓美，他们的年纪都大了，也习惯了家里那一亩三分地，如果让他们住进更大更新的房子中，他们也未必会过得更快乐，有时习惯了的才是最好的。

　　而徐梦蝶自己肯定是不会结婚的，更不要说生孩子了，她也没有领养后代的打算，同时她不知道自己还可以活多久。所以买房子对她来说也不是必须要做的事情，这样一想，也没有买房子的必要。

　　徐梦蝶很快就放弃了买房的想法，她现在的生活过得很滋润，除了尿毒症，她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她感叹造化弄人，如果不是因为得了尿毒症，她现在还在兢兢业业地上班，请一天假都要心疼被扣掉的工资。尿毒症毁掉了她的生活，却也给她带来了崭新的机会，她不愿意感谢尿毒症，但她已经没法恨这个东西了。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她早在小学的时候就学过了这个道理，只是那个时候还不能真正理解罢了。

　　一条新的评论抓住了徐梦蝶的目光——小徐，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但我有点觉得你变了，我觉得刚开始写公众号的你跟现在的你不像是同一个人，现在的你给我一种飘在云端的感觉，虽然变得乐观了，但也没那么真实了。（说这些没有批判的意思，我是最开始关注的老粉了，一开始很喜欢你写的东西，可现在看的时候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了。我只是有点担心，你是不是觉得伪装的自己更讨喜？所以你要维持着一面，在不同的场景中重复上演……我当然是希望你变得越来越好，可我不希望这种好只是空中楼阁。抱歉，我说得可能完全不对，如有冒犯，无需理会。）

　　在徐梦蝶的脑子反应过来之前，她的手先下手为强，删掉了这条评论。

　　什么？啊，这不是她的错，徐梦蝶想，她只是不小心删掉了这条评论。她根本都还没有读完这条评论，这条评论也不是来批评她的，所以她怎么可能是故意的？

　　徐梦蝶知道，她是在欺骗自己。可她无法接受的是，她居然成了那种她很讨厌的只会捂嘴的人，她可以否认这个人说的话，可她不能剥夺别人的言论自由，在此人发出的句子当中没有侮辱性东西的时候。

　　但徐梦蝶很快就将注意力转到了别的地方，那就是已经有人看出来这一点了……到底有多少人已经看出来了？还有多少人迟早都会看出来？

　　她不由得感到恐慌，这个账号现在是她生存的依靠，她不能让任何人毁掉这个号。捂嘴就捂嘴，她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生计着想，没违法没犯罪，不伤天不害理，有何不可？

　　徐梦蝶勉强劝服了自己，不过一个人而已，她接下来的文章可以聚焦在尿毒症这件事上，先不写别的事情了。事关尿毒症，她的所有表达和感受都会是真实的，写疾病是最稳妥的一种方式。

　　不过，以前的她是什么样的？她写出的东西是什么样的？徐梦蝶想不起来了，她点开自己的公众号，翻到了最早的一篇，慢慢看了起来——

　　我是一名尿毒症患者，距离确诊已经过去一百天了，但时至今日我还是觉得惊讶，我怎么就成了一名绝症患者？

　　惊讶和忧伤都如同海里捞上来的沙子，无穷无尽，我将自己沉入海底，与我那些无法言说的情绪融为一体。

　　……

　　可笑的、矛盾的、该死的一切。

　　我还是不甘心。

　　……

　　好陌生啊，徐梦蝶盯着“该死的”那三个字，她已经很久没在文章里面用过这个形容词了，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这该死的发现。

　　为什么要让她这么直观地察觉到自己的变化？为什么她会对以前的自己感到陌生？为什么她又重新思考了？应该与否？值得与否？为了一些钱……不，为了很多的钱，将自己包装成这样，以后的她真的不会后悔吗？可是后悔值几个钱呢？后悔是可以消失的，可金钱不会，不是吗？

　　还算不上是面目全非，但也没有多少相似之处了。努力打怪兽的小徐变成了努力赚钱的小徐，努力中还包括了不择手段，不动声色地索要礼物，高高兴兴地变卖礼物，为了流量什么都能编，为了金钱什么广告都能接（会对公众号的长远发展不利的除外）。徐梦蝶恍惚觉得自己在凝视深渊，而深渊并没有凝视她，深渊现在正无视着她，它在等待时机，等她失足踏入的那一刻，再张开那可怖的、虚无的怀抱，将她紧紧揽住，与她再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