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绝症患者的故事》顾慎川

67、厌弃-7

　　徐梦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出租屋的，她像是女鬼，必须在天亮前赶回住所，以免被人类发现，便成为他们心中必须铲除的怪物。

　　湿漉漉的衣服紧贴在身上，整个人都是黏糊的，海水的气味也趴在了她的身上，她闻起来像是刚腌制而成的咸鱼，她是骑共享单车回来的，不说现在路上没有公交车了，哪怕有，她也不可能以这幅模样去坐公交。失去了死的意志和决心之后，一切又都变得有所谓了起来，脸面、尊严、羞耻之心、敏感神经……这些东西重新变得具象化，成为一道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徐梦蝶回到出租屋后，并没有立刻换上干衣服，她坐在门边，想的是，她失败了，她再也不可能成功了。

　　有些事情是可一可再的，可决定死亡并且实施死亡的过程只有一次，她没有走完这条路，就再也没有选择走这条路的勇气。她是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人，她的勇敢不是取之不尽的存在，而她的懦弱总是压倒勇敢，仅有一次的机会没有把握住，勇敢就再也没法占上风了。

　　好好活着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情，埋头去死也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情，徐梦蝶是一个没什么勇气的人，所以她活得不快乐，死得不干脆，只能这样半死不活地生存下来，继续厌恶这个世界也厌恶自己。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不会再有更好的办法了。

　　认命吧，徐梦蝶。

　　徐梦蝶安慰自己，也许你没有在今天死去，那是上天的旨意，上天觉得你还没有活够，还可以再撑一段日子，所以让你活下来了。

　　幸好还没有将手机格式化，幸好还没有提出辞职，幸好没有将列表里的客户全部删掉，幸好没有提前将行李寄回家……徐梦蝶又忍不住想，她是否早有预料？预料自己是没法完成这件事情的，所以她没有把事情做绝，她给自己留了后退的余地了。

　　徐梦蝶不愿意细想，她敏锐地察觉到这是一个不能细想的问题，越想，她就只会越唾弃自己。

　　濒临死亡的感觉太不好受，她是再也不想尝试第二遍了，为什么人类不能无知无觉地死去？为什么人类不能选择以最舒服的方式结束自己的性命？为什么连死都成了一种勇气考验？徐梦蝶回想起在海中压抑冲动的滋味，那种难受虚虚地伸进了她的口鼻，让她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

　　她终于起身，将还在滴水的衣服脱了下来，她想丢掉这套衣服，想了想，还是将衣服塞进洗衣机中，加了勺洗衣粉进去，按了启动。

　　虽然日后看到这套衣服，一定会让她想起死亡的恐惧，但她不能这么浪费，衣服又不是破了烂了，既然还能穿，为什么要将它抛弃呢？她的生命是真的破了烂了，她才想要抛弃它的，虽然最终她也没能把它抛下。

　　天已经完全亮了，徐梦蝶换上一条睡裙，她今天无论如何都是不想去上班的，她给经理发了请假申请，请假天数写了三天。

　　她认为自己最起码需要三天的休息时间，才能回到那牢笼一般的办公室中，继续去做那生不如死的工作。经理没有立刻审批，徐梦蝶也没有一直守着手机，她走到桌边，将自己写下的遗书撕成碎片，丢进垃圾桶内。

　　她甚至连回看自己写了什么的勇气都没有，她只想忘记这一切——徐梦蝶对此心知肚明。

　　她躺在床上，将身体摆成“大”字型，感受每一寸肌肤与床垫的贴合，徐梦蝶从来没有发现过，原来心无旁骛地躺在床上是这样舒服的一件事。

　　清空大脑，什么都不想，只专注于“躺着”这件事，徐梦蝶深呼一口气，又深吸一口气，她听着楼下开始喧闹的声音，却觉得世界很安静，很平和，此刻没有任何的大事，比她躺在床上这件事更重要。

　　一夜未睡，徐梦蝶并不感到困倦，相反，此刻她的意识依旧清晰无比，也许是濒临死亡留下的短暂后遗症，她牢牢地贴住床，心想，要是时间能永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床上躺了多久，时间成了没有速度的存在，徐梦蝶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毫无意义的举动，她重复做了许多遍，仿佛乐此不疲。

　　徐梦蝶举起手机，她没有看时间，只是看到了经理的消息。

　　“怎么要请三天假？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外公死了。”徐梦蝶这样说，这确实是事实，只不过不是近期发生的事情，她觉得外公在天之灵，也不会因此而怪罪她的，而这样的理由成功率多半高于别的事情，所以徐梦蝶毫无负担地用了。

　　“又不是爸妈，那也不用请三天假吧。”

　　经理打出了这样毫无温度的文字，徐梦蝶只是眨了眨眼，继续与经理周旋：“我是外公外婆带大的，我对他们的感情很深，而且我家不在南城，还得赶回老家，三天已经不多了。我想好好地跟外公道个别，然后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再来上班。”

　　“你这三天完全不干活，你这个月的业绩怎么办？还能超过上个月的业绩吗？”

　　徐梦蝶知道经理的业绩跟他手下人的业绩是挂钩的，所以经理不希望徐梦蝶请三天假，这样会让他的利益受损。徐梦蝶什么都知道，但她可以装作不知道，她可以蒙骗自己，那样自私的人是不存在的，经理只是对外公那一代没有那么深的感情，他只是冷漠，还没有到冷血的地步。

　　“等我回来之后，我会用百分之二百的努力工作，争取不让这几天的请假影响太多。”

　　徐梦蝶这回不等经理回话，便继续说：“经理，我已经在去高铁站的路上了，来回的票我都买好了，你放心，等我回来，我一定会拼尽全力地工作。”

　　她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经理也想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他过了几分钟才回：“好，节哀顺变，等你回来。”

　　徐梦蝶：“谢谢。”

　　如果她今天真的死了，经理一定会感到愤怒多于伤心吧，因为徐梦蝶死得很轻易，但她带走了一部分他这个月的业绩，他一个那么重视钱的人，一定会觉得很愤怒。

　　徐梦蝶凭什么死在这个时候？她应该挑一个月底的时间去死，把这个月的目标干完了再死，做人是不能这么没有责任心的，不然死了也不会得到任何的同情。

　　她将手机扔到一边，继续贴紧床面躺着，她的心里飘过了许多东西，但是她什么也没抓住。她没死成的时候痛哭了一场，也许是因为眼泪太重了，眼泪都涌了出来，身体就变得轻盈了，灵魂依附于身体，也得到了同样的放松，在某种程度上，痛哭真是一件好事。

　　徐梦蝶将被子团成一团，侧过身去，紧紧地抱住了被子，就好像抱住了另一个人。听说拥抱的好处有很多，可是没有人来拥抱她，那么她就去拥抱被子吧，反正被子软软的，暖暖的，效果应该不比抱人更差吧？不过，如果她抱住的被子是一个人的话，这人现在恐怕要窒息而死了，因为她的手臂环得太紧，让被子没有半点喘息的空间。

　　窒息，怎么又想到了窒息这个词？徐梦蝶谴责大脑，这个词将会成为她的心理阴影，阴影面积根本无法计算，她不愿意再想起这个词了。

　　可这是她没法控制的事情，窒息，窒息，窒息……窒息涌向窒息，窒息捂住窒息，窒息挤着窒息，窒息杀死窒息。

　　停止！

　　徐梦蝶闭上眼睛，睡觉吧，睡着了就不会再想了，等醒来之后，能否是新的一天？

　　可她没法立刻入睡，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的行为并没有让她产生该有的困意，她精神得像是喝了十杯咖啡，于是她开始数绵羊。

　　她很久没试过数绵羊的方法了，因为她觉得数绵羊很无聊，好吧，数了二十只绵羊之后，徐梦蝶依旧觉得这个方法很无聊，她停止了数绵羊，转而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发呆。

　　天花板上什么都没有，只是涂满了白色的油漆，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这就是穷人的天花板，单调，枯燥，毫无美感。

　　徐梦蝶闭上眼睛，想象自己置身于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中，而她是这个国家的公主，是国王最宠爱的女儿，她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得到什么都不会蒙蔽她的双眼，因为她早已站在了金字塔的顶端。

　　她是那样的快活，灵魂没有沾染困苦，所以轻飘飘得就像羽毛，她浮了起来，轻盈地转着圈，越飘越高，越飘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