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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灭 ...

  •   玉无忧病倒了。清醒只是一瞬,昏沉从此漫长。他听到庄夫人的哭声,听到父亲的叹息,听到三弟稚嫩的担忧,可他太累了,累得只想长睡不起,再不用回答任何问题。

      “令郎本就有不足之症,兼之忧思过重,神虚气耗,遂病来如山......”

      “我知道不是他,爹,我就知道不是他。我们错怪他了......”

      “岑家小儿,忘恩负义,虽手刃之,亦不足以解吾恨!”

      “娘,二哥是不是因为跟我打雪仗才生病的?他怎么还不醒呀?”

      “忧儿啊,你爹已经不怪你了,快醒醒吧。”

      ......

      “这就是你的选择,呵,我就知道,那些家伙只会害了你。”

      十二月二十日,玉无忧醒了。家中格外安静,炉火静静地燃烧着,一丝冷风飘过,掀动几点煤灰,飘落炉沿。厚厚的被子像盔甲一样压在他身上,连抬动一根手指都格外困难。玉无忧呆呆地望着床顶,思绪缓慢地流动着。

      忽然,门开了。一个下人端进水盆,正要给他擦脸,却突然瞧见他眼睛睁着。他尖叫一声,夺门而出,狂喜地大叫道:“二少爷醒啦!夫人,二少爷醒啦!”

      为什么这样高兴?玉无忧茫然地想。不一会,脚步杂然,一股脑地涌进他空落落的房间。庄夫人,汪叔,面生面熟的下人们围了满床。一瞧见他,汪叔便痛哭道:“二少爷,老爷和大少爷被抓进牢里了!”

      “汪叔!”庄夫人急道,“你说这干什么,忧儿才刚醒!”

      “夫人,二少爷现在是家里唯一的男丁,这事只有靠他拿主意了。”汪叔哭道,“二少爷,幸好您醒了,否则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老爷和大少爷已经进去好几天了——二少爷,您别起来,衣服!衣服!”

      几个下人七手八脚地给咳嗽不止的玉无忧披上衣服。庄夫人哭骂道:“你们现在说这个干什么,出去,都出去!”

      “可二少爷得知道这些!”

      “是啊二少爷,有人告发吕相谋反,老爷和大少爷就被抓走了!夫人给狱卒送了许多银子,可连老爷他们的面都见不到。”

      “大家现在都用柱子抵着门,就怕官兵再来抓人。吕相真的害惨我们了!”

      “二少爷,您快拿个主意啊!”

      “出去!”庄夫人急得站了起来,众人见状才惴惴散去。玉无忧一缓过神,就问庄夫人怎么回事。

      她哀戚道,就是大家说的那样。玉无忧病了后,玉于温发现告密者另有其人,那就是吕相的女婿岑远道。

      具体怎么发现的她也不知道,只知道吕相把岑远道扣在相府了。那之后没多久,相府的一个厨子突然闯入宫中,声称吕相要谋反。皇帝立即派人去调查,竟然在相府搜出了帝玺。当晚,吕相全家就被收入狱中。接着,朝廷开始抓捕吕党。没过多久,玉于温和玉无瑕也被抓进去了。那是两天前的事。这两天,庄夫人用尽了法子,却一点也探不到牢中的消息,更别提送东西进去了。

      “听说那些狱卒最是狠毒,有不招的,就往死里打。这都两天了,万一你父亲和你大哥......”庄夫人说着说着,泣不成声。

      此时此刻,玉无忧只有一个感觉。

      天翻地覆。

      他没时间悲伤,大难临头,他必须马上行动起来。当天他就从病床上爬了起来,裹着厚厚的衣服出了门。他叩响了自己知道的每一扇门,然而它们都装聋作哑。同僚,亲友,门生,往日簇拥在父亲前后的那些人,现在都像消失了一般。玉无忧走遍了整个娄京,也没有一扇门为他打开。流水般送进大牢的银子,也没有一声回音。

      时间一天天过去,玉无忧心中越来越绝望,越来越焦灼,最终,他想到了一个人。

      国师。

      元旦,天降大雪。通往梧桐寺石阶上的积雪深可没膝。没有人会在这种天气下上山,可玉无忧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他只能在这个时候去,因为每月朔日、十五国师一定会来梧桐寺上香,尽管,今天是元旦。

      路上,寒风割面,冰雪刺目,脚很快便失去知觉。玉无忧拖着双腿,一步步往上爬。到达梧桐寺时,他已经成了一个雪人。开门的道士吓坏了,玉无忧连招呼都没打就去了那个院子。没有人。玉无忧的心凉透了,可他还是站在那。

      天气太差了,今天还是元旦,国师没道理会来。这些玉无忧都知道,可他还是等在那,等着,等着。等到雪小了,停了,等到一缕孱弱的阳光颤巍巍地从阴云中洒落,等到夜幕爬上山岚,等到雪又飘落,国师仍旧没有来。

      忽然,玉无忧听到了扑簌声。他猛地转过身,看到的却是那个小道士。他拿着伞,同情地问:“大人,再不下山就晚了,您今晚要在这过夜吗?”

      玉无忧愣愣地望着他,小道士不得不又说了一遍。玉无忧说:“哦,哦......谢谢,我得回去。”

      他走了几步,忽然问:“国师还会来吗?”

      “我不知道。”小道士愧疚地说,“那位大人已经有一阵没来了。”

      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这分明是意料之中的事,大雪,元旦,谋反案,国师当然不可能来。可玉无忧还是固执地等待着,好像这样上天就会多眷顾他一分似的。

      他明明知道,自己和国师分开得多么不愉快。他不能不冒出这样的念头:如果当时他没跟国师分开,现在是不是就能给父亲和大哥求情了?国师之前不是说过要是吕相做了什么父亲最坏也不就是贬官吗?父亲怎么会进大牢?他不识好歹得罪了他所以如果万一国师存心报复不帮他如果父亲大哥有什么万一那么这全都是他的错不不。

      不不不。

      老天怎么能跟他开这样的玩笑?

      玉无忧踉踉跄跄地往山下走,突然,他疯狂地吼叫起来,用力捏着拳头在空中挥打。泪水还没流下来就成了冰,他啊啊地怪喊着,蹲了下来,发出了破碎的呜咽声。

      太失败了,太无能了,自始至终,他都如此无用。

      形式越来越糟。弹劾吕介的奏折雪片飞来,他的罪名也像雪球般越滚越大。抓进大牢的吕党越来越多,父亲和大哥依旧毫无音讯。绝望而漫长的等待似乎永无尽头。元月十五,玉无忧又去了梧桐寺,国师仍没有来。

      为什么?玉无忧想,因为今天是元宵节?

      那么,二月初一呢?这天不是节日,也没有下雪。

      但国师还是没有来,就是没有来。他不可能不知道玉于温和玉无瑕被抓,也不可能猜不到他会来梧桐寺找他,那么,答案只有一个。

      他不愿帮他。

      啊......

      毕竟,他最后一次跟他见面时说了,他会站在父亲那边。

      自作自孽。玉无忧好像想笑,可脸冻僵了,于是他只扯出了一个无比奇怪,似笑似哭的表情。他抓住那棵桃花树,用力向树上撞去。雪淋了他满身,冷到透骨。

      他就是这样。没有一件事做对过,从来没有。

      二月十一,皇榜贴墙,逆吕当斩,贵妃、五皇子知情不报,是心可诛,判绞刑。诸从吕者,死罪者五十三。玉于温、玉无瑕不在其中。

      二月十三,行刑,血流成河,青砖改色。好事者检吕介尸,竟无舌。

      二月十八,余党定罪。玉于温、玉无瑕仍不在其中。

      二月十五,活者归家。玉无瑕在其中。

      二月二十八,玉于温尸首归家。二十天前,玉于温狱中自尽,留血书一封,痛骂吕介之无耻,剖陈玉家之忠心。言:识人不明,祸及全家,辜负皇上,痛心疾首,唯有一死。伏乞圣上明鉴。经司狱、判卿、天命司覆理,玉于温虽与吕介私交甚密,然确无不忠之言,亦无违逆之据。帝深懊悔,赠司礼,谥“忠直”,准近侍护丧,太牢以祀。

      “是国师杀了父亲。”回来后,玉无瑕第一句话就说,“岑远道是他的眼线。就是他告诉我看见你在梧桐寺和国师见面——正好在九月初三看见你一个多月后!假如他不是九月初三看见过你,是什么让他拄着拐杖也要上山?我们在灵山寺逮住了他,这一年来他一直在给国师传递消息!吕相不可能谋反,这一切都是国师计划的。这个卑鄙小人!这个奸贼!这个无耻之徒!”

      这一连串怒吼打得玉无忧措不及防,好一会,他才不敢置信地问:“国师杀了父亲?”

      “和父亲同片牢房的人说那天晚上听到了木屐声。”玉无瑕咬牙切齿道,“那个畜生!他逼死父亲不够,还要他昧着良心指鹿为马,连一丝尊严都不给他留下!”

      玉无瑕愤怒而无力地咆哮着,那声音啄着玉无忧的脑子,一下一下越来越深。

      一切都是国师策划的?全部?这可能吗?死了那么多人,就因为他要除掉吕介?那也没有必要逼死他父亲啊!他不是说最多会贬官吗?玉无忧突然感到一阵恶心,眼前天旋地转,他踉跄着抓住一边的柱子,脑子里嗡嗡作响。为什么?真是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

      他以为自己已经陷入了绝境,可他总是能往下跌得更深。大哥不会撒谎的,那么,父亲自尽那晚,真有人听到了木屐声?岑远道是国师的眼线?什么时候?怎么会?

      “你那天去梧桐寺干什么?”

      岑远道去梧桐寺干什么?

      是什么让他拄着拐杖也要上山。

      小洞。一个一个,整齐地排列在通往院门的小路上。鸟飞走了,他离开了。

      那个洞有鸟头大,很深,鸟能把头探进去。在坚实的雪地上能够戳出那么深的大小一致的洞的——

      拐杖。

      拐杖,岑远道,梧桐寺,国师。

      被忽略的碎片一点点拼凑,恐惧悄然侵袭了玉无忧全身。他冲出去,爬上山,闯进寺,那小道士在扫地,他抓住他,问:“有没有一个拄拐杖的人找过国师?”

      小道士害怕地望着他。玉无忧瞪着他,吼道:“有没有一个拄拐杖的人来找过国师!”

      “我,我不知道......”

      “撒谎!”

      “我不知道......”

      “撒谎!要没看见你就该说没看见,可你却说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小道士嚎啕大哭,“大人只让我喊过你,另一个从没进过那院子!”

      玉无忧松开了他,心想,另一个。

      “哈哈,哈哈哈。”

      他凄凉地笑了一声,摇摇晃晃地下了山。

      九月初一,九月初三。就隔一天。他刚刚满心欢喜地以为获得了心上人的垂怜,岑远道就成了国师的眼线。不,大哥说过去一年他都在给国师传递消息,那么,在那之前,或许在遇到国师之前,或许他被推下水而国师恰好来救他的时候......

      是啊,太巧了不是吗?

      一般的客人,会走到那个破池子那儿吗?

      玉无忧站住了。他被这个可怕的念头抓住了,而且越陷越深。

      为什么?他想,为什么?

      对国师来说,他究竟算什么。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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