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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秋狩(二) ...

  •   落地的时候,想象中的疼痛并未传来。玉无忧感觉好像有什么垫在他背后,缓冲了一下。他睁开眼,看见自己全头全尾地坐在地上。玉无瑕下了马,着急地向他跑来。

      “无忧!你没事吧?受伤没有?”

      “怎么回事?”吕相长子跳下马,生气地质问道,“你刚刚差点撞到殿下!”

      “我的马受惊了......”

      “你不是不会骑马吗?”五皇子冲出来,瞪着他,气愤地喊道。

      “贵妃娘娘让我喊殿下回去......”

      有人立刻叫嚷道:“你什么意思?难道这是贵妃娘娘的错?”

      “就是,你不会骑马就不要骑,逞什么能!”

      “刚刚差点就出大事了!”

      “够了!”玉无瑕高声道,“无忧又不是故意的!”

      “可他刚刚差点撞到殿下。”岑远道玩弄着手中的弹弓,慢条斯理地说,“你要是真不想来,跟娘娘好好说不行吗?娘娘又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

      玉无忧愣愣地望着他,心中慢慢涌起一股愤怒。

      所有人都可以指责他,唯独岑远道不行。他忘了自己刚刚干了什么吗?他分明看到了他,也分明知道他正朝五皇子跑来。他分明......父亲的寿宴上,他分明知道如果自己溺死会出现什么后果。他是大哥的挚友,是吕相的女婿,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玉无忧能理解他对自己的鄙夷和恶意,可他父亲和五皇子又做错了什么?如果他刚刚真的撞到了五皇子,父亲、大哥甚至吕相都会受到惩罚。他直勾勾地望着岑远道,后者发现后不仅毫无畏惧,还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于是,玉无忧明白了。岑远道根本不是大哥的挚友,他这样对他完全是为了他自己。他是为自己出气,而不是为玉无瑕出气。

      既然如此,三年前,他恐怕也是为了自己才那样做的。

      所以......

      “你为什么要用弹弓射我的马?”

      无休无止的议论、争吵和责骂戛然而止,众人惊愕地望着玉无忧,而他盯着岑远道,十分悲伤。

      “你在胡说什么?”岑远道放下弹弓,愤怒地嚷嚷道,“我什么时候射你的马了?我干嘛要那样做?”

      “三年前,你不是用箭射过了吗?”

      “我那是为了救你。你的马疯了——”

      “我的马没疯!是你用箭射死了它!你,和其他人。你,你,你,你们。”玉无忧站起来,指着人群中那一张张熟悉的脸,愤怒而伤心地质问,“你们说是吕公子让你们这么干的,所以我从来没有说出去过。可吕公子不会做有害殿下的事。岑远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玉无瑕问:“勉之,这是真的吗?”

      吕相长子沉着脸问:“岑远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从没让你射死过惜缺弟弟的马!”

      那几人一听,顿时慌了。

      “那不是您的意思?”

      “荒唐!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不是啊,当初是岑兄说您看玉无忧不顺眼,要给他个教训......岑远道,你骗我们?”

      “你骗了我们?你怎么能这样做!”

      “玉兄,这都是他指使的!我们绝对没想害您弟弟!”

      “勉之。”玉无忧震惊地望着岑远道,“你真的射死了无忧的马?为什么?”

      “我没有。”岑远道紧绷着脸,咬牙道,“这都是诬陷!”

      “什么没有!”那几人吵起来,气愤地喊道,“你不是出了名地讨厌玉无忧吗?就因为你一直在我们面前说他,我们才会那么讨厌他!”

      “就因为你,我们才以为吕兄也讨厌他。”

      “娘的,把我们当枪使?”

      指责呼啸而来,岑远道面色惨白。他狞笑一声,咬牙切齿地叫道:“怎么?好像你们就没欺负过他似的?你们不都觉得他是玉无瑕身上的一块瑕疵,恨不得他消失吗?我只是做了你们想做的事情,你们却想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你们这群虚伪的家伙没资格说我,没有!还有你,玉无瑕,你要真那么疼爱你弟弟,怎么会注意不到他受欺负了?马疯了?这种鬼话你也信!你们都是一群伪君子,都是!”

      他狠抽了马一鞭子,扬长而去。众人目瞪口呆,半晌,有几个人看了看玉无瑕的脸色,开始议论起来。

      “岑远道居然是这种小人,太可怕了。”

      “玉兄,你没事吧?”

      “我们之前都被他蒙蔽了,幸好令弟揭发了他!”

      玉无瑕没理他们,只对五皇子道:“殿下,我弟弟可能受伤了,我先带他回去了。”“等等。”吕相长子似要挽留,玉无瑕冷淡地说:“吕兄,麻烦你陪殿下回去,娘娘该等急了。”

      说完,他就带着玉无忧走了。

      两人一进营帐,玉无瑕便问:“为什么不早说?就算是吕兄指使的,你也该告诉我!”

      “我怕影响你跟他的交情......”

      “这重要吗?他要敢害你,就不是我的朋友!”玉无瑕怒吼道。玉无瑕一缩头,干巴巴地笑道:“大哥,别气了。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你要还敢这样,我先把你打一顿!坐下,我看看你受伤没有。”

      “没,真没事......”

      “从马上摔下来怎么可能没事?”玉无瑕悔恨地说,“我当初居然没看出来,我应该多问你几句的。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啊?我是你哥啊?你怎么能什么都不跟我说,自己受这么大委屈啊?”

      玉无忧鼻头一酸,安慰道:“没事,哥,我以后肯定会告诉你的。你看,我真没事。”他抬抬腿,抬抬手,又跳下来。玉无瑕吓得赶紧把他按回去,仔仔细细检查一遍才放心。

      “你看看,没事吧。”玉无忧嘿嘿笑道,“我本来以为自己肯定得摔断腿呢,没想到一点事都没有。”

      玉无瑕脸一沉:“就是那小子害你摔断了腿。”

      “不,不......其实,”玉无忧挠挠脸,有些畏惧地说,“虽然三年前岑远道是带头欺负我的人,但射中我马的却是另一个。”

      “什么?”玉无瑕咆哮起来,像头发怒的狮子,“谁?”

      “是今天那个穿黄衣服、骑红色马的人。”

      “马征?”玉无瑕气得发狂,“那些混账!我现在就去打断他的腿!”

      “别,别,哥,冷静!哥!”玉无忧费好大劲才拉住他。玉无瑕一口气闷不下,在屋里左走右走,最后竟然提起桌上的茶壶往嘴里灌下去。玉无忧赶紧给他递杯子。玉无瑕将茶壶往桌上一放,瞪眼对玉无忧道:“以后再有这种事你必须跟我说,你是我弟弟,谁也不能欺负我弟弟!”

      玉无忧一愣,笑道:“好!”

      晚上,岑太医亲自领着儿子登门道歉。岑远道显然挨了打,半边脸肿的老高,人蔫巴巴的。吕相父子也来了。岑太医让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给玉无忧磕头认错。

      看着岑远道这副凄惨模样,玉无忧真心感到可悲。现在的岑远道多么像从前的他,受人厌弃,遭人嫌恶,累累如丧家之犬。他原本拥有那么多自己想都不敢想的喜爱,却亲手把它们毁得一干二净。想到这,玉无忧居然生不出怨恨。他原谅了他。

      “你就这么原谅他了?”玉无瑕怒气冲冲道,“岑太医,我弟弟心肠好,但这口气,我家可没法就这么咽下去!”

      “是是,我一定会好好教育这臭小子。我还会给公子送一匹和之前一模一样的马......”

      “马就免了吧,我不缺钱。”一直沉默的玉于温终于开口了,“岑太医,你知道我素来讲究公平。听说我儿子的腿是马家公子弄断的,那你就让他儿子的腿也断了吧,或者,你儿子。这样,我就不再追究这件事了。”

      “啊?”岑太医一愣,看向吕介。吕相说:“岑太医,我把女儿嫁给令郎是因为玉公子极力举荐,没想到,你们居然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我希望,你们能展现自己的担当,诚心诚意地道歉。”

      “是.....是。”岑太医颤抖道,“我知道了。我会给二位大人一个满意的答复的。逆子,过来向玉掌院和丞相大人道谢!”

      “谢谢玉掌院和丞相大人......”岑远道正要磕头,玉于温却起身道:“我不受你的谢。”

      岑远道一愣,倍感屈辱,埋着头不吭声。岑太医也满脸通红,拉着岑远道出去了。

      众人离开后,玉于温让玉无忧留下。他似乎心事重重,沉默良久,才说:“你是我的儿子。”

      “是,父亲。”

      “以后别再这么懦弱了。”

      “是。”玉无忧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说。

      玉于温又沉默了一会,悲伤地说:“哎,我有何颜面去见你娘啊。”

      玉无忧一震,不禁抬头望向玉于温。这么多年来,这是他头一次在他面前提到娘。玉于温的视线没有落在他身上,而是落在房间里某个空空的点。他一脸倦容,那双不怒自威的眼睛卸下了重重盔甲,流露出浓浓的疲惫,还有痛苦和眷念。他叹了口气,懊悔地说:“我对不起你娘。”

      那天晚上,玉无忧知道了许多他不曾知道的事。他知道了父亲原来曾许诺娶娘为妻,知道了祖母私下找到了娘,告诉她他已有良缘。为了父亲,她走了。许多年后,父亲在一场宴会上遇见了她。彼时她浓妆艳抹,坐在他人怀中夸张地笑着,而当玉于温叫来她时,却笑意尽褪,唯有悲哀。

      “那天,我决定纳你娘为妾。可她说,我已经有了家室,不应让自己的妻子蒙羞。第二天,她就走了。再后来,她就带来了你。到死,她都不愿意见我,连后事,也是阿敏照料的.......每当我看见你,我就会想起你娘,因此我总是避开你,我心想你在玉家衣食无忧,并不缺少什么,但现在......”

      玉于温无力地说:“我终究没把你照顾好,我对不起你娘啊。”

      深夜,玉无忧独自躺在床上时,仍无法忘记玉于温那时的表情。那个往日看起来坚不可摧的男人,那时竟显得那样脆弱,仿佛一瞬间老了。玉无忧突然注意到玉于温头上有了几根白发,眼角不知何时爬上了深深的皱纹。刹那间,他意识到,父亲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了。在过去那么久那么久的岁月里,他一直为年轻时的无能为力而痛苦。

      玉无忧想到他祖母,玉如月,一个早在他来到玉家前就去世的女人,一个因为兄长叛出家门不得不担起家业的女人。她留下的只有一张画像,那是个衣着古板的老太太,有一双钩子般的眼睛。那张画像笼罩着玉于温的房间,时时刻刻注视着他。

      原来,就算是他父亲,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当时,玉无忧觉得必须要说些什么。所以,他把从没对别人说的娘那段时间的日子都说了,包括她总要在窗边放一束紫葳,说是心爱的人给她的礼物,包括她说他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是世间最最英俊的男子,包括她说,永远不要怪他的父亲,是她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些流言蜚语。

      玉无忧说着说着,看到父亲的眼眶湿润了。这一刻,他们之间的距离忽然消失了。他再不会觉得玉于温可怕和陌生了。

      今天晚上他难得地梦到了娘。梦里娘侍弄着窗前的紫葳,望着窗外的一寸天光,喜悦地笑了。

      “无忧,快看。”

      娘抱起他,于是漫天晚霞映入玉无忧的眼眸。烂漫的霞光照在他和娘的脸上,把他们的脸照得闪闪发亮。娘高兴地笑着,伸手将玉无忧送出了那扇小而暗的窗,放入了棉花般柔软的云霞中。她温柔地注视着玉无忧,伸手轻轻一推,玉无忧就朝那个光辉灿烂的世界飞去了。

      “去吧,孩子。”娘笑着,关上窗,“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长大吧。”

      窗户关上的瞬间,玉无忧醒了,眼角犹有泪痕。他在床上怔怔地坐了许久,直到玉无瑕推门而入。

      “快起来二弟!出事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秋狩(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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