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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脱面 ...

  •   国师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双眼探究地望着玉无忧,似在无声的追问。玉无忧却没有看他,只是低着头,苦笑着。

      “我在家里,让所有人都觉得不自在,尤其是父亲。您不知道吧?他其实很爱我娘,只是良贱有别。尽管我娘离开了,他依旧没有放下他,这对庄夫人并不公平,对大哥也不公平,可我不能埋怨父亲,若不是他对我娘还怀有情谊,我根本不会过上今天这样的好日子。我娘虽然出身不好,可她却是个极好、极好的人,从没缺过我吃穿。要没有我,她兴许早就从良了,那样,她也不会染上那种病......”

      当时,那些下人以为他睡着了,因为年幼的他正在发烧。

      “二公子怎么又病了,真不懂事。他就不该大冬天地去老爷面前晃悠。他不知道老爷根本不想见他吗?”

      “人家精着呢。要不多在老爷面前晃晃,哪能争到同情啊?”

      “那是老爷心善。要是我,肯定不会让那女人进门,多脏啊......”

      “是那种病吧?哦呦,她怎么有脸来找老爷?”

      “仗着老爷心里有她呗。哎,夫人真可怜,大少爷也是,平白无故地要分出去一份家产。”

      “可惜她家产没要到,就死了。要我说,她还不如当初把孩子打掉呢。”

      “别啊,要不是二公子,那女人指不定就进门了呢?幸好她染上了病。我听说,她根本是来者不拒啊?”

      “一个妓女还能怎么养孩子?要我说,咱们还该感谢二公子除掉了那个狐狸精呢。”

      “哈哈哈!没错,没错,感谢二公子!”

      他听着这些恶毒的议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死了一般。手、脚都没有力气,像软绵绵的一滩水,而被子那样厚那样沉,像一个铁夹死死咬住他的身体。下人的议论声渐渐模糊了,像苍蝇一样在他耳边嗡嗡地吵闹。

      屋子里暗得像晚上,玉无忧想起小时无数个生病的夜晚,他半梦半醒间听到屋子后面传来呻吟。因为娘不愿让他出去呆着,也不愿当着孩子的面干活。他娘或许还算不上青楼女子,青楼女子至少还有自己的房间,不会像她那样被一只寄生虫赶出去,俯趴在本属于她的屋子的后墙上。

      墙后面的声响啄着玉无忧昏昏沉沉的脑袋,他伤心地大哭起来。现在他又哭了。比从前任何一个夜晚都伤心。他看清楚了自己的身份。尽管年纪长了几岁,可他还是一只寄生虫。他害死了娘,让庄夫人伤心,让大哥伤心,让父亲伤心,可他竟然一无所知、鲜廉寡耻地四处招摇,享受着舒适的生活。

      他是个罪人,活该受人鄙夷。

      他不配成为玉家人。

      “我那时候发誓,自己长大后会好好报答玉家。可是,看看我现在的样子。”玉无忧自嘲道,“我得了怪病,一到人多的地方就心慌胸闷,甚至晕倒。既然我无法报答玉家,就应该尽早离开,可是,我却一直拖着......”

      真卑鄙。玉无忧想。他厌恶这样的自己,什么都做不成的自己。

      “所以,我按您说的吓住岑远道后,真的非常高兴。”他觉得脸上有些热,用手擦了擦,“我觉得我终于干了件有用的事。我真的非常感谢您。”

      “你为什么不把那两个嚼舌的赶出去?”

      “嗯?”

      “你当时就该狠狠教训一下那两个下人。”国师皱眉道,“你做错什么了?在这自怨自艾的。”

      他拿花枝点了下玉无忧的脑袋,有点不耐烦地说:“你与其在这瞎想,还不如干点事去。”

      被戳到的地方热乎乎的,还有轻微的刺痛。玉无忧傻愣愣地望着国师,这时,小道士进来了,恭恭敬敬地说:“大人,已经准备好了。”“哦。”国师随手扔下花枝,表情像是有点不快。“我有事要办,失陪了。”“好。”玉无忧赶紧告退,等走出梧桐寺,他还神思恍惚。忽然,他大叫一声,懊丧地摊开手心。

      他忘记把玉佩给国师了。

      那之后,玉无忧出门的日子变多了。有时是陪着庄夫人祈福,有时是带玉无虞出去玩,有时是去集市上看看新茶,有意无意地,他总会经过梧桐寺,哪怕只是远远地望上一眼。他不常进去,在他心里梧桐寺像什么珍贵的瑰宝,需高高放在一尘不染的架子上,用上好的木箱保存。

      只有庄夫人进寺上香时,他才会跟着进去,并且在庄夫人诵经时四处转转,看似不经意地经过那扇门——它总关着。

      他碰见过一次小道士。据他说,国师时不时会来梧桐寺给宏元仙尊上香。他上香时,不许任何人靠近。小道士的手遥遥一指,点出了梧桐寺后殿一角闪闪的金顶。

      那就是国师上香的地方。玉无忧满怀崇敬地从那座巍峨的大殿旁走过,和其他大殿不一样,那座大殿四周的墙格外高,玉无忧只能看到层层叠叠的飞檐和斗拱。大殿前后有两扇门,一扇通往那个有桃花树的院子,一扇则通往一间空院子,那院子通往后山,也就是那个溪谷。就是说,外人是进不去这座大殿的。

      玉无忧开始爬山了。玉无瑕对他的这个新爱好十分赏识。每次爬山,玉无忧都会带回来点什么。几枝梨花,一袋野果,农户酿的酒,猎户售卖的皮,又或者什么趣闻。有时候,他居然能逗得庄夫人笑起来呢。玉无虞吵着说要跟他一起爬山,被庄夫人拦下了。

      “净想着玩儿,你还有功课要做呢。”她板起脸教训道,“你要多学学你二哥,他像你这个年纪,可从没让我操心过。”

      玉无忧笑了笑,心生庆幸。幸好庄夫人没有答应,他私底下其实不愿带玉无虞一起爬山。他身体弱,爬得慢。可一步步往上爬时,他能鲜明地感受到自己走过的路。歇息时,回头一望,便能看到绵延的群山和越来越小的梧桐寺。爬到顶点,甚至能看到远处的娄京城。

      头顶是蓝天,脚下是青山,四周是流风,空然一人,自由自在,心仿佛都要飞起来。他的双腿牢固地站在大地上,一种喜悦在他心中滋生。

      他已经不那么怕出门了。

      下山时,玉无忧会多走一段路。在他误打误撞闯入的那条通往溪谷的小路上,有一个分叉,一边是下山,一边是通往凉亭。站在那个分叉点向下望,正好能看见那座大殿和那个有桃花树的院子。他会在那站上一小会,好像休息一样,然后便朝山下走。

      再多爬几次山,兴许他就可以骑马了。

      他要变成一个有用的人,他不会再自怨自艾了。

      下次玉无忧来爬山时,惊讶地发现溪谷中出现了点点紫红。杜鹃花开了,一朵两朵,羞怯地从绿油油的枝丫里探出头,整个溪谷一下子明亮起来,台阶尽头的梧桐寺都显得暗淡了。几只黑色的鸟停在黄褐色的屋顶上,嘎嘎叫着。突然,那些鸟尖叫着惊起,一哄而散。那尖厉的叫声如此不祥,令玉无忧的心为之一颤。

      院子里没有人,鸟是被什么吓到的?他望着那座大殿探出高墙的飞檐,等待着。然而,他没再听到什么动静,就算有,这距离也太远了。从另一条路绕到梧桐寺要半个时辰,可从这条路下去只要一刻钟。不假思索地,他跑了起来。后门关着。玉无忧拽了好几下门,左顾右盼,最终看向墙。

      这道墙很高,可比起围着大殿的那几堵墙,它又矮多了。玉无忧往后退了几步,用力一跳。他的手抓住了墙头,腿则撞到了墙上,很疼。他咬着牙,一点点把自己拉上去。他爬上墙,跳了下去,像一颗石子砸进了死水般寂静的庭院。

      他本是个胆小谨慎的人,那天却那样冲动地闯了进去。大殿的后门开着,一进门,浓烈的梵香扑鼻而来,屋中黄幡乱舞,巨大的神像高居莲台,双手搁膝,压着一柄竹节鞭,面目隐没在华盖的阴影中。一个人倒在它面前,翻滚着,痛吼着,华美的紫袍绞成一团。

      “国师大人!”

      玉无忧冲了过去,扶起国师的一瞬间他尖叫一声,甩开了手,身体本能地向后仰着。

      那,那是什么?

      “呃——”

      国师痛叫着,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脸,鲜血从他指尖汩汩流下,像刀子一样将他的皮肤切成几块。

      “您,您别抓着自己的脸,那样伤口会感染。”玉无忧回过神,他仍旧害怕,但还是尽力想拉开国师的手,把他扶到什么地方去。

      “滚开!”

      国师推开他,半跪在那,警惕地瞪着玉无忧。在他散乱的黑发间,玉无忧瞥见了那张脸的惨状。他心中一惊,转身道:“您受伤了,我去叫人来。”

      他还没跑出几步,就被国师抓住了。他又一次看到了他的脸,那么近,近到鲜血刚从国师脸上流出,就淌到他脸上。任何人看到这张脸都会感到发自内心的恐惧和恶心,因为这张脸已经不属于人类的范畴了。

      在那堆模糊的血肉中,玉无忧唯一能认出的就是那两颗黑眼珠,此刻,它正用一种十分可怕的眼神盯着自己。国师抬起手,下一瞬它们将拧断玉无忧的脖子。然而,玉无忧哭了。

      “您怎么会变成这样?究竟是谁伤了您?”他又愤怒、又难过,眼泪不停地流下来,“天啊,那个人怎么能这么残忍?您该有多疼啊。”

      国师的手停在空中,他盯着玉无忧,后者抓住他的手,说:“我先送您去别院休息,然后我就去找大夫,您放心,您的脸一定会没事的......”

      “......不要找人。”国师抓住了他的手,他的声音非常沙哑,就像他的喉咙已经千疮百孔似的。“你不是......会炼丹吗?给我你的药吧。”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脱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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