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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空穴(二) ...

  •   回屋路上,孟琅碰到了要回去的殷杰生。寒暄之后,殷杰生问了他和巨尸的姓名。孟琅突然意识到,巨尸虽然是鬼,但只要与他同行,就免不了被问起姓名,既然如此,还是给他起一个名字好。

      “你没有名字,我就不知道如何称呼你。若是叫你青煞,或者鬼,实在怪异,也不礼貌。还是起一个好,你有钟意的名字吗?”

      名字?巨尸想了一会,茫然地摇摇头。

      “那不如这样。”孟琅思索片刻,认真道,“你原本有名字,只是现在忘记了,因此这个名字只是为了方便称呼,不能算作你真正的名字。既然如此,这名字也不必太正式,你块头大,我叫你阿块如何?”

      巨尸想了会,点点头。孟琅又说:“至于姓,你就暂时借我的吧。我在人间,并不用孟琅这个名字,而是用贺琅,贺是我母亲的姓,你就也用这个姓吧。所以,你现在叫贺......”

      巨尸迟疑地说:“阿块?”

      “不错,贺阿块。”

      孟琅笑起来,笑声滚落在巨尸的耳朵里,热热的痒痒的。巨尸心中有种奇异的感觉,名字,他想,名字?他在人间游荡了几百年,从没有人呼唤过他的名字。他手心又开始感到一阵阵灼热的痒意,忍不住拿坚硬的大拇指刮了刮。

      往后每一次孟琅呼唤他的名字时,阿块都会感受到那种痒痒的热意,或在耳边,或在手心,或在心底。但他呼唤孟琅的名字,却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那,我叫你什么?”

      “你叫什么都行,贺琅,贺兄,兄长......”

      “道长。”阿块说,“你,是道长。”

      孟琅有些意外阿块选择这个称呼,毕竟他是鬼。

      “可以,那你就叫我道长吧。”孟琅笑着应允,休息去了。

      没一会,床榻上就传来了孟琅浅浅的呼吸声。他睡着了。阿块偏过头,自然,他什么也看不到。头一次他生出了疑惑:为什么他能听见能说话却看不到?当然,在漫长的黑暗中他已经习惯凭借最细微的声响锁定目标,也习惯了时刻处于紧张和不安中,可此时此刻,他却听不见别的声响了。

      对他而言,这是致命的。这意味着他无法在外界的危险探出苗头的瞬间就将其扼杀,可他放任自己专注地聆听着那很浅很浅的呼吸,带着自己没有察觉的安心。他就那么坐了一晚,直到外面响起一阵吵闹。

      岑学文醒了。

      他一醒来就大喊大叫,要死要活,见人就打就哭就骂,俨然是个疯子。殷金山忙让人把娃娃带来,这汉子一见到娃娃就呆住了,猛扑过去,抱着娃娃嚎啕大哭,哭完了就给殷金山磕头,殷金山说:“你不该谢我,是贺道长把你娃救出来的。”

      岑学文就向赶来的孟琅磕头,没磕几个孟琅就把他拉起来了,让他歇息去,往头上伤口撒点药。

      岑学文离开后,殷金山和罗银宝把孟琅请进厦屋,那儿还有罗成器和殷杰生。他们正在这商量一件大事,即把洪县令儿子的棺材送回墓地,同时看一看另一口棺材——殷金山小女儿的棺材。

      “您女儿和洪公子埋在一起?”孟琅疑惑地问,“他们成婚了?”

      “是。”殷金山叹息一声,疲惫地说,“这都怪我啊......”

      孟琅看他有话要讲,便等着他说。殷金山便讲开了。

      原来,七年前殷金山不是县令,只是岑家的一个佃农,他家交不起租,岑家便上门拆房,他爹自然要拦,就让岑家人打死了。

      殷金山一怒之下把岑家告到了官府,没想到那看门狗典史收了岑家的贿赂,不让他告官进府反说他寻衅滋事,把他关进了大牢往死里打。

      洪县令高坐庙堂,压根不知殷金山在牢里受苦受难,他儿子去县令家叫冤,但县令小儿子病重,县令家大门紧闭,他儿子门都没进就被轰走,半路上还被人蒙住头打断了腿。爬回家时,房已经让岑家拆了。

      家里吃的没有,住的没有,唯一能种田的儿子断了腿,老的小的饿得皮包骨,眼看就要活活饿死。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尽管这路也是一条混账路——县令的小儿子死了,洪县令哀痛至极,想给那孩子找一个女子在地下作伴。说白了,就是冥婚。他们叫来殷金山的娘——她是当地赫赫有名的鬼媒,让她掐洪公子的八字,看与哪家女儿合适。

      殷金山他娘殷厉氏木牌一散,五指一算,又悲又喜:洪公子的八字,正与金山的小女儿合适啊。

      灵犀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谁也不愿意送她去。彩凤说要替妹妹去,殷厉氏又不敢欺瞒洪县令,殷杰生则是根本不愿让妹妹嫁给死人,躺在地上叫着要爬到县令门口伸冤。

      家里吵成一锅粥,没人管饿得趴在屋角的小女儿。他们吵累了,殷白氏就煮树叶树皮,撒上土,算是饭。她叫人吃时,发现小女儿出事了。

      “她被蛇咬了,肚子上两大个窟窿,手上还有两个窟窿。”殷金山悲痛地说,“她太瘦了,那蛇在胳膊上咬不出血,就去咬肚子,他们谁都没听到动静......”

      于是,殷家就用小女儿换回了殷金山。小女儿和洪公子年纪相仿,八字又极匹配,虽然瘦的只有骨头,脸却还很端正,甚至因为脸上肉太少,显得那杏眼更大更可爱来了。

      洪县令十分满意,不仅放了殷金山,还让他做了小吏,任满后又上书州郡让殷金山做了县令,他就成了现在的殷老爷。

      “灵犀恨我,这无可厚非。恨我就恨我吧,她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呢?岑家那两个孩子是无辜的啊,这让我怎么跟村里人交代......”殷金山掩面叹息,声极哀痛。

      孟琅问:“令媛真是被蛇咬死的?”

      殷杰生说:“你什么意思!”

      殷金山制止他,说:“确实是被蛇咬死的。她刚死的时候,县里人老议论,这我知道。议论就议论吧,谁愿意相信这样的事呢?可她胳膊上的的确确有两个窟窿!他们不愿意信,我又能如何?总之是我们对不起她,叫人误会也是活该。”

      “爹。”殷杰生愤愤不平地喊了一声,“我们是对不起她,可您把那典史绳之以法,又给她建了祠堂,逢年过节烧香烧纸没断过,她不该这样对我们!”

      孟琅说:“既然如此,我们就去令媛坟前看看吧。”

      殷灵犀的坟在一个坡上,离村子很远,背后是青山,坟前是绿水,前后种了四棵柏树,现在已经长得郁郁葱葱。坟前石碑上的字因雨水侵蚀而模糊了,几坨鸟粪黏在碑头上。

      殷金山见状,悲从中来,呼喊道:“女儿啊,莫非你是在埋怨为父没能及时来看你吗?”径直用袖子把鸟粪擦了,又将香烛贡品摆好,念了一段祷词才开挖。

      挖下去第一铲子,族人就喊不对,土太松了。土果真松,铲子挖下去就像铲棉花,软唧唧的,往外冒水,挖了十几铲,坟突然塌了。一个大坑赫然袒露,一板已为泥水淹没。众人叫道:“墓室漏水了!”

      殷金山又是一阵悲呼,忙叫人把水掏出来。众人有些踌躇,殷金山气愤道:“你们不掏,我掏!”说着竟要跳下去,众人忙拦住他。殷金山哀叫道:“灵犀,难怪你要来找我呀!你受了这么大的苦,怎么能不来找我?”

      众人皆动容,一个个下去把水掏干净了。柏树沙沙响着,孟琅环顾四周,又看向那似乎盖得严严实实的大棺材,说:“要不要看看棺材?”

      众人愣住了。罗银宝看向殷金山,殷金山则看着孟琅,半晌,问:“道长是说,开棺?”

      孟琅说了一句让人毛骨悚然的话:“这棺材的钉子已经松了。”

      他一说完,那些汉子赶紧往外爬。殷金山几欲晕倒,颤声道:“那,那就请道长......”

      孟琅刚要抽出斫雪剑,阿块就跳下去打开了外棺,紧接着又掀开了内棺,一道黑影射出,孟琅手起剑落,两截跳动的断肉在地上蹦跶。众人惊喊:“蛇,蛇!”

      殷金山面色惨白,继而变为青色,最后成了铁黑。

      棺材里,已经没了人。

      这天下午,做寿材的成大跑到县衙告官,说自己前两天刚打好的一口杉木棺给人偷走了,另一口棺材也被劈了个稀巴烂。殷金山知道这件事后脸色非常难看,因为那口被毁的棺材正是他给自个亲娘定做的。

      劈棺人在棺材头上系了条绣着喜字的红绸,其用意昭然若揭。

      殷金山命人做了花果杀了鸡鹅抬到孝女祠,苦心教导女儿不要再胡作非为,有什么气冲他来就好,何苦折磨他人?要她再这样不知事,他只能大义灭亲,还栎陵县一个安宁了。

      就在殷金山教谕自己的不孝女时,孟琅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岑学文。

      他还是昨天的装扮,衣着没有干净多少,眼下一片乌黑,头顶裹着白布,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像两个黑洞,树根一样又黑又硬的手牵着树枝一样又瘦又薄的孩子。他先领着孩子给孟琅磕了三个头,然后说:“请道长救救我儿子。”

      孟琅有些惊讶:“岑大哥何出此言?”

      “我怕那女鬼再找上门来!”岑学文哭叫道,“我就这一个儿子了,岑家就这一根独苗了!”

      “原来如此。我听说那女鬼跟你们有仇?”

      “是有仇,可殷金山已经给她报过仇了,她还来找我们干什么啊?”

      “殷金山给她报仇了?”孟琅问,“怎么报仇的?”

      岑学文望了外头一眼,孟琅便说:“阿块,你去外面帮我看门。”

      巨尸出去了,岑学文才咬着牙说:“我岑家落败到今天,都是殷金山害的!是,我岑家是不该拆他的房,是不该贿赂典史,可他殷金山也太睚眦必报!他先是逼死典史,又要把我家的山充公,还把我爹推下了山!

      我哥上县衙叫冤,他却说他闹事,把我哥打了几十板子,没多久我哥就死了,我娘眼睛也哭瞎了,我嫂子上吊死了,我媳妇跑了,好好一个家就散了!道长你说说,他殷金山至于做到这地步吗?他女儿也不是我杀的啊?他要杀,杀蛇去,山上蛇那么多,他去杀啊!”

      岑学文吼了一声,蹲在地上哭起来。他儿子跑过来抱住他,喊道:“爹别哭,别哭。”自己却一起哭起来了。

      孟琅走过去,摸摸那孩子的头,拿斫雪剑划破手指,把一滴血按在他眉心。血液一瞬便渗了进去,只留下一个小痣似的红点。

      孟琅说:“你家的报应到这孩子就完了,只要他以后好好做人,必能长寿安康。不过那女鬼不是寻常鬼祟,你最好先带孩子出去躲一阵。”

      “谢谢道长,谢谢道长,我来世做牛做马也报答你!”岑学文又给孟琅磕头,又按着孩子脑袋磕了两个,才牵着儿子离开。他们前脚出去,阿块后脚就进来了。

      “狗咬狗。”他生气地说。阿块在门外听得真切,姓岑的不是好人,姓殷的也不是。这两家冤冤相报,他十分不齿。

      孟琅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对阿块的敏锐很吃惊。

      “何必这样说?谁都有做错事的时候。坏人会变好,好人也会变坏,坏人有时也好,好人有时也坏......”

      他把斫雪收回剑鞘,手就被阿块抓住了。

      手指上的伤口已经结痂,即将消失。孟琅意外地说:“你鼻子真够灵的,看来是失之桑榆收之东隅......嗯?”

      阿块轻轻按了一下那块血痂,粗糙的指头扫过去,血痂差点被掀起来。

      他闻得出来,道长这滴血和他之前流的不一样。这滴血的气味格外浓郁,它是含了灵气的......

      他皱着眉头,心想,不值得,真不值得。

      这个人明明很聪明,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

  •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抱歉的告诉大家,由于从4月21号开始我需要解决现实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更新可能会不太稳定,但榜单规定的字数我一定会完成的。我会在4月份处理完这些事情,从5月1号开始恢复日更。
    希望大家能够谅解,谢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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