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偕月观海》顾行休

21、菩萨蛮（二）

　　“段兄，这怎么开啊？”

　　宋演见了那突然出现在脚边的舲舟，眼冒精光，整个人都贴了上去。

　　不怪他没见过世面，这东西实在太漂亮了，现代大小船舶要考量安全和各项性能，几乎注定了外形和各类尺寸。

　　舲舟不然，在这个万物以灵气为先的时代，好像各种物理因素都可以只顾着自己美。舲舟没有桅杆，全身封闭，两头尖细，流线型的船身细窄，加上各种镂空的雕饰，像一件艺术品，整个比他想象中大了不少。

　　“不过这玩意真的不会沉下去吗？没有甲板，那岂不是要被关在里头好多天，看看海都不能……”

　　段三仇笑了一声，不见他怎么动作，舲舟上宋演凑近了看的地方突然豁开了一人高的门，宋演没有防备，一个踉跄直接掉了进去。

　　“舲舟是为了方便赶路，不是用来赏玩的。”

　　里面竟不像外面那么黑，不见光源，却能看清近处的事物，宋演乡巴佬进城一样环视一圈，里面的空间竟比外面看上去还大一些，地面平整，分隔出了三四个空间，足以容纳七八个人在里面正常生活。

　　而在他们进来的这里，正前方是一个类似驾驶位的设施，平铺着一张潦草的地图，简单标注了瀛洲和凤麟，以及两洲中间的南海，左右悬着两个足有盆大的罗盘，上面尖细的指针指向正南。

　　段三仇三步并作两步，在罗盘上注入一丝灵气，舲舟就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宋演被惯性带了个趔趄，看到这简单粗暴的开船方式，发自内心地鼓起掌：“上船，启航！一往无前地浪！”

　　段三仇没有回应，直直顺着驾驶位跟根软面条一样滑了下去。

　　宋演：“……”

　　正海豹鼓掌的手卡在了半空中。

　　别是死了，他不会开船啊！

　　慌忙冲上前把人拨转过来正面朝上，宋演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随即把心放到了肚子里，还好，还有气，修仙就是好啊，倒头就睡。

　　本想抽两巴掌看看能不能强制开机，介于公德在上，宋演还是思忖了一下，觉得这行为多少有点不尊老，遂放下了跃跃欲试的巴掌，旁若无人地自顾自温良恭俭让起来。

　　以默哀的姿态端详了一会儿，他才发现段三仇此时的尊容简直没眼看，脸色青白，浑身冒汗，让他本就磕碜的打扮更是雪上加霜。

　　宋演比对了一下自己，悲哀地发现自己也没好到哪去。

　　幸好船上设施比较足，衣服和水一应俱全，不知是哪位有闲情逸致的仙人还种了两盆草，宋演凑过去看了看，很快发现那两盆草的别称——豆角。

　　嘿，还是个馋嘴仙人。

　　大致逛了一圈，宋演简单擦洗了一下，随手摸了一套中规中矩的道袍套上，看着居然还挺像那么回事，他学着梅竹月甩拂尘的模样玩了一圈，动作幅度大了险些闪着腰。

　　玩够了他才发现船壁上镂空的花纹似乎是能透光的，刚才只是因为周边太黑才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宋演凑过去，找到了一处略微宽些的孔洞，一时竟看得有些痴了，外面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

　　舲舟貌似已经驶离了大河，在依稀能看见关口的入海处独自飘零，整个凤麟洲像被一个巨大的蛋壳包裹起来，乌云笼罩，不远处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处风光。

　　那头是一眼望不穿的黑暗，这边金乌破晓，半掩半露，晨光初现。

　　段三仇打进去的灵气似乎已经用光了，他们就在这近海处打着转，随着层层的浪一荡一悠。

　　宋演这才后知后觉感觉到了时间的存在，神魂从原先晨昏不辨的状态中拔出，于是身体也归到了五谷杂粮供养的肉体凡胎队伍当中去，胃里一阵叫嚣。

　　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细小的孔洞，他不客气地翻找了大半圈，发现仙人们可能是以辟谷吃风为荣，这么大一个地方竟然连半个馒头都找不出。

　　饿得原地转了几圈，宋演像是想到了什么，从他换下来的看不出底色的衣服里翻找起来，最后看着一堆杂物陷入了沉思。

　　一颗用来装灵气作弊的珠子，灰扑扑的，想必是时效到了，一块乌漆嘛黑的炭，材质暂且存疑，不过着色意外流畅，还有……一把脏兮兮的梅干。

　　他记得这玩意的滋味，吃一口能酸倒半个连的牙，不过就算能入口，大概也只能起到个开胃生津的作用。

　　宋演捏着梅干面有难色，最终还是选择灌了个水饱，盯着仙人的两盆豆角苗自欺欺人。

　　段三仇醒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幅光景。

　　“醒啦？”

　　面对这一声笑眯眯的问候，段三仇狠狠抹了一把脸，神色有些迷瞪：“这哪啊？”

　　“舲舟啊，段兄，快起来开船，饿死了。”

　　宋演大咧咧嘟囔了一句，眼神却微妙地沉下来，此人之前明明对起雾一事了如指掌，观个天就能算出来，后来却又不怎么关心似的抛之脑后。

　　他就算再怎么无知现在也能明白点什么了，首先地脉葸瘴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不管是强如周书景还是糊里糊涂打开门户的普通人，都有可能葬身在葸瘴中。

　　段三仇却像有什么特殊手段，他大胆猜测，刚才在地脉威胁下轻松自如的那个人，绝不是段三仇本人，后来脸色青白一头栽倒在罗盘下的才是。

　　段三仇摸着墙站起来，不太清醒似的，眼却很尖，伸手抢过宋演手中的梅干，囫囵全塞进了嘴里。

　　“哎——”

　　“就当是你让让老人家吧，啧，这玩意够劲儿，提神醒脑。”

　　宋演面带难色，终于牙疼似的偏过了头。

　　等到一阵不雅的吸溜口水与抽气声结束，宋演这才收回不忍直视的神色，吃就吃了吧，好歹是粮食不是？仙人应该有个强壮的胃……吧。

　　“我看看，南海……”段三仇丝毫没有意识到那把梅干经历有多曲折，自顾自趴到罗盘上不太熟练地捣鼓着。

　　“真行，饿了去抓鱼吧，啧，你要是接了梁思鹜的根骨，说不定现在能带着一个窝的乌鸦给你抓鱼。”

　　宋演摊手：“我觉得还是麻烦。”

　　“哦？那什么快？”

　　宋演指了指前方，段三仇莫名其妙张望着，旁边什么都没有。

　　“嘿嘿，我刚刚看到那边有船过来了，挺大一条。”

　　绿衣少年整了整宽大的衣袍，挽起袖子溜达着踱了过来，面色凝重：“天鹿之目，不破幻不得出，你可想清楚了，你的命还挂着七洲九海呢。”

　　梅竹月眼皮上的红痣雀跃起来：“我半生困在虚幻中，处处求索不得，直到前些天经历了一件事，让我觉得真实和虚幻或许并不远。”

　　“借幻破幻？”绿衣少年摇了摇头，“只是你的猜测，那很危险，除非你疯了。”

　　梅竹月敛目，温和如玉：“两百年前你应了我一件事，我不需要你替我赴汤蹈火，就这个吧，借我天鹿目。”

　　听着那轻松的语气，绿衣少年瞪大水灵灵的眼眸，神色终于鲜活起来，充满了震惊：“你有病啊！吾……我的魂契就那么不值钱？算了算了，你爱死不死。”

　　一根翠绿的树枝不客气地抛了过来，梅竹月伸手接住。

　　“喏，钥匙，自个儿去吧，苍溪野是混沌之地，里面不只有天鹿，自求多福。”

　　“多谢。”

　　大殿重归寂静，风中满是甜腻的花香，绿衣的少年狠狠吸了一口花蜜，神色忿忿，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了个长相娇俏的粉衣小仆，替他倒上花汁。

　　“王，您要去苍溪野看看吗？”

　　“不去，死了也不关我事！”

　　绿衣少年狠狠舔了舔虎牙，他一生用所有献出过两次魂契，所有的意思是他的血肉、灵魂和思想都归魂契的所有者，可以为所有者完成任何一件事，可他居然两次都被退了货，虽然第一次他忘了就是了，不过他直觉那次的愤怒和委屈不比这一次少。

　　这算什么？简直是奇耻大辱！

　　“要饭？”段三仇愣了好一会儿，脑子可能是烧了，随即暴跳如雷，“我不！”

　　宋演叉着腰理直气壮：“什么叫要饭，出门在外有点困难互相帮助不是很正常，我看了他们船很大，肯定带了吃的，你看看那地图，到瀛洲最起码要一天吧，你想让我饿死，臭在船上吗？”

　　段三仇脸憋青了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宋演偷摸观察了一会儿，心里暗叹段大爷脸上抹黑泥真是个妙招，否则这晴雨表一样准确的脸还真不一定能负起“复仇”的大任——有点脸色全给人瞧见了。

　　“行行行段兄，你把门开开，我知道你会开，你躲着，我来要，我来要行了吧？”

　　几息之后，舲舟上薄薄的不知什么材质的船壁从上面打开，小一半缩进了水中，海面上咸腥的空气撞进呼吸道，宋演看着几乎变成正常渔船的舲舟，在海浪的起伏下一把抓住船壁，狠狠打了个喷嚏。

　　“哇，好高级！”

　　段三仇把自己变成了罗盘中间的人性指针，暂时屏蔽了某人的信息。

　　宋演也不跟他纠缠，朝着近在眼前的大船猛猛招手：“喂——老乡——”

　　那大船甲板上站着四五个白衣服的少男少女，年纪都不大，看见了这番奇景，高矮胖瘦各不同的脑袋挤在船舷边，最终还是一个最高的女孩壮着胆子喊道：“喂——需要——帮忙吗——”

　　“有没有吃的——”

　　“什么——”

　　“吃——的——”

　　四五颗头又凑在一起交头接耳了些什么，随即有人噔噔噔跑进船舱去了，不多时候抱了个一尺见方的木匣子出来。

　　片刻后，大船擦身而过，舲舟重新变得密不透风，宋演抱着喊破了嗓子得来的点心吃得不亦乐乎，还不忘递两块给假装入定的段三仇。

　　“哎哟，忘了提醒他们凤麟洲现在去不得，你快把盖再开开，我喊一声。”宋演连忙擦了嘴，跃跃欲试地清了清嗓子。

　　段三仇接过点心，慢条斯理咬了一口才道：“不用，他们就是去那的。”

　　宋演不理解：“啊？一群小孩去那干嘛？多危险啊！”

　　“那是朔望台的人，去平地脉、监测各地情况的。”

　　宋演蓦然回头，冲到一块细小的镂空花纹缝隙前，看见大船一往无前，向着乌云与雷霆驶去。

　　上面是一群稚气未脱的孩子。

　　他好像突然看见了山边蓬草间，女贞树绿浪如水，千年不改，有人横刀刻字：白鹿归山处，楼台万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