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叫我去捉鬼》庭栀

6、江

　　钟落落肩膀一抖一抖的，她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用衣袖擦了脸上的泪水，谁知道越擦越多。
　　她用手盖住自己的眼睛，泪水浸湿了半条袖子，从前受过的没发泄出的委屈此刻一拥而上，从来没觉得自己活得这么狼狈过。
　　糟糕，眼泪怎么擦不完？
　　气氛从来没有这么奇怪过。
　　江离站在钟落落床头，手里还拿着那方帕子，递给她的姿势不变，而眼里依旧是凉薄和淡漠，好像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钟落落接过手帕，狠狠在眼睛上一抹，手帕质地柔软，不会弄疼皮肤，但由于她故意使力，眼尾被擦出一道烟色的红。
　　像一只楚楚可怜的小兔子。
　　只是眼神倔强，像那种暗暗等待，时机到了就咬投喂者一口的，凶狠机灵的兔子。
　　江离注视良久，垂下眼睫，但还是有一丝笑意从他眼眶偷溜出来。
　　指尖萦绕的梅花香仿佛是一剂止痛药，钟落落的心莫名地平静下来，脖颈处的疼痛也得到了缓解，帕子冰冰凉凉的，她捏在手里不愿意放手。
　　“这帕子···被我弄脏了，我洗干净还你。”
　　钟落落拿着帕子，原来洁白如新的手帕现在变得皱皱巴巴，上面还有几道湿漉漉的泪痕，帕子最底下绣着一朵小小的梅花。
　　是心上人给他的？看起来像女孩子的身上物，钟落落重新把帕子展开叠好，那一朵精致的梅花恰好出现在最上层，静静躺在钟落落的手心，等待他的答案。
　　“不必。”
　　江离淡淡说，两个字口齿清晰，带着一丝果决的意味。
　　是真的不必吗？还是口是心非的不必？
　　他明明看起来那么喜欢这块帕子，江离没有发现，只有钟落落微妙地感觉到，他递给她手帕时，手指在微微发抖，等到她接过时，那双洁白如玉的手奇怪地悬停，最后才放进大衣口袋。
　　钟落落顿了几秒，斟酌着语句，正想说要把帕子洗一洗还给他并且保证和新的没两样的时候。
　　江离转身，一步一步朝卧室墙面走去。
　　他在离墙一步的地方站定，冷冷地看着女鬼。
　　女鬼似乎喊累了，但依然没有放弃挣扎，她周身被金光束缚，每动一次身上就会发出滋滋的声音，像是肉被烤熟了一样。
　　江离摊开右手，轻轻一接，女鬼头顶上出现一本闪着光的小册子，而后轻飘飘地落到江离手中。
　　那就是生死簿。
　　两天前，她也曾见过自己的生死簿。
　　钟落落从床上起身，谁知腿有些麻，一不小心又跪倒在床上。
　　江离转头，和钟落落对视。
　　他眼睛里泛着银白色的光，嘴角轻抿，清冷谪仙，一副不容侵犯的样子，见她没事，随即又转过头，打算专心审问女鬼。
　　“李丹彤，20岁，死亡日期2020年8月。”
　　听到这句话，钟落落猛地抬头，谁知道这个面目丑陋的女鬼，竟然死之前比她还小一岁，那又是什么原因，让她留在人间徘徊，迟迟不愿意投胎。
　　她一直念着，让自己还她什么东西？
　　是这女鬼的执念吗？
　　女鬼依旧挣扎，手臂不小心碰到了钟落落贴在墙上的符纸，竟然真的把她苍白的手臂烫出一个黑黢黢的大洞。
　　原来那位道长给的符竟然如此有用。
　　钟落落没有把符全贴完，还留了一部分放在床头柜里，她眼神飘移，心不在焉。
　　江离继续审问。
　　“李丹彤，你三年前就死了，为何在人间逗留这么久？”
　　钟落落抬起头看着女鬼，江离替她问出了她也想知道的问题。
　　不过，江离真的是不知情的吗？她对这一点保持怀疑。
　　来不及细细思考，女鬼就开口说话了。
　　李丹彤长发盖住脸，只露出一只带着恨意的眼睛，充满血丝并且摇摇欲坠，她声音带着幽怨，“当然是看着负心汉，我要杀了他，要不是他和那个女人没看好东东，他怎么会从那么高的楼上摔下来。”
　　“他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
　　李丹彤越说越急，她喘着粗气，眼泪哗啦啦地流，那些只能独自一人承受的痛苦今天找到了宣泄口，面前的黑衣男人是索命的厉鬼，床上的女孩即使刚刚被自己恐吓，此刻却十分对她流露出十分心疼的表情，她的心奇迹般地平复了下来。
　　所有事情都串联在了一起，广茂大厦那个喜欢拍皮球的小男孩是这个女人的孩子。
　　可是她三年前就死了，又怎会预测今日发生的事情。
　　小男孩是去年发生的意外，也就是说，女鬼守在自己孩子的身边整整三年。
　　“那你怎么会···”
　　钟落落忍不住开口，她本想问，李丹彤是怎么知道自己的丈夫会再娶，且他们会照顾不好东东这件事。
　　李丹彤流出一行泪，咬着牙说：“我生东东的时候大出血，在手术台上没下来，那时候我不知道我已经死了，我还在纳闷，为什么我站在他面前他却看不到我一样。”
　　“之后我终于接受了我已经死了的事实，受路上的鬼差指引，我准备去往地府。”
　　说到这儿，李丹彤抬眼看了一下江离，眼神中带着敬畏与恐惧，那一秒的眼神中掺杂着太多情绪，像是努力按捺不让自己去回忆不好的事情，她移开视线，继续说。
　　“可是地府的路太黑了，我没挤上404路公交车，只好去我最爱的人面前，听鬼差讲，人死了之后最多可以在人间逗留七天，那七天，我都留在我们的家里”
　　“可是就在第七天，我准备去地府的时候，他把一个女人带回了家，东东晚上整夜哭，他们也只是把他放在另一个卧室里，不管不顾，你说，他连多骗我一天都不肯，只多一天，我就还能认为自己是幸福的，之后我就留在东东身边，害怕他受欺负。”
　　“他那么小，我还没有抱过他，我一直想亲口说，妈妈不是故意把他丢下的，在每一个他不被爱的时候。”
　　“他可能也不懂，为什么自己叫做妈妈的那个人不爱他···”
　　“我知道他给东东买了保险，但不知道他的心那么狠毒，东东才三岁，直到东东出了事，我才知道这不是意外，负心汉就该死！”
　　她语气激动，眼泪簌簌往下掉，钟落落忍不住抽了一张纸巾，想递给她，随后又看了一眼她身上的金光，顿住。
　　钟落落很内疚，她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无声地沉默。
　　漫长的尴尬气氛中，江离最先开口，“那你做了什么？”
　　李丹彤一愣，随即凄惨地笑笑，在江离冰冷的目光中，交代了实话。
　　“刚开始我也很害怕，为什么七天过后，我还是好端端的，再后来，我时常出现在他的梦里，看着他因为见到我而惊惧，饱受折磨，靠着这些，我留在了今天。”
　　所以是，靠着负心汉的内疚？
　　这样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法，她一直坚持着，一直想留在东东身边，即便没有抱过他，也想看他长大。
　　可是后来呢？
　　“后来你伤及无辜，吸收人们的恐惧和怨气，这是为什么呢？”
　　李丹彤欲哭无泪，她长叹了一口气，往自己身上扫视了几眼，随即又嫌弃地移开视线，连自己如今的模样都讨厌。
　　“我变得丑陋无比，东东刚开始也不知道自己死了，鬼差说话他也听不懂，我想上前拥抱他，曾经我最想做的事，没想到他见了我只是哭，说要找妈妈，可是他的妈妈就在眼前，我知道他是想着那个女人。”
　　江离合上册子，双手一捏，册子化为一束白色的光，消失在女鬼的头顶。
　　他走到靠着墙的办公桌旁，大爷似的坐在钟落落的办公椅上，像是对女鬼的前尘往事不感兴趣的样子。
　　他手臂放在椅子上，身体轻松，头靠在椅背上，合上了双眼。
　　像是几天几夜没有休息好的样子，现在窗外的天空出现微弱的光，马上就要天亮了。
　　所以说，江离是天亮睡觉？
　　“后来一个黑衣人说，只要我能吸收普通人的恐惧，我就能恢复容貌，所以我信了。”
　　钟落落看着她脸上布满了红色血丝，像是一朵靡丽的花。
　　“江···”
　　钟落落刚想叫江离，转头却看见他靠在椅上，呼吸平缓，俨然一副已经熟睡的样子。
　　于是她小心翼翼走上前去，用纸巾擦掉了李丹彤脸上的泪，然后抬起她的手，把贴在墙上的符撕下来。
　　钟落落动作轻柔，但手指还是不可避免地碰上束缚女鬼的金光，指尖和光接触的一秒，她感觉一阵酥酥麻麻的触电感，随即一下撤离。
　　李丹彤以为她被伤到了，有些担心地看着她，“你···？”
　　钟落落摇了摇头，解释说：“没什么。”
　　她看了一眼李丹彤，心底里的愧疚压得她喘不过气，“东东的事情，对不住。”
　　如果早知道这件事，钟落落想，她一定会心软，她一定干不出用小孩换业绩这种事情。
　　李丹彤并未说话，良久，她开口，“不，是我的错，是我太过贪婪，以为只要留着他，就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落落，对不起。”
　　墙上的钟指向五点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一道白色的身影站在卧室门口，白京语气清淡，公事公办，“李丹彤，请和我走。”
　　白京上前，那道金色的光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李丹彤嗯了一声。
　　她由于失力，蹲在墙根处，然后缓缓站起身，白京以为她还想逃跑，挡在钟落落面前，一眼不眨地看着李丹彤。
　　李丹彤站起身，看见她没有任何逃跑的欲望后，白京放下心，走到前面带路，李丹彤跟在白京身后，出了卧室，钟落落快走几步，送李丹彤到门口。
　　她在门口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钟落落，做了一个无声的口型，她在对自己说一句话。
　　钟落落没来得及询问，李丹彤就走出门，客厅里静悄悄地，灰蒙蒙地亮，一种让钟落落感到极其安全的环境，看不出这里住的人曾经有过性命之忧，温馨又明媚。
　　钟落落本想回卧室，脑海里不自然地想起，江离泛白的嘴唇，于是转身进了厨房。
　　给江离早餐极其简单，一杯鲜榨木瓜牛奶，加几片烤面包。
　　钟落落端着盘子进了卧室。
　　江离依旧是她离开前那一副样子，他坐在椅子上，头靠在椅背，安安静静的样子。
　　钟落落把盘子放在工作桌上，在他面前俯下身，仔细观察他。
　　江离的手臂随意搭在扶手上，露出骨节分明的手，钟落落视线上移，落在他熟睡的脸上，他嘴唇依旧是抿着，鼻梁高挺，平常冰凉淡漠的眼睛闭起，羽翼般的睫毛，让人觉得过分乖巧，前提是他没有睁开眼的时候。
　　就这么看了两三分钟，钟落落觉得脖子有些酸痛，想要起身时，面前人毫无预示地睁开了眼，和她对视。
　　他没有睡醒之后的朦胧，眼神依旧清明，就好像他从未沉睡。
　　钟落落眨了眨眼，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他苍白的唇，口不择言道，“你要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