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西楼》竹里子

40、锁寒窗（三）

　　三月初八是公孙郁逝世后的第五天，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因此也是出殡的这日。

　　按照公孙郁生前的要求，他的身后事希望不要劳民伤财，一切从简。

　　比如引幡招魂，历来是要六十四幡的，但是公孙郁告诉公孙畅，他只需要两幡，一幡是祈儿在唤阿爹，一幡是畅儿在唤父亲，他远远听见了，魂魄自然就回来了。

　　彼时公孙畅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行于出殡的途上，从未有过的如此低调的诸侯出殡仪式，反而一路都有宋国人相送，人们再次见识了宋仁公的仁德，那些传到民间的有关欺骗黎王的声音，渐渐也就消弭了。

　　一个人用一生教化了一国的子民，即便他自己觉得自己无能，一路白衣跪送的万民，也告诉了他答案。

　　明明是春日，苍山却负雪。

　　公孙畅流下泪来，他在心里默念道：父亲，魂兮归来。

　　一阵和风吹遍安和，白色的衣袂轻轻扬起，是他回来了。

　　公孙祈从那天之后再也没见到过公孙畅，反而每日都会见到莫闻，她能感觉到莫闻在尽力地缓和她们之间的关系，莫闻本身的学识也让她为之佩服。

　　这样的人为什么在季国不受待见呢？

　　公孙祈能理解公孙畅为什么信任喜欢莫闻，他就像一位严肃而平和的长者，经历过几十载不被看重的岁月，却振作了起来，变得更加沉稳而有力。

　　而且从这两天的交谈下来，她能感受到莫闻对弟弟的维护，这种忠诚是她从未见过的，任何人被这样对待，都会不可避免地亲近信任这样的人吧。

　　莫闻又来见公孙祈了，今天他是带着任务来的，举国哀恸的时候，不能让公孙祈察觉出异常。

　　他来的路上就看见待雪和夕颜哭哭啼啼的，于是把她们赶出长欢殿，自己去见公孙祈。

　　公孙祈如前两日般请莫闻入座，她的心隐约有不安，她的泪自己就滑落了，她问道：“莫先生，今天是什么日子？”

　　莫闻回答：“今天是寻常的春日。”

　　寻常的春日，该同父亲去踏青了。她许久都没拜见父亲，不知父亲是否会思念她。

　　“莫先生，请您抽空带阿畅过来，就说我的身子大好了。”

　　莫闻答应道：“臣会的，畅殿下也许很快就会来见殿下。”

　　公孙祈向莫闻道谢，而后不再说一句话，她沉默着，明明没有想什么，泪就落下来。莫闻看着这一幕，又感到头仿佛被刀斧劈砍般痛，但是今日不能提前离开了。

　　身边人的异常被公孙祈敏锐地察觉了，她关切问道：“莫先生，你怎么了？”

　　公孙祈见到莫闻紧闭着双眼，难受地捂着额头，正当她准备让侍从叫疾医，莫闻却睁开了眼睛。

　　从痛苦中恢复过来的莫先生，却又不像是莫先生，他的眼睛里满是迷茫，仿佛第一次见到她。然而这样的迷茫，还没等公孙祈反应过来，就转变成了贪婪，一种如临豺狼般的危险让公孙祈愣住了。

　　“莫先生？”

　　莫闻勾起唇角笑了笑，“我是莫闻。”

　　话音刚落，他就起身扑向了公孙祈，公孙祈来不及挣扎就被压在身下，她没有想到自己的安危，反而第一下想到了青萝。

　　“你不是莫先生，青萝是被你害了吗！”

　　莫闻觉得眼前的小姑娘怒目而视的样子很有趣，他伸手擦去公孙祈的眼角的泪，起兴回了她一句，“我不认识什么青萝，我从来不记女人的名字。”

　　他只是看着公孙祈的穿着和气质，就觉得非同一般，于是好声好气地补了一句：“你乖乖听话，不然声张出去，毁掉的只是你罢了。”

　　说完他就要解公孙祈的衣带，公孙祈为青萝感到愤怒，她一掌挥在莫闻脸上，“莫先生！你该清醒了！”

　　莫闻愣了片刻，公孙祈以为莫先生回来了，然后莫闻笑得更放肆了，他压住公孙祈的手，一手掐上她的脖颈，“我不介意先和你玩玩。”

　　公孙祈感到窒息般的难受，声音也发不出来，莫闻感觉差不多了，从怀中找到守灵时系的白巾，攥成团塞进了公孙祈的嘴里，而后一手禁锢住公孙祈，一手解她衣衫。

　　一时间无力感淹没了公孙祈，她挣扎不过，只想死在这里。

　　只听见“砰！”的一声，陶土花瓶碎落一地，有一片还划伤了公孙祈的额头，莫闻应声倒在公孙祈的身上。

　　巧心把莫闻从公孙祈身上拖走，她扶起公孙祈，把她口中的白巾取掉，而后紧紧抱着她，“殿下别怕，殿下别怕，巧心来了。”

　　公孙祈原本失魂落魄，连泪也不流了，听见这句话她又止不住地伤心。

　　想起紧要的事，巧心不再抱着公孙祈，她找来一身素白的衣裙为公孙祈更换，她深深喘了一口气而后道：“殿下，巧心接下来说的话很残忍，您千万要忍住。”

　　公孙祈还是一脸麻木。

　　巧心也思考过是否就按照公孙畅的命令来，但是以她对公孙祈的了解，如果不让公孙祈去送灵，只怕公孙祈会愧疚一辈子。

　　她长话短说：“殿下，今日是先主出殡的日子，巧心带您去送先主。”

　　公孙祈回过神来，她不敢相信，问道：“先主？出殡？”

　　巧心为公孙祈擦泪，公孙祈额头的血流下来恰好在眼角的位置，泪和血混在一起，巧心说：“殿下别哭，巧心带您去送父亲。”

　　巧心胡乱抹了自己的眼泪，拉着公孙祈就往宫门赶。

　　出了宫门她们乘坐马车去追出殡的队伍，一路上公孙祈不发一言，巧心担心公孙祈，因此第一次陪她坐上了马车。达达的马蹄和滚滚的车轮声，被纂刻在心里。

　　“巧儿，你是在说谎的对吧？”

　　巧心感到不忍，她为公孙祈擦泪。一时间马车停下来，巧心问：“到了吗？”

　　戎仆回道：“一路上跪着国人，马车再难前行。”

　　公孙祈掀开马车的帷幔，入眼的白色让她害怕。巧心当机立断，她执起公孙祈的手，“殿下，我们下车。”

　　巧心带着公孙祈朝着人流面向的方向赶去，一路上的哭声不绝，仿佛从遥远的古时候传来，有一种原初的伤感。

　　在青青的山坡上，她们看见了送灵的队伍，人不多，两个引魂幡醒目而沉重，隐约哀乐也传来，明明这么远，公孙祈却觉得她听得清晰。

　　公孙祈朝着父亲的方向跪下磕头，最后忍不住趴在草地上哭出声来，她明明还记得父亲说陪她踏青，如今在这片青草长满的山坡上，她们阴阳两隔。

　　父亲的笑容还在她的心里，她怎么也无法想到……

　　原来彼时轻轻的挥手，承担着最后一面的重量。

　　阿爹，阿爹。阿爹，阿爹！

　　再没有人回应她的呼喊。只有一阵和风吹来，公孙祈的洁白衣袂翩飞，她茫然地抬头，温和的风拂过她的脸颊，像父亲的手掌一样温暖。

　　她不禁又流下热泪。

　　“阿爹。”

　　公孙祈咬着嘴唇，眉头紧皱，脸色苍白，过于心痛以至于嘴角溢出鲜血，她倒在暖风吹拂的草地，就像睡着在父亲的怀里。

　　出殡的仪式结束，公孙畅才得知这一切变故。他赶回宫殿，在长欢殿看见沉沉昏睡过去的公孙祈，他的心里满是不安，就像是他最初所预料的那样。

　　时人看重生死，尤其是诸侯去世，丧葬的礼仪繁琐，出殡前几日，作为子女都要朝夕哭祭，饶是他也觉得吃不太消，何况是一向亲近父亲并且大病未痊愈的公孙祈。他想如果是父亲在天之灵，也会默许他的做法。

　　只是这样的变故不止出在巧心，还出在他的师父莫闻。

　　莫闻就跪在公孙祈的寝殿外，他的头简单包扎了一下，血从他的头上流下，浑身血腥味，一点也不似曾经那个得体的他。

　　公孙畅出门，他觉得从未有如今这样疲惫过。他看着莫闻，却问不出一句话，只想等他自己解释。

　　莫闻看向公孙畅，年轻的君主疲惫得像个老者，眼睛里遍布血丝，神容憔悴，然而他却在添乱，他因此而落寞。

　　虽然他什么也不记得了，但是据长公主殿下身边的巧心说，他准备玷污长公主，虽然他觉得自己不会做这种事，但是他受伤之前的记忆都模糊了。难道这才是他不受待见的原因吗？或许师弟一直在维护他。

　　莫闻没有解释，他直接认罪。

　　“君上，请赐死罪臣。”

　　公孙畅很生气，莫闻好像毫不在意般轻飘飘地说出求死的话，他却不能理解为什么他要背叛他。

　　“是你做的吗？”

　　莫闻回答：“不是罪臣做的，但与罪臣做的无异。”

　　公孙畅怎么能理解呢，一向得体的人，就算他此时亲自认罪，他也觉得不真实。什么不是他做的，却也无异，他不懂啊。

　　“为何要背叛我呢。”

　　纵然心里翻起波涛，莫闻依旧是安之若素的神情，他行拜礼，而后道：“罪臣永远不会背叛君上，请君上赐罪臣一死。”

　　公孙畅纵然恨莫闻，可是却下不了命令，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亲近依赖莫闻就像他的第二个父亲。自从坐在国君的位置上，他成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如今他的老师却心如槁木，一心求死。

　　“君上，请赐死……”

　　没等莫闻说完求死的话，公孙畅道：“莫先生，畅会孤独。”

　　莫闻看着快要流泪的年轻君主，从容散去，他的面上还是浮现出不忍，他很想去安慰公孙畅，曾经他也是这样痛苦，曾经他也是这样无助。但是很快他收敛了表情，仿佛从未出现过。

　　“君上，可还记得罪臣几日前的教诲，法出必行，不论罪臣是否有心，行差踏错就不容赦免，这亦是给长公主殿下宽慰。”

　　莫闻再拜，“君上，罪臣请君上您前行不辍，不为任何人停。”

　　“君上，请赐死罪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