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原旧事》夏可追

3、chapter2

　　01

　　顾女侠侠肝义胆，但——恋家。

　　如炬目光中渐渐熄灭，透出困惑与悲伤的哲学思考——

　　为妈妈“复仇”，就必须上学吗？

　　学，为什么要在学校上？

　　即使要在学校上，为什么要一大早就得去上？

　　之前父母也去打听过周边的幼儿园，但顾女侠对幼儿园里无趣的滑滑梯毫无兴趣——田间地头，哪儿不比幼儿园好玩？

　　她坚定摇头不愿意去上学，加上家里经济也比较困难，父母想着能省则省也就没有强迫她。于是硬是拖到了虚岁六岁，一九九九年，顾南原才进入春田小学的学前班。

　　春田小学的全名叫“春田完全小学”。顾南原一直闹不明白“完全”这两个字的意思——即使在当时，春田小学的方方面面也都是很不“完全”的。

　　没有像样的操场，没有过硬的教学设备，有几个语文老师用半洋半土的自创“普通话”上课，带得班上同学的口音也歪七扭八的。

　　小学是由隔壁村子的一处老祠堂改的，方正对称的中式建筑，地上铺着大块的青石板。数米高的灰色大石柱，布满苔藓的青色瓦片，不那么鲜艳的朱红色大门上啄了古旧的雕花。连校门上挂的牌匾上“春田小学”这几个字，也是初代的老校长用毛笔亲自写的。

　　学校里最新、最高的建筑物是最北边的一栋两层小楼，共四个房间。一楼一个房间用作储物间，另一个是五年级的教室。储物间的正上方则是一个女教师的休息室。剩下的那个，就是六年级毕业班的教室了。

　　西南角是学校的伙房，属于学前班的一间教室和一间活动室就在伙房旁边。剩下的一年级至四年级教室都是一楼高的平层，排列在学校东西两侧。

　　正式开学前一天，顾南原跟着父母去学校交学杂费。

　　真的要上学了。顾南原有点忐忑。

　　她依然心心念念着自己在大自然里驰骋、在家看动画片的自由快乐，对于上学没有热情。

　　但这次她也没有抗拒，乖乖地跟着父母认识老师，领取书本，鞠躬问好。

　　“再不上学，就超龄了。”母亲严肃地告诉她。

　　超龄，好像是很可怕的事情。

　　她见过村里的大哥哥大姐姐提起某个大龄“留级生”时，轻蔑的样子。

　　彼时大部分农村家长其实并没有特别重视孩子的教育问题，“不能输在起跑线上”这样耸人听闻的概念，还要过几年才开始祸祸大家。

　　哪怕是望女成凤的顾南原母亲，对于顾南原的要求也只是“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但对于学习结果并没有特别多的要求。

　　春田小学是一所师生总人数不到200的村小，上头还有各个镇的中心小学，县里的实验小学、一小、二小……那些学校的学生每天穿着统一整洁的校服，上电脑课、英语课。他们的体育课不会永远是“自由活动”。

　　没有人会对一所村小的孩子抱有太高的期待。

　　没有期待，就容易拥有快乐。

　　虽然有父母不合这样的家庭烦恼，但顾南原在春田小学度过的七年，确实可以用自由快乐、无忧无虑来形容。

　　——只是这是多年后回望之时，顾南原才接受的说法。

　　童年当然是有忧虑的。

　　孩子的天太小了。童年的忧虑对于当时的顾南原来说，就是天大的烦恼。

　　只是在期盼着的，快快长大的往后人生里，孩子们遇到的风刀霜剑的困苦与复杂，衬得童年的忧虑如拂面春风。

　　02

　　顾南原是先“读书”再“认字”的。大概两三岁的时候，母亲就会给她买一些连环画和成语小故事之类的书籍。给她读一遍后，顾南原就记住了。

　　虽然对去学校上学兴趣缺缺，读了好一段时间小学了，还发生过因为想偷懒试图装病不上学被母亲追打，最终哭嚎着逃去学校的丢人事件，但她很享受读书。

　　顾南原时常搬个小板凳坐在家门口，小手上捧本书，大声朗读母亲教过她的寓言故事。

　　有时候，她也会对着连环画抑扬顿挫地演绎自己编的小故事，引得过路的人都忍不住停下看看——这丫头年纪这么小就认字了？

　　探头一看，画上可能一个字都没有。

　　目不识丁，但充满自信。

　　学前班一开始不教认字，教拼音和算数。

　　顾南原很有兴趣，她拥有的几本故事书基本都是有拼音的，学完所有拼音她就能把书籍再从头到尾捋一遍了。

　　算数也很有意思。跟着老师的思路走，解答出来以后会有一种水到渠成的成就感。

　　学前班的课程很简单，只要上课认真听讲就行——但对于很多五六岁的孩子来说，保持四十分钟的专注就是最难的事情了。

　　顾南原倒是很少出现这个问题——只要是她有兴趣的事情，她总能全神贯注地跟上，甚至会在不知不觉中关闭接收外界信息的其他感官。

　　就像蹲在野外的时候注意力跟着地上搬家的蚂蚁走，在家看动画片的时候魂儿被蓝皮鼠和大脸猫勾走。

　　在课堂上，她的眼睛和耳朵就实时跟着讲台上的曹老师走。

　　顾南原并没有刻意追求认真，她只是随了自己的好奇心与直觉的指引；

　　也没有特意去遵守课堂纪律，只是她天生不是规则破坏者，在大人面前展现乖巧懂事、文气礼貌的一面也是她手拿把掐的天性与习惯。

　　上学第二天，顾南原就被表扬了。

　　还不止一次。

　　课堂上双手交叉平放腰背挺直，上课认读abcdefg完全正确，打扫卫生时拿扫把的姿势比起其他小朋友更为准确。

　　“顾南原同学做得很好！”

　　“让我们大家都向顾南原同学学习！”

　　每每听见赞美的话从曹老师的口中说出，顾南原便不免有些激动。

　　“那么，我们就让顾南原同学做我们的班长好不好？”

　　“好——”纯真的童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坐在教室后面几个个子偏高、性格外向的男孩子还吼得声嘶力竭。

　　顾南原惊喜得脸上发红，有些无措地微微低下头。她下意识地想要维持体面与镇静，但内心的喜悦还是从孩子亮亮的眼睛和紧紧抿住但依然上扬的嘴角流露了出来。

　　我是班长了耶！

　　——班长，就是整个班里除了曹老师以外最厉害的人了吧？！

　　原来，只要简单地跟随规则做事，就可以轻轻松松获得表扬。

　　原来，被表扬的感觉这样好。

　　好奇心与直觉之外，顾南原又多了一种全新的动力——渴望被肯定。

　　把自己的价值，交由他人评价与打分。

　　表扬是太甜美的糖果。

　　然而，糖纸之下，却可能是令人上瘾的毒药。

　　小小的顾班长还不知道，在往后的求学生涯中，在胜负欲与虚荣心的驱动之下，在不知不觉之中。

　　她会为了看似明媚的光彩与荣耀，与令人疲惫抓狂的“心魔”，签订无限期的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