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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天津的冬天是缀在三场秋雨之后来的。

      海河沿岸的几家文社,在霜降那日攒好场地办了一场寒花诗会,评了几个梅仙、酒仙、雅圣人。手抄的诗文漫天洒,百姓路过就抬手拾两张,回家拿给娃娃认字去。

      当今朝廷大力招揽饱学之士,尤以农经、乃服、冶铸、舟车这些实用的农工技术为重。

      于是,早年摇头晃脑作诗炼句的酸秀才们成了第一波的狗屁不如,带着一脑袋风花雪月上科场,半句用不上。

      有的屡考不过,改行去乡间做教书先生了,凑合也能糊口。可秀才里头多的是不知变通的凿脑壳,考不上,索性破罐破摔,整日眠花宿柳写酸诗,东家西家打秋风,成了一群丢人败兴的玩意。

      这两天,不抄摹诗文了,改聚众集会了,一群老大不小的男人站在临河的文社窗边,振臂高呼着:“集体户之口绝不能开!”(注释①)

      “对,绝不能开!”

      “昔有孟尝君养士三千,招聚诸多暴桀子弟,勾结乡痞,为祸一方——今一介小小县令竟也能养一千多门客了,把皇上威严置于何地?把我朝律法置于何地?”

      “集体户绝不能开!”

      “静海县令唐振之,盗君之禄,自立私党,国之大害,国之大害啊!”

      ……

      江凛愈发觉得这士子巷不能住,每天吵吵嚷嚷,一群大老爷们大清早地站河畔吊嗓,正事不干,屁话没够,不像样。

      好在他今日就要离了这地方了。

      “少爷?这刀枪也要带?带上棍棒防身还不够?您带这大刀图什么啊?”

      青山瞪圆了眼,手里拿着几块包袱布,本是要给少爷收拾行装的,看着这一院的刀枪棍棒弩|箭盾,愣是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他家少爷,好好一个神童子,体体面面的举人公子哥,怎么短短一年蹿了个头,眨眼工夫就变成了个虎彪彪的武夫!

      近些时更是书也不念了,在打铁铺里拜了个师傅,学了一阵子打铁,做出来四五把机弩。那玩意看着不大,实则连榆树树干都能扎透三分,少爷天天端着把玩。

      家里老吴头见识广,唏嘘说少爷这是要成才了,自古大学问人总会有些不寻常的怪癖——少爷不过是弃文从武,不过是喜欢玩两把杀器,不过是爱关起门来自言自语罢了,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吴伯让他闭紧嘴巴,切勿私下里絮叨,别耽误少爷成才。

      他家少爷有才能,有大能,青山从没怀疑过这一点。只是这“伯乐”等得有点久。

      前日,少爷受静海县令唐大人所邀,上门作客,这是多大的美事。

      可少爷收着了帖子,不说赶紧上街给县令大人家备礼,他竟把这些刀枪棍棒弩|箭盾全拾掇出来了,眼看着把院里两个武器架都搬空了。

      这是上门作客的,还是过去干仗寻仇的啊?

      青山两片眼皮蹦得欢快。

      看少爷目光果决的样子,哪有半点商量的余地?只好小心翼翼地把大刀拿布缠了,棍棒伪装成扁担,短剑和机弩往被褥里边塞,藏得严严实实的,一条缝也不敢漏。

      再回头一看地上剩下的手斧、爪钩和双锏,青山真是欲哭无泪,索性全扛起来往车上一堆,破罐破摔了。

      只盼县令老爷肚量大,能容得下一个满是杀心的门客吧。

      江凛穿戴利落,回头瞧了瞧这住了一年的小院,朗笑了声:“吴伯,我和青山先走一步,你把院子卖出去之后,追去县衙门找我就行。”

      他难得穿这样好的衣料子,骑装挺括,整个人愈发显得神采英拔,目光与眉心三处好像燃着一把雄心勃勃的火,依稀能看到老爷昔年的影子了。

      可火烧太旺,强极则辱,慧极必伤,未必是好事啊。

      老仆心生唏嘘,叮嘱了两句天寒加衣,才说起心里话。

      “少爷初去县衙,不要与人生龃龉,莫管闲事,勿争口舌,且低下身段和老人们学学如何说话做事。”

      青山插话道:“嗐,少爷这脾气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人争过口舌?少爷可是举人,说话做事还能差分寸?吴伯你就放心吧啊,我给您看好了少爷,安安妥妥等着您来。”

      江凛叫他俩说乐了,笑道:“您也保重身体,这院子要是不好脱手,就交给牙行代管吧,赁出去收点租子也行。”

      吴伯摇摇头:“怎会不好脱手?少爷不知道,这士子巷多的是人想住进来,昨儿我才把布告贴出来,就有两个路人打问价钱,只是咱们卖得急,没空筛拣买主,怕是卖不了好价啊。”

      江凛抬脚要踏上马镫时,听见这话又折身,几个大步回了门前。

      他抄起打炭池边上立着的铁锹,锹头一转,拿裹着锹杆防硌手的包布头作笔,饱蘸一笔炭泥浆,往院墙上写字。

      这用来烧火的炭泥浆稠得像墨,“大笔”一挥上了墙。

      ——去岁京畿府乡试第二十名举子,得皇上御笔授封神童子,萧氏临风旧居。

      ——地灵出人杰,院好出举人。盼后来者潜心修学,高中黄榜,峰顶再聚。

      ……

      青山看傻了。

      他知道少爷有文采,少爷字好看,但这写的是什么?活脱脱一份“高价卖房公告”。

      少爷可是举人,考中举人的甭管做不做官,都能在学政衙门领俸,百姓称一句“举人老爷”也是使得的。

      哪有举人老爷往院墙上题字卖房的?

      什么‘地灵出人杰,院好出举人’,少爷科考前压根不住在这儿!这小院满打满算住了一年,能沾染主人几分才气?而少爷题这两行字,还埋了一重“等你考上举人,来找我做朋友呀”的大忽悠,房价怕是能翻十倍。

      谁家举人老爷会干这投机取巧的事?说出去不是叫人笑话嘛。

      吴伯也不说,手抄在袖里光顾着乐,笑得满脸褶。

      门前有上马石,少爷从不用,踩上镫环飞快点地一跃,手撑着马鞍一借力便上去了。年轻人一身好筋骨,迎着冬日灿烂却冷清的朝阳,往东边去了。

      *

      主子骑马,奴仆坐车。

      青山实在没这脸,只好把马车门掀开一半,跟少爷一起吃吃寒风的苦,顺便在寒风里琢磨之后的光景。

      近来,静海县要招揽能人志士的事闹得沸沸扬扬。

      静海县大,辖下八个镇,却仅有六万多人口,穷得叮当响。因为静海县在天津的边角上,是从河连通到海,渔民和盐灶户占了六成,剩下四成里,又有一半是卫所的屯垦兵,属军户。

      人家别省的屯垦,是军堡和卫所栽种庄稼自给自足、节省军费的,天津这盐碱地能种出什么来?是以从民到兵全穷得叮当响,户头税都收不齐,“下县”便是如此划的等。

      唐振之唐县令以前是京官,官至礼部郎中,人家是自请外放来这下县历练的,上任一年来,很是展露了些干实事的魄力。

      招聘告示里却写得很客气,一副礼贤下士的挚诚。

      招匠户,招织女,招账房,招采办,招能说会写的文书,也招牙行的牙郎……其类之杂,印刷出来的一张张公报快把街头每一块布告栏贴满了。

      给的工钱虽不高,可这是官家饭,干得好了能吃一辈子。再说招的多是下九流行当,能抬脚跨进官作坊,于自个儿、于家人、于儿孙都是好事,是以这阵子去县里撞运气的人不少。

      ——可少爷,是什么时候结识了唐大人的?

      青山掐着日子算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唐大人为何要请少爷去作门客。

      去年少爷进京赶考的时候,事忙,吃喝住宿都要打点。他和吴伯刚进京两眼抓瞎,净顾着忙琐事了,对少爷外头交际了什么人并不清楚。

      只是依稀记得……

      少爷那时,跟一个姓唐的姑娘走得挺近,那唐姑娘往他们落脚的地方递过两回帖子。青山远远地瞄过,少爷跟那唐姑娘站得可近了,两人一碰头就笑……

      青山一拍大腿,疑惑的不解的全在这一刹那想通透了。

      能是怎么回事,还能是怎么回事?

      唐县令,这分明是相看女婿来了!把少爷唤上门,看上眼了就招他入赘,看不上眼便扫地出门——怪道少爷今儿换了一身新衣裳,连靴尖上的灰都擦干净了!

      *

      县衙高门大院,红匾金字,官家门前的石狮向来威武森严,张着血盆大口|活像要吃人。门楣高了,威逼之势直冲而下,是喝令百姓勿要因为琐事缠扰官衙的意思。

      而当今,静海县衙的朱门大敞着,百姓往来如梭,行走交谈自如,不知怎么的都不怕这地方。

      两条楹联漆在门柱上,青山有心看看写的是什么,顾忌门前全是衙役,抬头扫了一眼,又赶紧缩下了头,只看到长联底下那半折。

      ——修齐治平可造盛世。

      ——公正廉明才是青天。

      听说负责招人的吏员少,排的队伍长,远道来应招的百姓通通可以在县衙后边的小巷落脚,那是衙役和吏员日常起居的地方,旁边挨着演武场,有许多空房供人留宿。

      马车行到巷口进不去了,江凛拴好马,和青山一起背着刀、挎着弩,扛着所有家当往巷子深处行。

      正在演武场操练的衙役瞧了个正着,一声雄浑壮喝。

      “哪来的浑子?背这些刀枪棍棒要去哪?”

      青山腿一哆嗦,被捏住后脖颈似的僵在当场。

      江凛却坦坦荡荡回头,把这魁梧的衙役其面部特征收入眼底,才拱手道:“听闻唐大人在招揽能人志士,我来试一试。”

      那衙役锁着眉瞧了瞧他这零落家当,再看年纪,还是个半大孩子,身板精瘦,估摸扛三十斤面都费事。

      他挥了挥手:“大人这儿最不缺的就是武夫,看家护院的、守夜巡逻的都招齐了,你来迟了,不必留,快走吧。”

      江凛点头:“多谢兄台提醒。”

      说完,掉头继续往巷子深处走。

      嘿,这人!带这么些刀枪棍棒的,万一是个恶徒可怎么是好?这一排房,再隔条走道就是官家后院,大人夫人小姐都住在里头,叫个恶徒住在背面怎么能行?

      衙役恼火,伸手要去擒他的肩头,这少年分明没回头,竟一矮肩躲过了他的大掌,反手截击,几根手指锁住了衙役的肘关节。

      这个闪身反擒实在漂亮,江凛露出点客气的笑:“兄台还有什么要提点的?”

      正是晌午,院里的衙役们唠着碎嗑,有人瞧见这头的动静,乐了。

      “嚯,还是个练家子!郑兴,你让他进来比划两下,要是身手好,咱跟头儿说说情,留下他不过添双筷子的事儿——这小兄弟长得还挺俊,估摸是我妹妹喜欢的样。”

      郑兴有点怔地转了转自己的手肘,心道怪事,没见这少年怎么用力,竟擒得他肘关发麻,一路麻到了手腕。

      他领着这少年往院里走,招呼大伙把场地腾开。

      “你平常练什么的?挑样趁手的,我与你比划比划。”

      江凛便反问他:“兄台练什么?”

      郑兴答:“我以前练九环刀的,杀器容易伤人,进了衙门就只给佩剑了,每日还练练杀威棍。”

      江凛:“我都可,兄台选吧。”

      我,都,可。

      年纪不大,脸皮不薄啊,他这身板能学点拳脚就不赖了,说话文质彬彬的,哪里有个武人样?

      郑兴懒得废话,从兵器架上提了杀威棍,打算趁这棍名,好好杀杀他的威风。

      这少年不紧不慢地把自己的短棍握在手,他这棍短得出奇,将将就就四尺长,衙役配的杀威棍却比人高,兵器里讲究一寸长一寸强,长到对面都够不着你,怎还有还手的余地?

      郑兴啐了声“糊涂蛋”,知道这少年托大,打算只使三成力灭灭他威风便是,横挽了个缠腰花便冲上去了。

      那少年却比他更快,一矮身,狠厉的棍梢当胸而来。郑兴一奇,只能躲,又被一棍击中了肩胛。

      对了几式,郑兴越是冷汗直落,这短棍分明比他的杀威棍短一半,可棍法凌厉,角度奇诡,逮着他露出的空当狠狠击打,好似每一棍都能找着他防御最薄弱之处。

      头颅、双目、颈侧、腋窝,甚至是裆下……这王八犊子没个章法道义,专拣着他要害攻,一棍一棍全是杀招!

      武人比武,防的是头颈和胸膛脏腑,谁能防到膝盖、手肘、咯吱窝这些细处?郑兴躲得狼狈,哪里还敢托大?

      他的长棍大开大合,叫这少年贴身缠斗,长处反而成了短处,竟连人家一片衣角都够不着。

      稍一慌神,劲风猛地照面袭来,郑兴被一棍逼上太阳穴时,惊得后退了两步,瞠着眼惊问:“你这是哪路棍法?”

      那一棍冲来的架势那样猛,活像要横削了他半个天灵盖,眼前的少年看他退了,竟说收就收,眨眼立止,手臂都没颤一下。

      江凛收棍立定,抱拳行了个硬邦邦的礼。

      “防身棍法,配了点家传的硬气功,承让。”

      郑兴是今年刚穿上这身衙役袍的。因为上一任县令是个大贪官,跟过贪官的那些老衙役们猾得跟什么似的,多次私下收受民贿,惹唐大人着了恼,半年前一气撵走了十几个衙役,从县里几家武馆招了这批新人来。

      武馆出身了,外家功夫自然是有的,都是膀大腰圆、筋肉强悍的壮汉,胸口被鼓槌擂上几槌子都似挠痒痒,竟被他这根细泠泠、两指粗的木头棍打疼了,余劲旋震入里,被短棍击中的地方疼得人直冒冷汗。

      这是“防身”棍?!换个没练过的,能给人打没半条命!

      演武场边上一群衙役全凑了过来,里边岁数最大的也不过三十出头,热血腾腾,好胜心重。

      “小兄弟,跟我比划比划。”

      “你带这一兜子刀枪棍棒,可还擅长什么?”

      ……

      唐大人正与一群县吏往院里走,扫眼才刚瞥到院里的热闹情形,还没看明白。

      人群中心的少年一下子肃整了神态,几个大步走到了他面前,挺胸收腹,目光直视,狍子皮质地的柔软靴跟竟叫他踢出了金戈声。

      唐大人愣住:“你是?”

      这少年一手作掌刀状,比向了自己的脑壳,给他行了个怪模怪样的礼。

      “新海事衙指挥提调部,待差小吏萧江,奉二殿下命,向大人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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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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