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剑之人》文心雕鱼

41、死而复生（七）

　　“开始了吗？”躲在石壁上的矿工们紧挨着蜷缩着，透过上方一条手臂粗细的缺口看着外面。

　　“天呐……我们都干了什么？”他们中有人身上还沾着监工的血，正浑身战栗，为自己第一次脱离公序良俗的举动而恍惚不已。

　　“……”也有人目光明亮如同火炬，死死盯着石壁，用全部的感知和精神去等待接下来决定生死的一战。

　　“来了……”苏怿沉声道，沾满泥灰和血迹的脸上满是凝重和紧张，身子弓在石壁前。“要来了……”

　　大家不约而同地都屏住了呼吸，极度的安静下，他们感觉身子开始发麻，耳朵也出现了鸣叫声，喉咙干涩想要呕吐。

　　“来了！”

　　突然，一声脆响。

　　声音很轻微，却在众人紧绷的神经上被无限放大。

　　接着，是铺天盖地的碎石崩塌声，伴随着“咝咝”的吼声。

　　“快闭上眼睛！不要惊慌！等声音过去！”苏怿想起安特的话，连忙转身大吼。同时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洞窟里的其他人也害怕地闭上眼睛，但是上个月万足石虫破墙而出的记忆实在是太过深刻，不少当时死里逃生的人现在都有了心理阴影，一听见“咝咝”的声音就抖成了筛子。

　　不要睁眼……

　　不要惊慌……

　　只要挺过去，一切都结束了……

　　苏怿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僵硬地坐在原地，但是闭上眼睛之后，其他的感官反而更灵敏起来。

　　他听见万足石虫密密麻麻好像梳子拨动一样的脚步声，听着它的嘶吼和撞裂墙壁的轰隆倒塌声。

　　那些混乱的好像万马奔腾的声音惊醒了一些假死过去的监工，他们发出惊恐的尖叫，然后传来肢体咀嚼的咯吱声。

　　声音越来越近，苏怿的心跳的也越来越快。他不得不去想些别的转移注意力，否则他真的要被这份恐惧逼疯。

　　说到底，他还是一个普通人。

　　安特提出这个计划的时候，神态太过冷静安宁，不知不觉也给了他盲目的信心，让他高估了自己的勇气。

　　哪怕只是躲在这里闭上眼睛……

　　更别提引出魔兽，挑战食人魔，单单是躲在这里，他都做不到……

　　那个少年究竟是什么人？他平日里面对的又是怎样残酷的一切？

　　苏怿疯狂地思索着，用各种东西填充着思维，试图将恐惧从中挤走，这时，突然一声尖叫打断了他的思路。

　　那声尖叫仿佛不是来自人间，而是充满着恐惧绝望的地狱。声音靠的很近，在狭小的空间里被放大。

　　接着又是凄厉尖叫和崩溃疯狂的哭喊，此起彼伏——周围越来越多的人被恐惧压倒，甚至有人开始移动，向人群更深处挤去，似乎同伴的体温和皮肤令他能感到一丝久违的安全感。

　　然而他们的动作太过慌乱，指甲铁镐甚至牙齿不小心划伤了周围的人，又引发一阵阵惊恐愤怒的叫声。

　　越来越多的人睁开了眼睛。

　　“等等……”苏怿想要阻止他们，让他们不要惊慌，下意识地也睁开眼睛，还不待回头，就觉得一股腥臭滚烫的气息通过那道缺口，扑在他的脖子上。

　　他浑身冰凉，感觉血液都要凝固了，化作碎冰堵塞在血管之中，而恐惧就像膏油塞满他的喉咙与大脑。

　　他缓缓转过头，瞳孔猛然收缩到极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世界开始颠倒旋转，变得不真实起来。哭喊声在耳边，又好像在他的口中。

　　万足石虫已经退化了的蒙着厚厚白翳的眼睛，正透过那道缺口，与他对视。

　　……

　　“这边来！贝尼！”安特此时正灵活地穿梭在碎石之间，在万足石虫的身前五十米处，给后面驱赶石虫的贝尼引路。

　　只要把石虫带出去，让它和魔阵师对上，他在这边的任务就算完成了，矿工趁着魔阵师和石虫都分不开身的时候溜走，有贝尼护着，应该没有问题。

　　而他也要回营地，救另外一波人。

　　不过计划是好的，现实又是另一回事。

　　正在他们穿过矿洞一半距离时，背后突然传来哭声，接着，藏身的山洞那里出现了争先恐后想要逃出的身影。

　　因为他们互相争抢，反而都被卡在那里，一时没有人逃脱。

　　石虫的注意力被吸引，本来它被贝尼驱赶，只是迫于等级，并不是真的畏惧。就好像贝尼虽然也是它的主人，但是只是个七八岁的小主人。

　　毕竟扎那赫之犬一犬千魂，只有一千只在一起才有十成的实力，单单这一只，并非那么强悍。

　　现在因为痛失伴侣而暴怒不已的万足石虫，“看”到了大批憎恶的人类，违抗的心就有了。

　　“贝尼！”安特喊道，同时，右脚内扣，猛然刹住，转身向那群慌乱的矿工跑去。

　　贝尼从阴影中探出头来，心领神会地嚎叫一声，张开满是雪白獠牙的嘴巴，一口咬在了石虫的背部。

　　石虫感受到剧痛，仰头嘶吼着，退化的眼睛随着摆动的身体转向四面八方，又引起了众人的惊慌。

　　“冷静一点！”安特一手拉过旁边摆放的空矿车，横在将要逃出洞窟的矿工面前，用力顶住，将他们拦了下来。

　　现在真让他们逃出去，就算不被万足石虫吃掉，也会被坍塌的石壁掩埋，或是被狂躁挣扎的石虫庞大的身躯碾压而死。

　　安特的视线飞快地从这一张张惊恐扭曲的人脸上掠过，试图寻找到苏怿的身影。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寄希望于，苏怿这个年轻的领袖能够代替他稳住大家的情绪。

　　然而他的目光在扫过一排恐慌得失去理智的矿工一无所获后，他好像意识到什么一样，瞳孔猛地收缩，眼神重又落回了其中一人脸上。

　　此时苏怿也抛却了往日的勇敢，完全变了一个人，涕泗横流，努力向前伸着手，嘶哑着向他求救。

　　或许一千年前，天生脆弱的人类在面对异族的侵害时就是这样，无力又无助。

　　安特用力推着矿车，虽然「沼泽」强化了他的身体，但是面对惊恐的这么多人，他几乎竭尽全力，才在几个呼吸间达成了僵持的局面。

　　他深吸一口气，手臂上肌肉显现，绷紧的大腿小腿几乎到了极限。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滑到眼睛里，刺激得他连连眨眼。

　　他咬紧后槽牙，眉头紧皱，太阳穴突突地跳动，脸涨得通红。

　　突然，他猛地向前一步。

　　矿车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姿态前进了一段距离，将那些疯狂的人类都推回狭窄的洞窟中。挡在最前面的一排人都因为这巨大的力道而跌跌撞撞，有的甚至踉跄了一下，但是又被身后的同伴抵住，并没有摔倒。

　　苏怿现在正是恍惚的状态，突然听见安特的声音，他悚然一惊，眼神恢复了一些清明。

　　等他意识到他负责的地方完全失控了，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无比，彻底从恐惧与迷茫中清醒。

　　因为他的失误，本该已经冲出去和魔阵师缠斗的万足石虫，盯上了他们。而计划中已经潜入营地，刺杀哈比，救出其他人质的安特不得不拼上性命来救他们。

　　“不要睁眼！不要惊慌！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身后突然传来玛林天真的声音，带着焦急与不解。

　　安特没有精力去看玛林在哪里，但是苏怿有，他顺着声音传来的声音方向看去。

　　却见一个红棕色短发，身形单薄的青年正站在人群的后排，紧紧贴着墙壁以让自己避开发狂的矿工们。

　　令苏怿最震惊的是，说话的青年此时紧紧闭着眼睛，眉头只是微微皱起，在慌乱的人群中格格不入。

　　怎么会有这种人……

　　苏怿一边在心中震惊，一边又自责起来:如果所有人都听了安特的话，完全不睁开眼睛，没有那第一个尖叫的人，是不是现在就已经逃出去了？

　　他的思维没有持续多久，负伤吃痛的万足石虫已经完全暴怒，它张开有着一对大螯的血盆大口，似乎要报贝尼啃咬背部的仇，它一下向背对着它的安特咬去。

　　反应灵敏的安特一把抽出矿车内放着的一把铁铲，同时迅速转身。

　　“铛——”

　　电光火石之间，铲子的宽面与大螯对上，瞬间就发出一阵刺耳尖锐的噪声，安特背对着矿工，双手平架着铁铲。

　　铁铲上泛着淡黄色的光，是刚刚附加上去的磐岩法印。

　　因为空不出来双手，安特只好用腰抵着矿车的边缘。锋利的铁皮在一次次的摩擦下，割开他的黑色紧身上衣，露出里面红彤彤微微出血的皮肤。

　　“救我……”有人在背后哭泣着，胡乱挥动的手一不小心攥住了安特的头发。

　　“嘶……”安特眉毛跳了跳，没有回头，因为万足石虫的攻击愈加凶猛，他难以分心。

　　但这一幕是何其地熟悉？他的头突然混沌地疼痛起来，视线被一团又一团的黑泥覆盖。

　　苏怿用力推开身边的同伴，提高声音，希望能够唤回其中几人的理智，但一切都是徒劳。

　　甚至他不断地被恐惧操控的人们推搡着，腹部和胸口都不知道何时挨了几下，他吃痛地弓着身子，他知道不能倒下，否则就会变成慌乱的人群脚下的亡魂。

　　为什么，让人类在恐惧面前保持理智是一种奢望？

　　“是我没有考虑……周全……我应该……想到……”安特艰难地开口，视线受阻，完全凭着本能与听觉战斗，手中铲子在一次次短兵相接中出现裂缝与缺口，“石虫对于普通人类来说……太过可怕……”

　　他的语调很怪异，有些口齿不清，咕噜咕噜的。

　　“这怎么会怪您……”苏怿靠得最近，听得很清楚，瞪大了眼睛，这种自我反省在旁人听来都有些过分了。他用力向里拉着矿车，试图帮安特分担一部分压力。

　　“您还好吗！？”苏怿注意到他的动作越来越慢，眼睛竟然闭上了，好像将要睡着的人。

　　“我……”安特咬着牙齿，用力甩了甩头，身形摇晃了一下，手中的铁铲慢了一拍，万足石虫的大螯一下削过铁铲的把手。

　　锋利的寒光一闪。

　　半截手掌连带着半个头颅飞了起来。

　　苏怿瞳孔收缩，愣愣地看着火把照映下黑色的残酷的剪影。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听觉和触觉一下全部消失了，周围变得空空荡荡，脚下是粘稠湿润的沼泽。

　　他站在原地，没有伙伴，没有石虫，只有灰白色的天空，和空中缓缓旋转过来的半个头颅。

　　紧闭的右眼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紫色的妖异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里面金色的圆环一道道收缩放大，好像有着独立的生命。

　　他后知后觉，并没有鲜血溅到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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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沼泽:（突然出现）
安特:（如临大敌）（紧张）！！
沼泽:哇，好多恐惧，我啃啃啃啃啃啃——
安特:……
安特……多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