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剑之人》文心雕鱼

25、新乡（六）

　　安特来到了一片空地。

　　远远地，安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挥舞着骑士长剑，而他的对面只有两个拿着断剑的侦查骑士狼狈逃窜着，地上全是其他受难者破碎的身体。

　　他们的动作很奇怪，明明是在平地却好像抬不动脚，行动迟缓黏滞。

　　其中一名侦查骑士看见安特眼睛一亮，仿佛看见了救星，朝他奔来：“救我！安特队长！”

　　话音未落，已经解决了另一个骑士的敌人从后面追了上来，将他斩成两半。

　　安特呼吸一窒，看清了那个砍人的骑士盔甲上的纹章是属于林簌的。

　　他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林簌继续切割着曾经的战友，眼睛红了，声音颤抖，喝止道：“林簌！”

　　林簌停下了动作，转过头来，骑士面罩下不断向外滴落着黏稠的黑夜液体。「他」好像愣了愣，以十分怪异的动作向安特张开双手，似乎要拥抱他。

　　安特向他跑去，手上已经准备好了驱散法印。

　　这时林簌突然情绪激动起来，发出了可怕的非人的吼叫。就好像有一千个机器在轰鸣，一千头野兽在咆哮，一千把剑刃划着盔甲。

　　安特止住了脚步，惊恐地看着面前已经不能再称为人的「怪物」。

　　怪物向他冲过来，同时从树林里哗啦啦窜出一群黑色皮毛的小狗一样的生物，如同黑色的海浪，越过安特扑了过去。它们细小的牙齿锋利无比，铁制的盔甲在它们嘴下仿佛柔软的面团。

　　怪物挣扎着，寸步难行，只能发出愤怒的咆哮。嘎吱嘎吱的撕咬声中，渐渐混进了血肉撕裂的声音。

　　“等等！”安特想要阻拦，却被更多的小犬围住了，奇特的是它们只是温柔地用身子和长长的鼻吻挡住他。

　　“让开！”安特试图用剑鞘挑开它们，可它们纹丝不动，只是有些委屈地呜咽了几声。

　　耳边传来最后一声骨骼被嚼断的声音。

　　怪物上下半身分开，仿佛一下获得了自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到安特面前。

　　甚至没来得及眨眼，只感到一阵风，安特就和怪物几乎贴着脸对视。安特手上的驱散法印也在同时牢牢地按在「它」的胸口。

　　骑士面罩下的脸庞已经被黑色的粘稠液体覆盖，只有绿色的眼睛还是那么熟悉。

　　那双眼睛仿佛刚刚睁开，带着迷茫与痛苦，温柔的绿色像森林里早晨刚起的薄雾。

　　一层透明的光球将他包裹，是魔法戒指自行启动了。

　　“快跑啊队长……”林簌颤抖着喊着，紧紧地盯着安特的眼睛，就好像溺水的人拼命抓住一根稻草。

　　转瞬温柔的绿色又被疯狂的欲望吞噬，它吼叫着，向外炸裂着黑色的泥浆。

　　有几滩泥浆挡住了视线，安特疯狂地试图在光球外面擦去，却只是徒劳：“林簌，林簌！”他用力锤着那个魔法屏障，但是太坚固了。他的心中被愤怒所填满，却又不知道愤怒的对象是谁。

　　林簌也在里面擦着屏障，越来越脏，什么也看不清了。

　　安特将手隔着屏障，最后又锤了一拳，无力地跪坐下去，眼睁睁看着那个光球越来越黑，泪流满面。

　　终于，最后一滩黑泥迸溅，光球缓缓消失，半套盔甲带着黑泥落在安特面前，惊走了一圈小犬。

　　安特沉默着捡起盔甲，抱在怀里，黑色的污泥弄脏了他的手，他的脸。

　　那个本该保护林簌的屏障，最后还是保护了他。

　　他从黑泥中捡起那枚戒指，胸口郁结了好久的鲜血终于全部喷了出来，苦苦支撑的身体一歪，昏死过去。

　　黑暗处，那些小犬沉默着围绕着他，眼睛发着紫色的幽幽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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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暗的地下室，伊瑟幽幽地从漫长的睡眠中转醒，冰蓝色的眸子带着一丝迷惘，好像透明玻璃球反射着面前的灯光。

　　靠着铁门，坐着一个紫袍的老人，他身边的桌子上摆着的烛台所剩无几，表明了他坐在这里已经看了很久了。

　　两人对视的时候，老人浑浊的双眼中的眷恋飞速退去，伊瑟明亮的眼瞳里的戏谑潮水般上涌。

　　老人微笑着：“说要见面的是你，自顾自睡觉让一位老人等的也是你。老年的睡眠是很宝贵的。”

　　伊瑟坐起来，指尖挡在嘴上打了个哈欠，金色的发丝有些杂乱，他尽力露出灵动明艳的笑容，可还是难掩苍白的脸色：“你十年都等过来了，还差这一会？”

　　“你睡得越来越久了。”西伯恩将他的虚弱收入眼底，沉声道。

　　“是，因为太无聊了，还得谢谢您给我换了个地方，让我晚上可以安静睡觉。”伊瑟用手指梳理自己的长发，笑容不变，声音愉悦动听，神态好像一个爱美的天真小女孩。

　　西伯恩没有被他的表演迷惑，很笃定地盯着他，阴沉地笑了：“你的身体到极限了，对吗？”

　　这句话就好像一个咒语。

　　一瞬间，所有的伪装破碎，伊瑟双手不自觉地抓紧发丝，明亮的眼眸中充斥着慌乱与怨恨，浅色的嘴唇紧紧抿起，好像下一秒就会将眼前的人撕碎。

　　西伯恩一点也不害怕，好整以暇地剪去烛台上的烛花，开口，语气有一些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落寞：“十年，这就是你的极限吗？”

　　“让你失望了，很遗憾地告诉你，你一直追求的所谓漫长寿命，也不过如此。”伊瑟的语气冰冷。

　　“我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和你聊下去了，你这么恨我，我怎么能肯定你告诉我的会是真实的呢？”西伯恩站起身来，挑了挑眉头：“难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伊瑟知道他在怀疑，沉默了，西伯恩耐心地等着，终于伊瑟开口：“如果我有事要求你呢？”

　　“说说看。”西伯恩点点头。

　　“两点。一是为法里斯正名，告诉安特真相，不要用赎罪束缚他，让他自由地选择未来。二是在我死之后，解开我的封印，放我的灵魂重回生命之树。”伊瑟竖起两根指头，表情严肃。

　　这几句话令西伯恩的眉头微微一皱。解开封印需要用西伯恩的心脏与符文精灵「天平」再次交易，这点伊瑟不会不知道，而西伯恩又是很惜命的人，怎么可能会答应？

　　至于第一个条件……

　　“你还惦记着法里斯呢，嗯？”西伯恩眯起眼睛，出离愤怒却又有种报复成功的畅快：“他死在你面前的时候，你是不是后悔没有和他，而是和他的儿子签订了契约？”

　　“你是不是疯了？”这回轮到伊瑟皱起了眉头。“你到底在说什么？”

　　西伯恩干笑了几声，站起身，打量着面前圆台上半坐半躺的俊美非人，眼神里是放肆的欣赏与阴暗的忌恨。

　　是他亲手毁了这个上天完美的造物，他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在多方势力环伺之下，用自己的壮年时期与符文精灵交易，将一枚星星藏在这处地牢之中。他磨圆星星的轮廓，看它暗淡，看它腐烂，看它像不见天日的玫瑰行将枯萎。

　　“不可能。你换一个条件。”西伯恩缓缓开口。

　　伊瑟似乎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叹了一口气：“让安特自由。”

　　伊瑟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破防，平静得令他心中一颤，他勉强地笑笑：“你的情绪稳定多了。要不怎么说，养宠物是治愈人心的好方法，看来你真的很喜欢你的小狮子呢。”

　　“我喜不喜欢，我以为你看到那个灵魂印记的时候就知道了。”伊瑟有些挑衅地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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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们还是师生的那段关系中，西伯恩不止一次向伊瑟讨要过印记。

　　这种专属印记和其他魔法印记不一样，签订双方可以共享生命与魔力。当然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对对方有足够深的感情，或者称之为「爱」，深到愿意去共享这些。

　　他到现在还记得在狭小的藏书室里，那时他还是年轻的教士，桌上堆满杂乱的法阵草图，金发少年指尖搭在他的胸前，他的呼吸轻的就要消散在伊瑟身上的花香里。

　　他不记得那时候伊瑟和他签了几次契约，只记得那个指尖传出的魔力一阵一阵地好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心脏。胸前星月印记出现又消失，像留不住的风，存不住的雪。

　　他满头是汗，痛得身体颤抖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却一声不吭，执拗地看着伊瑟低头显得更加纤长的睫毛，一根一根地数着，想着下一次，下一次说不定就成功了呢？

　　最后还是伊瑟先放弃了，抬起头，抱歉地看着他：“对不起老师……”

　　西伯恩当时的心就好像突然停了一下，不知为何他笃定并不是他这里的问题。

　　他到现在也说不清，那时究竟是痛心与漫长寿命，无边法力擦肩而过，还是痛心伊瑟对他的感情止步于此。

　　他努力用平静保持体面，他只当是伊瑟不知道如何爱人，只要等他学会了人类的情感，一切就都水到渠成。

　　直到有一天，他再次提出签订契约的时候，伊瑟有些为难地看着他，告诉他就在前一天，已经和另一个人签下契约了。

　　怒气猛地冲上大脑，西伯恩一下将桌上所有东西扫到地上，破碎的星盘，仪器，溅起的玻璃碎片划破伊瑟的脚踝，留下鲜红的血。

　　他声嘶力竭：“为什么！为什么你去爱别人不来爱我！忘恩负义的东西！是谁把快要饿死的你从河边捡回来的！那个时候你连人类的话都不会说！是我，一个词一个句子地教你！是我，用微薄的工资把你养大，怕你饿怕你冷！”

　　嫉妒几乎让他发疯，他光着脚踩过地上的碎片，一步步向伊瑟逼近，然后猛地伸手，他不知道揪住了什么，耳朵，头发，耳环亦或是脸颊上的皮肉。他强迫着伊瑟与他对视，那双清澈明亮的冰蓝色眸子里倒映他狰狞可怖的表情。

　　“我那么爱你，我把你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就连去布施都记得给你带手链耳环！现在你有钱了，有地位了，你不在乎了。你不想着报答我，你去爱别人，你怎么敢的，怎么敢不爱我！”

　　伊瑟有一百种方法用魔法挣脱，可还是面带痛苦地让西伯恩揪着，“老师，您听我说……”

　　“是不是杀了对方，契约就会自动解除？”西伯恩突然冷静下来，表情恢复冰冷。

　　伊瑟瞪大了眼睛，其中的失望震惊一览无余。意识到西伯恩不是在开玩笑后，他猛地推开对方，打开门，从狭小的藏书室冲了出去。

　　西伯恩只是个文弱的学者，一下被推地跌坐在地上，他抬起右手，掌心里躺着一只带血的耳坠。

　　他的表情慌乱了一下，他竟然在暴怒之中扯下了伊瑟的耳坠，那个怕痛怕苦娇气的少年会不会痛得掉眼泪？

　　可下一秒，他的脸色又沉了下去，紧紧握住那只耳坠，冷声道：“「天平」，我要交易！”

　　背后的影子迅速化作扭曲的文字，不断蔓延，直到覆盖整个房间。

　　“我用我壮年二十年的寿命交换，得到他的所有魔法能力，用我老年二十年的寿命交换，将他的灵魂锁在这个躯壳之中。我要让他无法用死亡逃离我，他的灵，肉永生永世都属于我。”

　　符文精灵翻腾起来，黑色的文字在西伯恩的身上爬动，在他的手中慢慢成型一团深蓝色好像小型宇宙的光，而他的模样也迅速衰老下去，短短一分钟便经过了三十到了四十六岁。而未来也抽走了七十到九十的寿命。

　　“如您所愿，交易完成。”

　　黑雾中，传来低沉阴森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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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回忆之中回过神来，西伯恩嘴角带着一丝苦笑：“难怪你没有利用他逃出这里，或者你还没意识到，只要你哭一哭，他恐怕连心都能掏给你。”

　　伊瑟静静地看着他，冰蓝色的眼睛里流转着晦涩的光，许久后，他开口，声音有些嘶哑：“西伯恩，你一点也没变。但凡对你有利的，皆可利用对吗？”

　　“你呢？我把刀递到了你的手上，你却被儿女情长绊住了手脚。你会后悔的，因为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西伯恩嗤笑道。

　　“什么？”伊瑟皱起眉头。

　　“这次去新乡，不是我的意思，是上级教会的命令。等安特回来，就会调任到五大主城去了，而你则会被继续关押在这里。风头无限的圣骑士和恶名昭著的阶下囚，想想也知道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看来你的分量也不过如此，这件事，他没有告诉你吧？你不过就是他度过这段低谷期的消遣罢了。”大主教试图从伊瑟的脸上找到痛苦失望的表情，就像当年发现自己的灵魂被他以寿命锁在这具身体里时一样。

　　但他失败了。

　　伊瑟甚至眼神中带了一丝怜悯：“您太小瞧我了。我爱他，就一定要将他留在身边，时时刻刻见到吗？我爱他，就一定要以爱为交换，强迫他舍弃本该属于他的未来吗？”

　　“我爱他不是为了得到什么。”

　　“我的爱是干净的，所以他是自由的。”

　　这样坦诚直白地表达句句似乎都在骂他，令西伯恩说不出话来。

　　许久之后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这么干净的，还能算是爱吗？”

　　这是被灵魂印记认可的爱，但到底是爱真的可以这么干净，还是伊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爱没有他说的那么纯粹。

　　他不知道，但他想起安特提及伊瑟时犹豫遮掩的表现，可以确定，安特的爱可算不上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