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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托付 ...

  •   “好,不愧是我向家子孙。”向老夫人赞了一声,却也不再继续说,只是回身蹒跚走向灵堂中央,“我杨虹珠自双十年华嫁进向家,迄今已有五十年。五十年,青丝华发,子孙满堂。先夫向崇朝十七年前驾鹤西去,独子向南山四年前随父远走,长孙向云柳明日出殡至乃祖乃父面前请罪。老太婆荣辱一生,苦乐交织,是非各半。如今时日无多,不将这些家事安排明白,我死不瞑目。趁着今日柳儿还在家,阖家团圆,让我将所有家事都替他安排明白。明日他要是在他祖父和父亲面前应付不来,我老太婆也可随时去替他担上些许罪责。”

      门外散雪迷离,穿堂而过的寒风吹得素白灯笼摇荡不已,将向老夫人佝偻的身影衬得如她的话语一般凄清苍凉。

      “松儿的祖父在世时,除了他父母的死令他愧悔一生外,还有一个人,让他一直牵挂,最终成了他的一桩心病,直到他离世前才平息。”向老夫人语声重又带上苦涩,“可他走后,向家人,包括我在内,一个都没有将这件事办妥善,以至于这十七年里,在向家人眼皮子底下,又出了个向家后人最对不住的人。这个人,就是我那可怜的长孙儿媳,卫氏宁儿。”

      向老夫人转身看着身后惊讶泫然的卫宁儿,慈爱也歉疚地看了她一眼,安抚地点点头,顾自说下去,“四十多年前,你祖父戍守阴山落月关时,有一天夜晚营地被北羯军突袭。你祖父带着几名近卫浴血奋战,虽然突围,但近卫们死伤过半,你祖父独木难支,最后下落不明。消息传到阴山脚下的大云军总营部,我们都以为他已经牺牲。没想到一个半月后,他被一名当地药农送回。当时他伤虽重,却已无大碍。那名药农,就是宁儿的祖父卫九霄。”

      向老夫人坐回椅子上,神色随着叙述似乎又回到了那段岁月里。那时她因第四个孩子小产,一直留在大云军总营部修养,与向崇朝不在一处。向崇朝从阴山脚下的营地突围后失踪的消息传来,她心急如焚。时间一天天过去,她陷入绝望里。两人成婚三四年,她一直没能顺利怀上孩子,如今向崇朝凶多吉少,她抱憾终身。

      所以绝望到底的时候再看到向崇朝虽一身是伤但精神奕奕地重新出现在眼前时,她有多感激上苍垂怜,恩赐给他们重逢的机会。

      卫九霄医术奇诡,不同于汉地郎中。向崇朝与杨虹珠感激之余也更惜才,希望他留在军中当军医。但卫九霄拒绝了,说自己医术不怎么样,只是依靠阴山山背后的药草才能奏效,离开阴山,他就什么都不会了。

      向家夫妇听后也只能作罢。但大军常驻在阴山脚下,而卫九霄的家就在阴山背后的山谷里,距离并不远。所以卫九霄与向家夫妇也常有往来,在大云军营里也算是个兼职军医,与向崇朝一家也成了好友。

      知道杨虹珠总是怀不上孩子之后,卫九霄还自告奋勇为她医治。他从阴山背后采来各种奇花异草,熬制汤药,后来又采来各种兽类的肉和骨,熬进汤药里,有时还会自己制作一些药丸。终于几个月后,杨虹珠成功怀上了孩子,这就是后来的向南山。

      本来这样下去也是一段佳话,可是向南山四岁的时候,情况还是发生了变化。当时大云与北羯经过连年战乱,两国都疲累不堪,再加上西羌崛起,朝廷经过一番考虑,决定与北羯修和。

      修和的结果是两国各自将边防和驻军营地回撤五十里,中间这一百里就成为无主的缓冲区,而阴山恰好就在这百里当中。向崇朝作为云朝驻阴山落月关守将,正是当天负责领兵撤防的首领。

      签立合盟那天,两国使者在阴山脚下交换盟书。正当骑在马上的向崇朝调转马头,下令大军撤防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一个人影突然窜出来,飞跃向马上的向崇朝,将他扑落在地。随后无数支利箭从山坳里飞射而出,将向崇朝的坐骑连同周围的地方射成了筛子。

      那人正是卫九霄。他在家附近采药时偶然听到北羯军头目商议伪装成不知名人士,在撤防时暗杀向崇朝。因为即使修和,向崇朝率领的向家军对北羯也始终是个巨大的威胁,而北羯有心逐鹿中原,即使不可速达,也必想要尽可能扫清障碍。

      卫九霄听后连忙赶来通风报信,恰巧救了向崇朝。那些暗杀的北羯人见一击不中,立刻再次扑上。而当时向崇朝被卫九霄扑落马的地方还在两国使者交换盟书的地带,属于缓冲地。这帮身份不明的人便在这里对向崇朝和卫九霄痛下杀手,而北羯军将士只在一边翘首旁观。

      向崇朝手下的将士们立刻冲上前来护卫,将肩上中箭的向崇朝抢了回去。然而扑倒向崇朝的卫九霄,因为落下一个山坡,与向崇朝有几丈远。向崇朝来不及拉住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山坡边越滑越远。

      向崇朝心急如焚,想回去救他,可此时两国使者盟书已换,撤防令已下,北羯兵已经退走,他和手下的将士们如果再行以大云军的身份逗留,即是撕毁刚刚订立的和盟之举。所以再有十万个放心不下,被将士们拉上马向着大云新国境飞奔的向崇朝也只能以大局为重,望洋兴叹。

      赶到新的驻军地安顿下来后,向崇朝立刻派军中高手乔装后去那个坡地下寻找,但卫九霄像是人间蒸发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向崇朝和杨虹珠担心歉疚之下只能寄希望于那个坡地不算陡峭不是山崖,卫九霄不至于有生命危险。同时又期望那队乔装的北羯兵与他们一样找不到他。

      虽然也即刻上书将这件事和这件事背后北羯的勃勃野心禀报了朝廷,但是修和的大背景下,别说向崇朝安然无恙,就是向崇朝真的出了意外,朝廷也不可能有什么动作。所谓的“以大局为重”,最终还是由向崇朝一肩扛下了所有。

      这件事成了向氏夫妇在后来二十多年行伍岁月里难以跨越的心坎,直到皇家夺嫡之争发生,才被别的事情干扰。解甲归田后的向崇朝安葬父母,照顾家小,修订家训,午夜梦回,又将卫九霄想起来,深感此生蒙他倾命相救两次,相交五年,最终却连他的下落都不曾找到,问心实在有愧。

      这种亏欠感伴了他好几年年,直到有一天,一个羸弱老者领着一个六岁的孩子找上门来。

      这个老者就是当年滚下山坡的卫九霄,而这个孩子,就是卫宁儿。当年卫九霄滚下山坡后受伤严重,在坡底下的树林里挣扎着采了草药养了好多天才好。刚走出坡底又为北羯军所俘,在北羯军营里他被迫充当军医三年多,才找到机会逃回了阴山北。后来又成了家,有了儿子。直到五年前,北羯军再犯阴山,在逃难中,妻子儿子儿媳相继身亡,身边只得孙女卫宁儿跟着。

      他年岁越来越大,旧伤病又频繁发作,为了给孙女找个可靠的托付,才四处寻访向崇朝的下落。从落月关到京城,再到建州,足足寻访了两年多,才找到向家。

      向崇朝与杨虹珠激动不已,承诺一定会将卫宁儿养大成人,给她找个好人家。向崇朝想让卫九霄留在向家养老,可也许是夙愿已了心气衰竭,卫九霄没过多久就在一个深秋凌晨悄然而逝。

      向崇朝伤感不已,卫九霄一生因为救他被连累太多,让他深感亏欠。他决定由向家自行还上卫家这份恩情,便让儿子向南山将卫宁儿收为童养媳,给长孙向云柳定了这门娃娃亲,嘱向南山和秦氏务必善待卫宁儿。之后不久,也溘然长逝。

      然而后面的事情却并没有向着向崇朝期望的那样发展。四年前向云柳与卫宁儿完婚,却在新婚第二天一早就离家,两个多月后归家时,带来了已经怀有身孕的姨少夫人王氏,从此再也不踏进卫宁儿的房门半步。

      向家大少夫人被大少爷厌弃的传闻不再是传闻,而是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的事实。而向南山也在不久后病故。失去丈夫和独子的杨虹珠一蹶不振,加上年事已高,也再没有心力顾及卫宁儿。

      说到这里,向老夫人的语气变得苦涩无比,神情也更见惭愧,“柳儿娶了宁儿,却未曾照顾过她,也没有给她子嗣傍身。如今他自己作孽身死,却将宁儿撂在半道上,让她怎生渡过这漫长一生?向家亏欠卫家的实在太多太多……”

      “事到如今,只能想办法补偿。趁老太婆我还能动,趁着柳儿还未出门,老太婆我要为柳儿补上这个缺,为向家还上卫家这一份厚重的恩情!”向老夫人像是下了比之前让向云松弃武从茶更为巨大的决心,“我要在这个灵堂上,将宁儿托付一个可信之人,让她终身有靠,来日无忧!”

      在孙子的灵堂上为孙媳寻后夫,厅内顿时鸦雀无声,除了尚沉浸在自己心绪里的向云松,人人都被向老夫人这惊世骇俗之举震惊了。

      卫宁儿最先反应过来,摇着头,面上却不是羞惭,而是万般悲苦难过,喊了一声“祖母”后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眼泪似断线之珠不绝如缕。

      向老夫人回头看她,“宁儿,别推却,让祖母安排,祖母一定要把你安排得妥妥当当才能安心走。”

      秦氏目睹这祖孙二人的一番往来,酸楚的眼泪即刻落下来。再怎么样,儿子还在灵堂上躺着,尸骨未寒,儿媳就要另寻他人。这种事情,让她这个自小在村镇长大的女子着实难以接受。

      可是对这个官宦人家出身,知书达理也心性刚毅的婆婆,她又一向犯怵,两相一冲突,她只得弱弱地喊了一声“婆婆”之后,以更大的哭声来抒发难言之语。

      她的哭声把身后王氏怀里的昊儿吓了一跳,昊儿瘪了瘪嘴,抬头问他娘,“娘,太-祖母要把大娘怎么了,为什么祖母哭得这么伤心?”

      童言无忌,然而无忌的只是孩子不是大人,王氏皱了眉头,“这孩子……别问,娘不知道。”抬眼看了看周围,见到前排立在向老夫人身后的卫宁儿双肩抖动的哭泣身影,又看到眼前秦氏捂着脸不断哀哭的情状,心情不由更烦忧了两分。

      灵堂侧方,秦永安面无表情,似乎仍保持着震惊的样子。秦永全之前被向老夫人呛了几句没了声响,这会儿听到昊儿的童言童语,脸上即刻有了表情的裂隙,看好戏的神情渐渐有些藏不住,被秦永安瞪了一眼提醒之后就低头借机掩饰了去。

      对面的向东海此刻却活了过来,伸手向后一薅向云柏的袖子,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儿啊,该你了,赶紧上!”

      向云柏先是一愣,抬头见向东海一脸“你懂的”的神情,顿时不可思议起来,气急败坏地低叫了一声,“爹!”

      向东海压着声音“嗐”了一声,“别跟我装蒜,你爹我还能不知道你小子那点小心思?我跟你说,眼下这可是个好机会,你赶紧提出来,你大祖母肯定不会亏待你……”

      “爹!”向云柏着急又无奈,“大哥还在灵堂上躺着,我……”说到这里又自觉说漏了嘴,硬着头皮往回找补,“我说什么说?”

      向东海恨铁不成钢,“蠢小子啊,别装了。你大祖母的话你没听见啊,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你给我赶紧的……”他扯着向云柏的手臂把他往外推。

      向云柏不从,两个人暗自较起了劲,最后向东海一脚把他踹到了前面。

      向云柏踉跄了一步,像个上朝时皇帝问有谁愿意替朕出征时被心存不轨的同僚一脚踹出朝官行列的倒霉蛋,迎着堂上许多人的眼光,只能硬着头皮解释自己出列的原因,“大祖母,柏儿……”

      众目睽睽之下,向云柏终究承受不住,抬头的视线开始躲闪,却在看到向老夫人身后那道清瘦素白的身影时又停住,鼓了鼓勇气,“柏儿想说……”

      身后向东海看着着急,上前一步,“伯母,柏儿这孩子忠厚可靠,他……”

      堂前向老夫人看着这两父子的情状,短暂的诧异过后,瞬间明了了他们的心思,点着头,“柏儿是个好儿郎,我向家子孙,无论嫡系旁系都是好儿郎。只有柳儿信错了人,走错了路,还没了机会改,只能由旁人替他担这个责了。”

      也不给向东海说话的机会,扬高了声音,“柳儿的责要有人担,作为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松儿责无旁贷。”

      她再次起身,向前走了几步,“所以,今日当着众位亲朋好友的面,我做主,将宁儿的终身托付给松儿。松儿娶宁儿,既是为柳儿担起该负的责任,也是为向家还上卫家的恩情。”

      清晰明确的几句话,再次震惊了灵堂上的众人,也将向东海的念头砍了个一刀两断,给了向云柏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重重一击。

      向东海尴尬了数息就反应过来,退回去时候一把将低着头列在前面的儿子一把扯了回来。向云柏被他这一扯踉跄了一步,视野中那道清瘦的身影晃动了一下,他心里那个原本来不及茁壮的念头经此一动却如野火春风,一发不可收拾起来,一把甩脱了向东海的手,兀自低头站在原地不动。

      “松儿,”向老夫人走到跪着的向云松面前,“祖母此番不是来问你愿不愿意的,当年若不是宁儿的祖父倾力相救,你祖父早就殁在战场上了。别说你,就连你父亲都不会有。向家的今天,说是宁儿的祖父给的也不为过。所以,在宁儿的事情上,祖母只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向家子孙?”

      这一问,将众人的眼光齐聚到了向云松身上。向老夫人整个讲述过程中他一直延续之前承诺弃武从农时跪在地上的姿态,犹如泥塑木雕一样听了个前人的故事,然而这个故事讲到最后却突然变成要他这个听众来当说书人继续讲述,向云松本已麻木的心绪此刻有种天外飞仙般的不真实感,好似皮影戏中那些个被匠师操纵的影人。

      之前就一直在反复说的事问的话,答案岂有第二个?

      向云松之前定定低头看着地面的眼神缓缓动作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叹气,还是只是在反应一个向家人应该有的反应,他听到自己沉声答了句“是”,这是作为向家子孙唯一的答案。

      可是作为向云松,他觉得还需要说些什么。他张了张嘴,眼前晃过许多人影,年少时的向云柳向云柏向云荷,还有卫宁儿,那一张张笑脸,和一个个曾经快乐或不快乐的瞬间,还有那些在江湖上奔波闯荡的日子,那些路上见过的人世百态,以及,唐心予的笑颜,倏忽间都在眼前如流水滑过。

      几番张嘴,几番闭上,最终,出口的话却是无比庄重正式,像是不曾看过那些画面,不曾有过那些想法。他说,“我会尽我所能,照顾好嫂嫂,替哥哥,为向家。”

      说完这些,心头之前一直的挣扎冲撞似乎一下子去了。向云松慢慢站起来。然而,下一刻,却是如追日的夸父终于力竭一般,轰然倒在地上。

      一夜的辛劳赶路加上突如其来的打击,还有各种身为向家子孙的承诺,终于将他压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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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托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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