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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15章 心之所向 ...

  •   龚维颤抖着手打完急救电话,回身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傅雪紧紧地抱着怀里的人,她自己的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他比她要高大许多,但她还是将他牢牢地护在怀里。

      刚才情况太乱,龚维也没看清楚,但他还有印象看到那个行凶者对傅雪点头,他的第一反应也是:那个人是傅雪找来的。

      然而当他看到她的样子,却又突然觉得不忍心再那么想。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看到有人露出那样绝望的神情,她用力拥紧他的身体,好像天地之间除了这件事外,她再没有其他事情需要去做。

      从她指缝中漏出的鲜血已经染红了他胸前的大片衬衣,她也没有低头去看,她将脸颊贴在他的脸上,喃喃自语着什么,泪水早已布满了她的脸。

      即使不需要注解,任何人也能看懂,她怀中抱着的,是她此生最宝贵的所有。

      有很长一段时间,傅雪还是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到底在做些什么。

      她或许是凭本能在行动,又或许还是知道些什么的,她想要拒绝承认此刻所发生的事,却又知道自己抱着的这个人现在很危险,所以她必须要做点什么。

      眼泪一再涌出,她总看不清眼前的视野,却还是能听到她怀里那个人逐渐微弱下去的呼吸和沉闷的咳喘,还有那些漫过她手背流下去的血液,带着人体内的温度,灼热到几乎烫伤她的心脏。

      如果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她不愿再看他受到一点伤害,那么必定是沈琰无疑。

      她用了那么久的时光去彷徨和犹豫,走过那么多弯路,犯了那么多错误,才能再次得到一个站在他身边的机会。

      她对自己保证说不再做会让他伤心的事情,不让他再受苦,尽一切所能去爱他,为他做所有她可以做的事。

      她不知道他是否还能听得到,但她还是贴近他的耳朵,用颤抖的声音,轻声地对他说:“琰哥哥,我爱你,我真的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

      她也许是说了很多遍,因为她在他耳边不断重复着,直到有人试图拉开她的手臂,从她怀抱中接过她紧拥着的人。

      她的身体都变得有些僵硬了,只是抬头茫然地对他们说:“他是我最爱的人。”

      有人用各种话语安慰着她,然后又有人将她按在伤口上的手掌小心移开,他们快速地处理着伤处,将他的身体移到担架上,又推送上救护车接上各种管子和仪器。

      她不能再一直抱着他,于是就拉住了他的手,她的手上早沾满了血迹,握住他发凉的手时,将他的手掌也染红了。

      跪在救护车的推车旁,她低头吻着他的手背。

      龚维在她身后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说:“傅小姐,沈先生会挺过去的,放松一点。”

      她充耳未闻,她看着他在氧气面罩下苍白如雪的脸,他的神色那样平静,而自从他闭上眼睛后,就再也没有睁开。

      龚维急得满头大汗,出了这么大的事,沈琰被刺伤昏迷,同行的傅雪本来以为可以指望,但她偏偏是一副神魂落魄的样子。

      方才他让司机开车跟在救护车后面,又打电话通知赵子岩,让他在医院安排好主刀医生。

      又急又忙的时候,还要照看傅雪,免得她精神恍惚之下做出什么惊人举动。

      沈琰的情况又真的不好,那一刀似乎割开了大血管,失血量太大,他在救护车上血压和心跳就一度降低。

      等到医院把沈琰送进手术室后,他怕傅雪闹事,一直站在她身边,防止她硬闯手术室。

      然而她站了一阵后,突然转头看着他,目光中一片清明:“刺伤琰哥哥的人,和我没有关系。”

      龚维顿时提起了一口气,硬生生点了点头:“我知道。”

      傅雪还是直视着他,她像是已经恢复了正常,又像是变得更加不正常,她偏了下头:“我记住那个人的样子了,我能配合警方画一幅人像。”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龚维看到她下颌绷紧,脸色也变得更加苍白:“无论下手的人是谁,我都会把他们找出来。”

      她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去清理自己身上的血迹,只是靠在一边的墙壁上,紧盯着手术室的门。

      龚维毫不怀疑,她会在这里站到沈琰的手术结束为止。

      没多久后,赵子岩就匆忙赶到。

      他也出了满头的汗,冲到手术室门口看到身上全是血污的傅雪,就微眯了眼睛:“还有谁知道你们外出了?”

      傅雪没回答,龚维就抢着说:“除了我和傅小姐,只有司机先生和孙阿姨。”

      孙阿姨就是别墅里负责他们三餐和卫生打扫的阿姨,除了她之外,整个别墅里都再没有其他人进出。

      赵子岩低声咒骂了一句,然后看着傅雪说:“刺伤小琰的那个人,明显是冲着他去的。我这边安排的人,全是靠得住的老人,陈医生那里带去的护士也都是信得过的。傅雪,要出问题,只能是你那边的。”

      傅雪又怎么会不知道?沈琰来B市虽然不是秘密行程,但外界都以为他参加完舒天的会议后就立刻回了F市。

      知道他还留在B市的人,寥寥无几,能够得知他行程的人,就更加少。

      他那些天都住在赵子岩的别墅里鲜少外出,刚被她拉到外面,就被早有预谋的行凶者刺伤,任谁都会怀疑这和她有关系。

      赵子岩说的那些,是他思考后的结果,这些沈琰又怎么会不明白?

      他应该是很快就想到了各种可能,然后根据事实推断出最可信的一种。

      他昏迷前说的那些话,傅雪每一个字都记住了,包括他那时的神情,那是了然后的平静。

      傅雪无法想象沈琰那一刻的心情,他说着那么如释重负般的话,如同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一丝留恋。

      赵子岩还是看着她,目光犀利如刀:“我只问你一次,是不是你?”

      傅雪迎上他的目光,她的恐惧和失措仿佛在之前的某个瞬间就消失了,现在她反倒冷静得过头,还能对他微勾下唇角:“如果有一个人,是你人生中最重要的意义……你会去伤害他吗?”

      她转开脸,语气沉冷平静:“琰哥哥不仅是我的意义,他是全部。”

      如果一个人的全部意义,是另外一个人,这意味着什么?

      赵子岩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等待在手术室外的每一分钟都是漫长的,里面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能牵动他们的神经。

      傅雪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而赵子岩和龚维也都沉默地站在她身边,除了医护人员的走动声,他们这里一片寂静。

      他们都在等着什么,又都胶着在某种情绪里,让呼吸都快要窒息。

      不知道变换了多少种姿势,傅雪已经感觉不到腿上传来的麻木,手术室的门突兀地打开了。

      走出来的医生边走边匆忙摘下口罩,语气干脆急迫,对着他们三个人说:“病人有慢性呼吸道疾病?”

      赵子岩最先反应过来,飞快回答:“干性支扩,最近有并发阻塞性肺气肿,给他治疗过的医生是景仁医院的内科医生,正在赶过来。”

      他回答得不可谓不详尽,再加上得知更了解情况的医生正在赶来,景仁医院在业内又颇具权威,那个医生听完后就点了下头:“会需要他协助治疗,请他来后立刻找我。”

      那个医生边说着,边抬头扫视了一下他们三个人:“刚才手术途中,病人心跳曾经停止过,现在虽然已经暂时稳定,但因为他的特殊情况,我们也不能保证不会出现无法挽回的情况。请你们做好心理准备,必要时会下病危通知书。”

      傅雪茫然地听着,她已经不再试图去理解医生话里的具体含义,她越过他的肩膀,试图去看手术室里的情景。

      但急救手术结束后,沈琰直接被送入到了ICU病房,她再如何努力,也无法越过重重阻碍,看到他的样子。

      赵子岩站在她身边,看到她的身体突然剧烈的颤抖了一下,然后她就蹲了下去,用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肩膀,将头深埋在膝盖之间。

      像个无措的小孩子一样,当什么不能接受的事发生了,无法拒绝也不想承认,于是就蹲下来将头深深埋入自己的手臂,假装一切都好。

      他不用再去猜测,就知道她此刻在做什么,她的肩膀不住颤动,压抑的恸哭声也随着她的颤抖,沉闷地传出来。

      她身上和手臂上还带着未清理的血迹,就这么在医院的手术室外蜷缩着哭泣,如同已经被全世界遗弃。

      赵子岩直到这一刻,才觉得自己有些看懂得了傅雪对于沈琰的感情。

      这个看似聪慧又过于早熟的女孩子,她爱沈琰的时候,用的是最纯真的那部分自己。

      那个早已成年的优雅躯壳里,始终住着一个幼小又孤单的小孩子,那个小孩子爱着她的琰哥哥,胜过爱整个世界。

      但是他也知道,他怀不怀疑是傅雪安排了人来刺杀沈琰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沈琰会怎样认为。

      有时候面对越亲近在乎的人,越容易陷入一种魔障,这魔障偏偏又是旁人无法破解的。

      就如此刻,他其实也无能为力。

      忍不住叹息了一声,他回过头对一旁的龚维说:“这里有我看着,你也去警察局录一份笔录吧,我已经让司机先去了。”

      龚维精神也有些恍惚,抬头看了看他,冷不丁说了句:“赵先生,沈先生会醒来的,对吧?”

      他又不是医生,这种话就算他说了,又怎么能当真?赵子岩知道他也乱了方寸,就安慰般一笑:“放心,一切有我。”

      沈琰觉得自己大概是睡了很久,很多事情他记得都不大清楚了,比如他睡前做了什么事,又比如他准备要去干什么。

      他能知道自己好像是在梦里,因为他一直都困在一个地方,午后的阳光穿透明净的窗子,洒在走廊的金棕色地毯上。

      四周有隐约兰花的香气,来自拐角花架上的蕙兰,只有当这栋宅邸的前任主人在世时,那里才会摆着那种花。

      这里是他九岁之前的沈宅,虽然他能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成人的样子,可他还是站在很多年前,他记忆中的家里。

      那时他还年幼,有着一个可敬又温和的父亲。

      可能是因为身体的疾病,父亲在很多时候都很沉静,他经常会看到父亲在书房的圈椅里,一坐就是一天。

      母亲经常在外,所以偌大的宅邸,通常都只有他和父亲在,他们会同坐在一个房间里,几个小时都不会有一句交谈。然而当他抬起头,就能感受到父亲安静又慈爱的目光。

      父亲总是微笑着看他,目光如同一束阳光,坦荡无比,温暖得让人心底都跟着澄澈起来。

      成年后他似乎比当年的父亲更加沉静,但他却知道,他永远都不会有父亲那样的目光。

      就像有些温柔,因为只是伪装,永远只能流于表面,到达不了别人的内心。

      他想他应该是一个天性冷漠的人,他天生就很少感受到什么剧烈的情感,大喜大悲于他而言更是奢侈。

      他都不记得什么时候,他曾真正爱过自己,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有能力去爱其他人?

      所以他的爱,好像只能停在表面,因为肤浅虚伪,不被接受也属常事。

      本来就是一个虚伪的人,被身边的人以虚伪相待,活在虚假的世界里,也算是相得益彰。

      在梦里他的视野似乎是清晰了不少,他已经有好几年没能再看到这么清楚明了的世界。虽然即使如此,他所看到的世界也最多有视力正常的人所看到的一半清晰,但他仍然觉得满足,于是就将目光投向花丛锦簇的窗外。

      园林里开着大片的花朵,不是他后来命人全都换上的白色蔷薇,而是真正色彩缤纷,在阳光下生机勃勃地舒展枝叶的美丽花园。

      “小琰。”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就看到了记忆中的父亲。

      直到离世那一年,父亲也才只有三十多岁,所以看上去还是他记忆中儒雅清隽的样子,一如当年。站在成年的他身边,只怕更像他的兄弟。

      父亲慈爱地上下打量着他,唇边有欣慰的微笑:“小琰已经长这么大了。”

      他笑了下,眼中也有怀念:“爸爸还是那么年轻。”

      父亲还是看着他微笑,目光里带着关怀:“小琰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他想了一下,似乎乏善可陈,也没有什么需要特地去说的,就笑笑:“还好。”

      父亲却并不赞同的样子,微微摇了摇头:“既然还好,为什么又会在这里?”

      这里是哪里?他还是不明白,只能跟着又笑了一下:“对不起。”

      到底哪里对不起,其实他也不清楚,可是面对关爱自己的父亲,又总觉得有很多地方没有做好,要道歉才行。

      父亲没有再为难追问他,把目光也投向了窗外的花园,叹息一样说:“小琰,不要太为难自己,像我这样放手把所有事情都交出去,每天在这座宅子里看花开花谢,也许会好一些。”

      除了遽然被害去世,父亲还在的那些年,的确过得悠然闲适,他真正将所有的权力都交了出去,不问世事、恬淡自喜,将一身浮华褪尽,只剩下满心自在。

      其实那样的岁月,他是羡慕过的。

      他也曾想过等该做的事情都做完,给所有人一个交待后,他也要像父亲那样,将所有事都交给别人,然后自己在这座他出生于此,又不曾离开过的古旧宅邸,安然地度过余生。

      那时他和他所爱的人,将会像他的父亲和母亲的生活一样,淡漠却又安稳地相爱,彼此守候。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以为那种生活已经近在咫尺,也渐渐要提前放手一些事情。

      可也就是那短暂的松懈,就带来了那种不可收拾的残局。

      他想着就笑了一笑,并没有自怜自伤,只是有些遗憾:“我可能没有那种福气。”

      父亲并没有再接话,他忖度了一下,再次开口。

      他还没把那些话说出口,已经有些羞愧,可还是希望能表达一点:“爸爸,对不起,我觉得有点累,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一直留在这里?不需要再去面对其他人,只和父亲,也许还有母亲,共同生活在一起。

      他没能将话说完,因为父亲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目光看着他,让他突然惊醒:他已经是一个成年人,却还是希望能待在父母身边,实在太过软弱。

      这样失态的话,他也只能对着一贯温和又十分宠爱他的父亲说起,如果母亲也在场,他万万不会开口去要求。

      将挑着的唇角放下来,他换上一种更加无懈可击的微笑:“抱歉,我不该有这种想法。”

      就在他将话说完的瞬间,父亲就突兀地消失了,他眼前还是那条铺着金棕色地毯的走廊,但父亲已经不见了。

      他的视野也仿佛在一瞬间就变暗了,萦绕在四周的兰花香气也不见了,换上了另一种更加馥郁甜美的香气。

      即使没有看清楚,他也知道,那是玫瑰的香味,他为了纪念父亲而摆上的白色玫瑰花,还有花园中清一色的白色玫瑰,浓烈的香气一年四季都不曾在这座宅子里间断。

      所有人都以为那是他的偏爱,所以才会有无处不在的白玫瑰,事实上,他和父亲的喜好一致,只爱淡雅高洁的兰花。

      他从未喜欢过味道太过浓郁的玫瑰,其他人只是没有想到,有人会十几年如一日地用一种自己并不爱的花,来提醒自己记住一段并不愉快的回忆。

      在父亲故去后,沈宅中就只有白玫瑰,不再有兰花,这是他对父亲的纪念,也是对自己的惩罚。

      他突然感到自己上衣的衣角被拽了一下,怯生生的力度,仿佛有人迫切要得到他的注意,又小心翼翼不敢造次。

      他低下头时,看到自己脚边站着一个黑发黑瞳的小女孩,她才刚五六岁的样子,因为营养不好,还比同龄的孩子更瘦弱一些。

      但即使如此,她的脸还是精致无比,肌肤白皙得好像一尊瓷娃娃。

      她就那么怯怯地看着他,细嫩清脆的声音里有浓浓的担忧:“琰哥哥,你不会不要我的对吗?”

      他想不起来她是谁,又不忍心就这么拒绝,只能微蹙了眉,看着她没有回答。

      他不过停顿片刻,神色为难了一些,小女孩的眼中就飞快涌上了水光,晶莹的泪滴填满了那双黑亮的眼睛,却还是没有流下去。

      小女孩就这么泫然欲泣地看着他,又轻轻拽他的衣角:“琰哥哥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他看不得她哭,更加无奈了一些,他又怎么舍得真的丢下她?明明她是他的小雪,无论如何都不忍心丢弃的小女孩。

      他想到这里,好像就很快记起了很多事情,他在那个看起来就没有温暖的孤儿院捡到她,把她带回家里,用了很多年照顾她长大。

      他开始不过一时兴起,后来却越陷越深,从没有这么温暖又可爱的小孩子,如此地接近他,还在某种程度上为他所有——他曾一度认为,她是他等来的救赎。

      他逐渐爱她至深,到了自己都不可置信的地步,他甚至不愿她参与到上一代的恩怨中,硬生生把她从自己身边放走了几年,以此隔开那些陈年旧事和她的距离。

      看他一直不回答,那个小女孩像是更加害怕了,干脆抽泣起来,拽着他的衣角死都不肯松手一样:“琰哥哥要和我在一起!琰哥哥不能走!”

      他非常无奈,眼前又朦胧起来什么都看不清,她哭闹的声音吵得他头都开始疼痛,胸口也有些发闷,他只得拼尽全力睁开眼睛。

      触目所及都是纯白的颜色,色调沉暗的沈宅彻底消失了,他找到一个近处的熟悉身影,勉强勾起唇对她安慰地笑了笑:“小雪,别怕……”

      傅雪在病床前守着,总算等来他微蹙了眉头,睁开双眼说出第一句话,那句“小雪”低微到几不可闻,却让她觉得身体都剧烈颤抖了一下。

      她紧握着他的手,看着他望过来的目光,即使蒙在浓浓的雾气中,也遮掩不住的柔和与暖意,犹如星光泄露,再没有比那更美丽的光芒。

      然而他定了一下,像是渐渐想起了什么事情,那种暖意就开始一层层的凝结,直到最深处都染上沉冷的温度。

      他明明没有露出任何痛苦的神情,傅雪却在刹那间,觉得像是有一根极细又极尖的针,就那么插进了自己的心脏。

      她在他的眼里,分明感受到了一种绝望,那种绝望又是如此之深,连仅仅是看到的人,都觉得不忍。

      他就用那种极度平静的目光看着她,脸上还带着一丝微笑,侧过头轻声咳了一下,唇角蓦然滑出了一道暗红的血流。

      病床边的仪器都发出刺耳的声响,医生从病房外匆忙冲进来。

      傅雪被清到一旁站着,她看到他紧蹙的眉心,变得更加苍白的脸色,他呼吸的频率不高,胸口的起伏却大了很多,脖子更是挺直了一些,像是不堪重荷。

      医生将氧气面罩按在他的脸上,透明的面罩内侧,很快就溅上了一些被他咳出来的血沫。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零落的咳声隔着氧气面罩沉闷传出。

      他眼中的光芒缓慢散去,那些冰冻起来的感情也一点点消失,就如空中飘落的雪花,压在树梢最细嫩的枝叶上,分明不是很多,却格外沉重。

      他终于重新合上了双眼,除了胸口艰难的起伏外,再无其他动静。

      赵子岩不过走开了一下,回来就得知沈琰病情出现反复,又被送入了ICU病房。

      当时在沈琰身边的只有傅雪,他除了去找她质问外,别无他法:“小琰的情况为什么突然又严重了?你到底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话没有?”

      傅雪的神智已经恍惚了,听到他的追问,茫然地抬头看着他,可悲的是,她竟然觉得自己可以回答出这个问题:“……可能是,琰哥哥一醒来,就看到我了。”

      赵子岩首次在面对别人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傅雪还是看着他,又笑了一下:“我本来还想要抱一抱他的,我怕碰到他的伤口,怕压到他让他不舒服……他刚醒时还对我笑了,我没想过我能那么开心,仅仅是看到他睁开眼睛。”

      赵子岩无法形容她的神情,仿佛是什么东西早就破碎了,但她还在假装一切都好。

      傅雪没能再继续说下去,她用双手捂住眼睛,泪水顺着她的手掌流下去。

      她最爱的人在受苦,她却触碰不到他,甚至连她自己,都已经是他痛苦的根源。

      沈琰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

      为防止再出现病情反复,又在加护病房中观察了一天,他才被转入普通病房。

      这次等在床边的却只有赵子岩,不见了其他人的身影。

      沈琰还是没什么力气,看了他一眼后,对他勾了下唇,声音低弱:“小龚呢?”

      他开口不问傅雪,倒问起来龚维,赵子岩笑了下:“回去安抚沈氏那帮高管了,我让他去的。反正放他在这里,他也只会缩在床脚抹眼泪。”

      沈琰就算全身无力,也被他这句话惹得笑了一笑:“小龚挺好的,哪里会那么没用。”

      赵子岩本不愿多说让他刚醒来就又累着,但他想了下,还是没有忍住:“傅雪那个丫头,我问过她了……应该不是她。如果是,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她也没有必要再隐藏下去。”

      出乎他的意料,沈琰仅是又勾了下唇角:“我知道。”

      他第一次昏迷的时候,的确几乎没有思考能力,他张开眼看到傅雪的那一刹,也只想到这是他的小雪,接下来的疼痛和绝望都不知从何而来,也不受他的控制。

      但当他再次失去意识,到这次醒过来后,他却已经又想到了很多事情。

      如果真的是傅雪在行动,那么她早已胜券在握,他也没有机会再次醒来。

      他下意识中做出的那个判断,肯定伤害到了她的感情,所以她才会避开自己。

      赵子岩不知道沈琰想了些什么,就看到他勾起苍白无色的唇角,对自己说了句:“帮我转告小雪,我很抱歉。”

      望着他的目光猛地闪动了一下,赵子岩半响才点头:“好,我会转告。”

      他神色有些怪异,不过沈琰此刻也没力气再分辨到底怪异在哪里,又勾了下唇就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赵子岩又在床前静坐了很久,确定沈琰真的在沉睡并且状态稳定,才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出病房。

      他将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在门外的座椅上蜷成一团的身影,笑了一下:“傅雪小姐,小琰让我转告你,他很抱歉。”

      傅雪的身体又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慢慢抬起头看着他,曾经明丽如秋水的眼眸中此刻布满了血丝,她也笑了一笑,脸上的神色却显得更加悲伤,她轻声说:“为什么要对我道歉呢?琰哥哥伤害最多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赵子岩不知道他该感叹他们之间的心意相通,亦或是阴差阳错。

      沈琰只说了一句“抱歉”,傅雪竟然就懂了。

      可即使是她这么懂,也无法找出一种方法来弥补任何事情。

      不过她又笑了一下:“琰哥哥肯信我,就是不会再看到我就难过了……我可为他做些事情了。”

      赵子岩本以为她会回到病房里去,但她却拿出手机来,当着他的面打电话出去:“小龚,文董那边现在怎样?”

      电话那边是龚维,他说了几句什么,傅雪就应了声:“很好,就这样,过几天琰哥哥好点的时候,我会回去一趟。”

      等她挂断了电话,赵子岩才转头打量着她:“你和龚维达成共识了?”

      让龚维回F市当然不是傅雪的安排,龚维也不至于会听她的命令,事实上是赵子岩交待龚维回去安定人心,顺便看能不能给沈琰遇刺的案件找到些线索。

      但他的事情实在太多,精力又有限,等龚维回了F市,他也没再对他多做交待。

      现在看起来是傅雪遥控了龚维,他目前的一些行动,只怕都是听傅雪的安排。

      傅雪对他笑了下:“我在沈氏的时间比子岩师兄要久一点,离开的时间也不太久,有些事情我可能比子岩师兄了解得更多。龚维回到F市后,我就打电话给他,说我要提前履行总裁的职责,让他听我的安排,及时对我反馈。”

      赵子岩这才想到沈琰受伤昏迷前,本来就是口头应允了要恢复傅雪在沈氏的职位的。

      他受伤后一直昏迷不醒,只要傅雪摆脱了买凶伤人的嫌疑,那么提前接手一些事务也是顺理成章。

      他随即又想到,即使傅雪还没摆脱嫌疑,只要没有证据证明她真的是幕后主谋,那么她还是名正言顺沈氏即将接任的总裁。

      况且……沈琰的遗嘱是他管理的,没有谁比他更清楚沈琰选定的继承人是谁。

      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似是而非到他一想起来就头疼的地步,赵子岩索性不再去管,仅是点了下头:“我知道了,不要让沈氏出大乱子,那毕竟是小琰的心血。”

      傅雪笑着:“有我在就不会……不过我更想找到那个内鬼,动了我的人,却像全身而退,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她这句话说得太平静,话的内容又太霸道,赵子岩微顿了顿,就摸着下巴:“小雪你是在外面跟人学坏了吧,比以前更有匪气了……”

      傅雪还很认真地思考了片刻:“是吗?有匪气也挺好不是,更能镇得住人。不过在琰哥哥面前我要表现乖一点……”

      她心思早不知道去了哪里,话没说完就打开病房的门走了进去,连再见都忘记对赵子岩说。

      沈琰方才对赵子岩说了几句话,已算勉强,现在又紧闭了双目昏睡着。

      傅雪坐在床边,看着他苍白的脸,还是没有忍住,低头在他的薄唇上轻吻了一下。

      她不敢吵醒他,所以只轻轻触碰了一下就赶快退开。

      这几天她一直守在他身边,他在ICU的时候,她就在门外等着,他转入普通病房,她就在病床边守着。

      刚才他快要清醒的时候,她才慌张走了出去,就是怕他再像上次一样,看到她的身影就会重新昏过去。

      她取过床头的温水,用棉签沾了,很轻地涂抹到沈琰的唇上。

      沈琰昏迷着无法喝水,嘴唇会干裂出血,为了保持他双唇的湿润,她要不间断地用温水涂上去。

      这当然需要耐心,而她在面对沈琰时,却从来不缺乏。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甚至不再计较沈琰会不会给自己反馈,她只要还能留在他身边,看着他的样子,在他难过痛苦的时候陪着他,就已经觉得满足。

      她也想过很多,诸如现在她对沈琰的感情,到底算不算爱。

      说实话,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定义这些,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在他身边,被他照顾,如果说沈琰在她心目中甚至一度扮演了父亲和哥哥这两种角色,那也毫不夸张。

      所以她对沈琰的感情,一直都要比对莫奕林复杂很多,她也许没有对他一见钟情,看到他也不会怦然心动。

      但只要她想起来或许永远都不能再见到他,或者永远都会无法再靠近他,就会痛苦到好像失去了整个世界。

      这到底算不算爱,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如果要在任何人和沈琰之间选一个的话,那么她绝对会选沈琰。

      唯独沈琰,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失去的所有。

      她看着他仍旧无知无觉般沉睡的面容,悄悄握住他放在身侧的手。

      他的手比之前还要更加冰凉,她慢慢握紧,希望自己的体温能多少带去点温度。

      终于在沈琰第三次醒来时,他又看到了守在床边的傅雪。

      她握住他的手,冲他微笑:“琰哥哥,哪里不舒服,可以告诉我。”

      他不再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反而笑了一笑:“还好,谢谢你。”

      那声音仍旧低弱,却也柔和无比。

      傅雪低头吻了下他的手背,将面颊贴上去,轻声说:“琰哥哥,一切有我,你可以休息一下。”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得知的,但当她看到他的眼睛,她就知道此刻他一定很累,身心俱疲。所以如果他想要休息,她一定会承担下所有的事情,让他可以安心睡去。

      沈琰的目光却只闪动了一下,就低声说:“麻烦你。”

      傅雪毫不在意,反而主动又凑过去在他唇边吻了一下,笑了一笑说:“我早就想这么干了,等你好一些了,我要抱你。”

      她不再想掩饰自己对他的依赖和恋慕,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她只害怕下一次离别来临之前,她还没来及告诉他。

      沈琰还是看着她,目光里没有多少情绪,但他看了她一阵,就轻叹了声,费力地抬起手,抚了抚她的脸颊:“不要太担心……我既然回来了,就不会再离开……”

      傅雪一把握住他的手指,他话中的言外之意她不是不懂,只是惊喜来得太突然,她有些不敢相信。

      她觉得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聚集到胸口去了,心跳得飞快,连眼前都被模糊了,她抬起头看着他,用尽了力气,才让自己看上去不至于太失态,她弯了下唇角:“我爱你,琰哥哥。”

      这是沈琰第一次见到她露出这种表情,她眉梢还是弯着,连一双黑亮的大眼睛也不由自主弯了一点,但那个笑容,却是真正的灿若蔷薇,美丽得仿佛能灼伤人的双眼。

      他也勾起了唇角,对她笑了一下。

      也许只有辗转在生死边缘,人才更容易看清很多事情。

      他此刻仍旧不相信她是爱他的,却也不愿再拒绝她的感情——若她说是真的,他又为什么一定要去求证?

      更何况他真的是觉得有些累,太多的问题没有答案,再想下去也只是庸人自扰,所以干脆就宁可糊涂一点,不至于会觉得太心寒。

      傅雪当然看不透他内心的想法,她只要还被获准留在他身边,就已经足够高兴。

      她低头在他额上轻吻了一下,脸颊紧贴着他微凉的肌肤:“琰哥哥,我爱你。”

      这句“我爱你”,她重复了两次,怕他忘记,怕他没听进去。

      而她这么和他耳鬓厮磨,柔声吐露爱语,仿佛她和他一直相爱,从不曾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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