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公主》藤音

1、第 1 章

　　公元前一八二年的冬天格外冷，接连下了几场雪，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扫雪的宫人四散开来，没一会的功夫，都冻得手脸通红，哈出一片片白雾。

　　这是个苦差事，受累不说，宫人们最怕冷风一吹，回去害了病。

　　幸得王后娘娘贤良，自打王后掌管宫闱，宫人们的日子就好过不少，冬日的炭火也给的足，一个冬天下来，能多活许多人。

　　打头的宦官冷的直跺脚，来回巡视揪出几个躲懒的宫人。

　　宦官姓李，原是王后宫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月前因世子之事被发落，侥幸捡回一条小命。

　　王后正是因世子的事至今卧榻不起，李宦官不敢深想，朝手心哈了口气，继续指使宫人扫雪，世子刘鸿和大翁主刘嫦那般的人物都叫人害了，如今宫中变了天，远不是他可以牵扯上的。

　　刘鸿和刘嫦是代王刘恒的长子长女，两个孩子身体一向康健，也不是活泼爱闹的性子，偏叫宫人找到时，二人已双双溺毙池中。

　　噩耗传来，王后没有撑住躺下了，刘鸿是她的第二个孩子，她的长子生下来没多久叫人害了，好不容易养成的幼子，她也没有保住。

　　溺毙是宫中心照不宣的说法，这样大的事，那一阵子宫中人心惶惶，每天都有人被带走，兴师动众的查了许久，得出了个叫人最不接受的结果——失足。

　　郑美人一听，知道这是要不了了之，当即呕了口血，眼看着也要不好。

　　她育有二女，长女刘嫦聪慧过人，深得代王喜爱。

　　这些年她可以说是依附长女而生，宫中服侍过刘恒的宫人不少，郑美人不仅有名分，还是仅在王后和夫人之下的美人，靠的不是她自己，是刘嫦。

　　幼女刘芃，如今不过三岁，平常并不闹腾，和长女张扬的性格截然相反。

　　郑美人偏心长女，十分用心，平时有九分都在长女身上。

　　是以刘嫦没了，郑美人伤心难过之余，心头的茫然和无措也在时刻击打着她，她不是个有本事的人，只觉浑身都冷透了，身上的锦被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透过层层叠叠的幔帐和窗缝儿，朵朵嫣红花苞映入郑美人的眼帘，成了漫天素白里的唯一亮色，郑美人看了顿时心中一痛，扭过头道：“把窗阖上。”

　　靠窗的婢女把窗关上，另一个婢女立时朝外道：“美人醒了，赶紧拿药来。”

　　喝了药，又吃了块压苦味的饴糖，叫知夏的婢女又端了漆盘过来，郑美人没什么胃口，强打着精神用了几口，知夏就着这当口道：“美人，翁主醒了，闹着要见您呢。”

　　郑美人闻言，恍惚了片刻，下意识道：“不许叫她翁主。”

　　在流云殿里，宫女们惯常称呼刘嫦翁主，刘芃小翁主，郑美人见不得属于刘嫦的东西逐渐消失。

　　同是女儿，以前刘嫦在的时候，许多事瞧不出端倪，郑美人能做到“一碗水端平”，刘芃不是傻子，心里曾疑窦丛生，可刘嫦表现得太好了，时常亲手抱了她哄，逗她叫姐姐，替她在刘恒薄太后面前刷存在感和好感。

　　刘芃想着罢了，人不能太贪心，十指有长短，人心本就是偏的，她的母亲更喜欢姐姐一点问题都没有，她的姐姐多陪了母亲五年，她才来了多久，论资排辈也还没有轮到她。

　　何况自打她生下来，到现在还是对自己的处境一知半解，值得庆幸的是她的运道不差，投胎水平不错，每次亲爹来得时候喊父王都喊得格外大声，父王好，父王妙，她非常喜欢她的父王。

　　这样的日子刘芃过得很舒坦，她是个小人，连路都不用自己多走，谁知惊变来得这样突然，别说郑美人不能接受，刘芃得知的时候心神俱震，精神上撑住了，幼小的身体没有跟上，小病了一场，吃了几天药，好的比郑美人快多了。

　　那段时间是流云殿最昏暗的日子，三个主子，没了一个倒下两个，想找个主事的人都没有，幸得原先跟在刘嫦身边的是薄太后赐下的人，有真本事在手里，流云殿才没乱起来。

　　郑美人说了那句话后，闭上眼再不开口，知秋对着知夏摇摇头，又看了眼门口，知秋立时轻手轻脚退了出去，果然看到了刘芃立在门外。

　　这是刘芃不知道第几次碰壁，自打刘嫦没了，她每日都会过来主殿，也体谅郑美人失女心痛，只是多少有些心寒。

　　刘芃上辈子没有正常的家庭，不知道正常的家人之间如何相处，郑美人这样对她，让她无数次想把她从母亲的位置上剥离。

　　许是她亲缘淡薄、生性凉薄，对郑美人，那点少得可怜的母女之情正在逐渐消逝，没了刘嫦，郑美人对她连面上都过不去了。

　　刘芃知道，郑美人曾经想生的是有继承权的儿子，而不是她这个女儿。

　　知秋陪着刘芃回了配殿，配殿里碳用得足，进来没多久，刘芃冻僵的手脚已然重新温暖起来：“知秋姐姐回去吧，我明日再去看母亲。”

　　知秋确实不好久留，仔细看了刘芃面上不伤心，才在心里松口气，故作轻松道：“美人这是病还没好呢，怕过了病气给翁主。”

　　刘芃知道知秋是把她当做孩子哄，点点头，明白她的好意，左不过往后日子还长，谁又能说得准日后。

　　知秋在时，刘芃屋里的傅母婢女不曾说什么，待知秋走了，立马有婢女探头看了阖上门，嘴快的如辛夷，当即为她不平起来：“美人这是做什么，也不心疼心疼翁主。”

　　今天是个化雪的日子，天气本就寒冷，添上几分凛冽，比刘芃大几岁的辛夷都有些受不住这冷意，傅母婢女都心疼她，才借了辛夷的嘴说出来。

　　人的感情是相处出来的，辛夷也好，傅母也罢，相比郑美人，她和她们的感情更深，说来也是讽刺。

　　刘芃抿嘴一笑，不附和辛夷的话也不反驳，不慌不忙的说了句：“母亲还病着呢。”

　　辛夷听了撇嘴，只当是翁主不懂其中道理，她虚长翁主几岁，分得清好坏，直觉郑美人分明是欺负她们翁主，在她们翁主身上撒气呢。

　　“翁主就是性好，要是——”辛夷甩下句话，刘芃知道她的未尽之言是什么。

　　要说有什么后悔的事，便是关于她的这个姐姐，唯一的亲姐姐，她待她是真好，刘芃不止一次后悔那天早上为什么不缠住她，宫廷斗争离她这么远又那么近，自刘嫦去后，刘芃夜里多次惊醒，重复的梦境宛若把她拖入旋涡中，后来病好了，梦也就结束了，故人的音容笑貌依旧历历在目。

　　傅母一见刘芃的样子，就知翁主又在想嫦翁主，她心疼的把刘芃揽进怀里，像以往的无数个日夜一般。

　　辛夷自知失言，这些日子，不光在主殿，在配殿她们也都不敢提及嫦翁主。

　　那般好的人，走得那样突然，佩兰这样稳重的人，为此还躲在被窝里偷着哭了几场。

　　“姐姐很好。”刘芃知道辛夷她们是顾及她的心情，她不怕没人提起刘嫦。

　　想起刘嫦，她是会难过伤心，可若是她们都忘了她，才是叫人可悲的事。

　　“翁主。”明白刘芃的意思，几个婢女俱都红了眼眶，她们原都是刘嫦选出来送到刘芃身边伺候的，或多或少受过刘嫦的恩惠。

　　更有甚者，一如佩兰，本就在刘嫦身边服侍多年，刘嫦不放心妹妹，才拨了她过来，这些联系斩不断，也不必斩断。

　　“都不许哭，红着眼眶出去，众人还要道翁主不好。”傅母端了热水进来，自绞了巾子，让她们收拾一番。

　　都是年纪不大的姑娘们，刘芃对她们的宽容度很高，她也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宫中有三位翁主，大翁主也是好性，从不苛责宫人们，与流云殿里的两位翁主相比，怡和殿里的二翁主刘嫖是出了名的难伺候。

　　宫人们面上不说，私下里聚在一起的时候可没少说，觉着窦美人看着是个好性的，待人也和善，可嫖翁主欺负宫人的时候从不阻止，怕也是个佛口蛇心的人物。

　　殊不知，这点是他们猜错了，窦美人有野心，图谋甚大，不阻止刘嫖是来不及顾不上，刘嫖被她惯坏了，后来有了刘启，顾不上刘嫖时加倍惯她，等空出手发现不对时，刘嫖已然定性，窦美人如何后悔不提，只能跟在刘嫖后面给她收拾烂摊子。

　　最近宫里这么风平浪静，有一部分原因是窦美人发了狠拘了刘嫖刘启，宫里刚折了两个孩子，窦美人是真的害怕。

　　刘芃也怕，夜里等屋里安静下来，她睁开眼盯着顶上的月白帐子出神。

　　不怪郑美人呕血，她也不信兄姐是会失足落水，只一点，他们身边随侍的人去哪儿了，白日里如何风轻云淡，入了夜这些问题反倒是在她的脑里回旋。

　　这事疑窦重重，她相信宫里不是查不出，是有些事不能深究。

　　于宫斗宅斗一道，她连入门级都算不上，宫里的许多消息因她年纪小，她连知晓的资格都不曾有。

　　郑美人或许知道些什么，可刘芃不打算去问她，有些事急不得，徐徐图之方为正道。

　　开新文了，笔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