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中也的终末旅行》山蓼

18、神明

　　中原中也没有因为目的地就在前方而加快速度，依旧慢悠悠的、不疾不徐的前进。
　　在不知道下一个补给点在哪里的时候，得省着油用才行。
　　周边已经又重新出现高楼大厦。
　　巨大的、橙黄的夕阳挂在他们身后，已经落的差不多，只剩下上半缘还在城市边沿。
　　灯安静的趴在椅背上看。
　　很快就完全看不见太阳的模样。
　　“太阳会落到哪里去呢？”灯回过身来坐好，望向前方，“从我们这一层一直往下掉，从明斗大叔旁边掉下去、从博士旁边掉下去，再从底层掉下去，一直一直掉到海里吗？”
　　“嗯。”中原中也道。
　　“然后隔天再从东边升上来。”灯道，“一直循环往复，每天都做着一样的事。”
　　中原中也看了他一眼。
　　灯继续道，“会不会觉得无聊呢，太阳。”
　　“不会吧。”中原中也道，“虽然是做着一样的事，但是看见的景色是不一样的。”
　　“就像我们一样。”灯道，“每天都做着一样的事，可是会看见不一样的景色，也会有很多不同的小事。”
　　“嗯。”中原中也轻声应道。
　　灯对太阳的探究还没结束，“博士说太阳从有地球之前就已经存在了，是比这些阶层城市还要更古老，比书还要更古老的东西，是个很老很老的老爷爷了。”
　　中原中也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是这种常识当然还是了解的。
　　灯的声音有些轻，“就这么一直看着呢，和月亮一起看着。”
　　从没有城市到城市建立，再到城市被抛弃。
　　人类的繁荣兴盛、人类的消失殆尽。
　　这个世界正在走向末路。
　　中原中也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他望着前方笔直的道路，回想着灯的话语，沉默了会儿，忽然福至心灵的说，“……太阳上可没有住人。”
　　空气顿时安静片刻。
　　灯瞪大眼睛，有些震撼的扭过头，“没有吗！月亮上明明有的！”
　　给他灌输了错误知识的中原中也轻咳一声，“太阳那么烫，怎么可能住人？”
　　“也是哦。”灯喃喃道，“太阳上竟然没有住人啊……”
　　中原中也顿了顿，有点无奈的笑了一下，“搞不好有很耐热的人住在那里，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搞不好哦。”
　　太阳消失之后，天色渐渐暗下来。
　　中原中也打开了车灯。
　　没多久，光线完全消失之后，旁边的街灯亮了起来。
　　这条笔直道路最前方的建筑，也随之亮了起来。
　　真的非常非常明亮。
　　与已经有些老旧而稍显昏暗的街灯不同，那栋建筑明亮的不可思议，像是没有经受岁月的流逝，在已然废弃的城市里，一如初建成那般闪烁着耀眼的光明。
　　“好亮。”灯微微眯起眼，像是有点畏光一样的眨了眨，“比我们弄的亮亮的大楼还亮。”
　　“真的好亮。”中原中也附和道。
　　“以前是用来做什么的呀。”灯有点好奇的说。
　　中原中也笑了笑，“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们也已经差不多要到了。
　　中原中也不紧不慢的骑着车，顺着缓缓上升的道路，来到尽头明亮的建筑物。
　　整体呈现方形的建筑，靠近顶部的位置，有个环着建筑一圈的长方形窗口，朦胧的白光从中隐隐约约透射出来。
　　前方的门也透出了浅浅的光，光线照亮门口两个高耸的神像。
　　中原中也和灯把车停在门口的平台上，各自走下来。
　　这是一个非常巨大的建筑物。
　　光是弧形的门就约莫有两层楼高，而门也仅仅是这栋建筑物其中一个小小的部份而已。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没有看见任何窗口，让建筑物看起来更加庞大逼人。
　　有点像棺材。
　　中原中也忍不住想。
　　灯在门口张望了一下。
　　门口不可避免的有着少许掉落的水泥与石块，里头是一条和门同宽的道路，两边全是巨大的圆柱体。
　　他们稍微走进去一点，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撼的几乎失语。
　　门内的灯光是昏暗的黄色，有种隐隐约约、捉摸不透的神秘感。
　　虽然光线昏暗，但依旧能看清建筑内部的模样。
　　先是平坦的一段走道，接着便是缓慢上升的阶梯，或许是因为比较阴暗的缘故，让人有种几乎看不见尽头的错觉。
　　无数高大的石像整齐排列在两边，以那种说不出是蔑视还是冷淡的目光注视着一切。
　　“什么啊。”中原中也喃喃道，“这是……神庙啊。”
　　“神庙。”灯问，“神庙是什么？”
　　中原中也简单的解释道，“就是信徒集体供奉神明的地方。”
　　“以前会有很多很多人拿着食物来这里吗？”
　　“大概。”
　　中原中也看过比这些神像更巨大可怖的存在，能毁天灭地一般的、不该出现在世界上的魔兽——他亲手击败的魏尔伦，至今都还在地下室里悔恨自己的过错。
　　但人类或许在面对巨大到难以理解的事物时，天生就会因为感受到自身渺小而产生畏怖、恐惧、震撼，以及赞叹。
　　可能是光线与气氛的关系，中原中也竟然也感受到了难言的神圣感。
　　像是被什么东西注视着。
　　亘古不变的注视着。
　　他们各自背起背包，走进巨大的神庙里。
　　灯安静的走在中原中也旁边，静静的看着周边巨大的神像。
　　“好神奇的感觉。”灯道，“神明忽然就有种……嗯，让人敬畏的感觉，看起来可爱的程度变低了。”
　　中原中也忍不住笑了一下，“神明本来就不是会让人觉得可爱的东西吧。”
　　他们说话时带着点细微的回声，将静谧的神庙填充了点人类的声响。
　　走过走道，便是向上的长长阶梯。
　　一阶又一阶。
　　慢慢地走到阶梯尽头，来到与神像几乎齐平的高度。
　　眼前是一面有着另一个阶梯的墙，两侧是不知通往何处的走道。
　　“要先往上走，还是到旁边看看？”灯抓着背包带子问，“上面有个写了很多字的石碑。”
　　“石碑？”
　　“唔……太暗了。”灯眯着眼，“在这里看不太清楚。”
　　中原中也想了想，抬头看向上一层阶梯，“我们先上去看看。”
　　“嗯。”灯道。
　　通往上面的阶梯比底下的短了点，没走多久就抵达石碑前面。
　　上头是有些密密麻麻的文字，都已经变形过。
　　中原中也读起来稍微有些困难，但大致上还看得懂。
　　“大概距今四百多年前建立的神庙。”灯慢慢的看着上面的字，“好久以前了啊。”
　　“四百年……”中原中也抬起头，看了看不知道光源究竟是从哪里来的简约建筑，“竟然保存的这么完好。”
　　大概是2800年的时候建立的，也就是说，距离他的年代有差不多八百年的时间。
　　中原中也不知道该说这是古老还是充满未来感，心情有点微妙的复杂。
　　对他这个从更早之前过来的人来说，要论能一直留到现在的建筑科技和长相古怪的神明，确实挺有未来感的。
　　不过距离“现在”所处的年代，又是非常古老的东西。
　　“神明会照亮死后世界，让那里充满光明与温暖。”灯轻声道，“死后世界……原来是这种感觉啊。”
　　他环顾四周，“感觉很好呢。”
　　中原中也静静的看了他一眼，“走吧，到前面看看。”
　　这里两边的走道稍短一些，可以看见就在另一边的、透出耀眼白光的房间。
　　他们安静的走过去。
　　那是一个——非常开阔的、宽广的空间。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碧波荡漾的池水。
　　里头有或盛放或含苞待放的莲花、鲜翠欲滴的荷叶，还有悠游自在的锦鲤。
　　想也知道是假的。
　　灯倒是不知道，茫然又震动的走过去，小心翼翼的碰了碰池水。
　　“啊、”他微微垂下眼，“是假的。”
　　少年蹲在池边的模样，看着有点落寞。
　　中原中也顿了顿，拍拍他的肩。
　　灯便抬起头来。
　　广阔的池水上，有三条长长的、通往中央的路，路的尽头是三个高耸的神像。
　　两边的神像是见惯的熟悉模样，中间的则有着人类般长长的发，眼珠子在正中央，安静的注视着眼前奇迹般的景色。
　　不知道在四百年前是不是，但在现在，确实是奇迹一样的画面。
　　最中央的神像背后有着无数巨大的、由圆圈与三角形等等几何模样的铁环构筑而成的垂坠状装饰，或许是翅膀的概念。
　　“这是……神明吗？”灯道。
　　“是吧。”中原中也道。
　　“看起来一点都不可爱。”灯打量了会儿，就再次把目光挪到地板上，“这是植物吗？”
　　“是植物的一种。”
　　中原中也弯下腰摸了摸，无法判断是什么材质。
　　但是过了四百年，到现在还闪闪发亮的，想来是非常好的质地。
　　灯还在观察底下的莲花池。
　　“中也！”灯有点兴奋的呼唤道，“这是……鱼吗？”
　　中原中也走过去，毫不意外的看见灯指着池底游动状的锦鲤，眼睛放光的问。
　　“是啊，是鱼。”中原中也笑了一下。
　　“鱼……！”
　　灯看的很专注，伸手下去摸了摸。
　　当然只能摸到一手冰凉的假池面。
　　“鱼也是假的。”中原中也道。
　　灯沉默的又摸了摸，“……神明真的什么都做不到。”
　　“是啊。”中原中也抬起头，望着眼前的神明，有些喟叹着道。
　　“死后的世界没有电灯和暖气吗？”灯顺着中央的道路往前走，依旧很大不敬的说，“神明的作用好像能被这些东西取代。”
　　中原中也停顿片刻，不由自主笑起来，“不知道，搞不好有哦。”
　　“所以供奉神明的人去到那个世界，就会发现其实根本不需要神明吗？”灯说。
　　“很有可能。”中原中也道，“毕竟这些东西，都只是石像而已。”
　　灯站在高大的神像前，仰头看了看，又揉揉脖子低下头，忽然问，“如果死后的人其实不需要神明，那为什么活着的人要供奉神明？”
　　中原中也、中原中也有种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之后都要变成脑力派的感觉——实在是武力毫无用武之地，灯又有很多奇奇怪怪的问题。
　　不过，灯问的问题，他其实也想过很多次。
　　“……大概是需要心灵上的慰藉吧。”他说，“因为现实中有很多无法达成的事情，所以想像出一个令人畏惧害怕的，或者令人敬仰的存在，祈求祂能显现神通实现愿望，来获得心里短暂的平静。”
　　这当然只是他自己的想法，自然会因为经历而有些偏颇。
　　但对灯来说，这就是唯一的答案。
　　“这样啊……”灯似懂非懂的说，“吃到好吃的东西没办法让他们心灵平静吗？”
　　“不是每个人都这么容易满足的。”中原中也道，“就算很容易满足的人，有时候也会感到……疲惫吧。”
　　“哦。”灯想了想，“就像博士和中也，有时候要抽烟才能平静一样。”
　　中原中也轻笑一声，“啊。”
　　灯又有些天真的问，“那食物和烟，也能是我和中也的神明吗？”
　　中原中也卡了一下，觉得他说的似乎也不能算错，可是又有点怪怪的，“……神明大概是更、”
　　他本来想说“更难得的东西”，可是目前在这个城市里，随处可见的神像好像还比不太好找的食物更寻常。
　　灯等半天没等到他继续说，迷惑的问，“更……？”
　　“更……”中原中也很努力的思考，最后干巴巴的憋出一句，“更重要的东西。”
　　“唔。”灯好像有点懂了，重复了一次，“更重要的东西？”
　　“嗯。”中原中也道。
　　他真的是武斗派啊！让武斗派回答这种问题，只会答出奇怪的答案吧！
　　如果在这里的是首领或者太宰那种脑力派，应该会有更准确的答案吧。
　　他稍微有点懊恼，但是灯并不觉得他的答案哪里不对。
　　“这么说的话。”灯若有所思的看了看中原中也，“有中也陪着我一起旅行，也会让我心灵平静。”
　　中原中也一愣。
　　灯没有察觉他的停滞，继续道，“所以，中也可以是我的神明。”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不知怎么有些失语。
　　不是因为觉得灯天真幼稚。
　　而是他忽然发现、直到现在他才惊觉，自己对灯究竟有多大的意义。
　　他拥有的很多，有想要回去的地方，有在等待他回去的长辈、下属、同事、友人。
　　可是灯身边只有他一个人。
　　灯只有他一个人。
　　怎么办啊。
　　怎么办才好。
　　中原中也想。
　　灯到底……知不知道“神明”这个词有着多么重大的意义？
　　怎么就这么用到自己身上来了？
　　灯似乎并不在意中原中也的沉默，还在继续往前走。
　　“喂，灯。”中原中也喊道。
　　“嗯？”灯回过头来。
　　中原中也几步跟上去，斟酌了会儿，分明已经知道答案，还是再次确认道，“为什么说我是你的神明？”
　　灯理所当然的说，“中也说，神明就是对我而言比食物还重要的事物呀。”
　　“除了我之外还有吗？”中原中也问完，又觉得这么问好像莫名有种吃醋确认的意味，自己有点尴尬的清清喉咙。
　　灯不知道他的尴尬，只是道，“有呀，博士也是。”
　　中原中也顿了顿。
　　说的也是。
　　他侧头看了灯一眼。
　　在这个世界……他也只有灯一个人。
　　那就扯平了吧。
　　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