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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你要倒霉 ...

  •   秋阳灿烂,姜管家在外面办事,跑出了一头汗。

      他先去了棺材铺,十里八坊,就这家棺材铺实力雄厚,什么样式都有,临时选也能选到好板子,奈何棺材铺老板是个话唠,不知不觉灌了一耳朵八卦。

      老山檀珠串不算特别名贵,但好料子仍然是稀罕货,得去珠宝行找,奈何今日长安气氛有点不对劲,南衙府兵不知道在查什么,一段路一段路的封,管家挤了很久,才终于买到合意珠串。

      回来路上,还被南衙府兵兵曹屠长蛮拦住,说是巡到这一条街了。

      他干脆转向,拐去酒坊,订了一车酒水,治丧总归需要。

      大约今天忙得太到位,累不累另说,脾气积攒了不少,回来路上撞到上午拦骂过崔芄的吕家酒肆大郎,一身攻击性无法压抑,直接把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可给自己积点阴德吧!你家一辈子不办白事不死人么!也挺好,个个活成个老王八!

      回到家时,日已西斜,崔郎君正在净手,完成了大部分工作。

      姜管家看到了躺在木板上的灼娘子,她看起来跟活着时一样,换了身新衣裙,浅杏色,素纱织锦,是平时惯爱穿的颜色风格,身上并没有哪个地方塌陷,看不出有伤,脸上……也被补上了,只是颜色对不上,撞伤的青紫未消,比之前干净了很多,就像……不小心摔伤了脸,正在昏睡,早晚会恢复。

      只是……还未上妆?也没用到胭脂?

      崔芄净手很仔细:“脸上修补材料需要干透,暂时上不了妆,主家可先安排报丧,逝者就放在此处,暂时不宜挪动,不可碰触,小殓可是在明日?”

      姜年颌首:“是,明日午后。”

      崔芄:“那明日未时我再来,为娘子整妆。”

      姜年道先生辛苦,康氏着急让儿子备礼。

      崔芄阻了:“不必,先好生送走灼娘子。”

      康氏还是让儿子塞过来些简单东西,都是这个季节用得上的吃用。

      姜年送崔芄出去,一路沉默,院子快走完,才低声道:“我见过你。你之前曾找我姐姐,说想求一株菊花,西湖柳月,那菊花娇贵,姐姐养活过,我本事不及姐姐,但一定仔细尽心,培育出一株予你。”

      崔芄看着抿唇面冷,眼睛红红的少年:“多谢。”

      “你说我姐姐是不是被人……”

      姜年胸膛鼓动,手捏拳,却也只是说了半句,生生止住,转身跑开:“明日午后,恭候先生!”

      自家少爷礼数没能周到,姜管家当然要圆融补足,一路送崔芄到了大门口,嘴里闲聊着,从灵棚马上会搭好,到今日听到的八卦,比如棺材铺老板为了要价,吐槽生意不好做,说有个老头原本定了棺材,到日子了又没来,晦气的很,比如骂了那吕家酒肆的大郎一顿,可解气了。

      还提醒今日路不太好走,像他就碰到了几回南衙府兵,那个兵曹屠长蛮可凶,一会儿这个坊一会儿那个坊的嚷嚷,也不嫌累……

      最后塞了一个小酒壶给崔芄:“一点小意思,先生拿着润口。”

      他今晨看到吕家大郎刁难崔郎,就很想打抱不平,今天一天,见识了崔郎的人品本事,更是心生敬意,别说只是路过,就是真想要沽酒,崔郎有什么不可以的?

      给他买!还得是好酒才配他!

      我们崔郎值得天底下最好的酒!那吕大郎都不配卖!

      “时间紧,家中事忙,来不及备更好的,先生别介意,”姜管家看着面前的年轻郎君,“外面人的话……也别放在心上。”

      崔芄垂眸,顿了片刻,接过精致小巧的酒壶:“多谢。”

      看着年轻郎君清瘦身影走远,白箱子也渐渐模糊,姜管事才猛的拍了下大腿,糟糕,有个事忘了!说好了今晚前办好,这暮鼓都要敲了,得赶紧的!

      暮鼓渐响,催人归家,街上行人脚步纷纷,有人急,有人缓。

      崔芄游离在人群中,朝永宁坊方向,脚步始终不疾不徐,直到路被拦了。

      一个着窄袖武人装的兵曹拿着马鞭,隔在人前,黑脸,大个子,肌肉虬结,火燎上眉,一脸凶相——

      “仵作呢!到底什么时候能来!是拉稀拉到了后脚跟么,敢跟老子说半个时辰?”

      “那边的汉子!挤什么挤,家里婆娘还没看腻呢?着这么大急归家做什么,让你交粮你交得出来么,给我老实点!”

      “还有那边的小娘子,别叹气,我们十三郎没来不挺好,他虽然长得俊,但他凶啊,把你骂哭你就高兴了?这挑男人啊,你得得法——”

      围观百姓大都认识这个叫屠长蛮的兵曹,不敢不听话,反正都走不了了,比起怨声载道,看热闹的兴奋头慢慢上来了。

      这是出了什么事?要仵作,那就是死了人?谁死了?怎么死的?跟今天长安街上的紧张神秘气氛有关?

      人群里,唯有崔芄表情不一样。

      他看了看天色,蹙了眉,往前一步:“此事某愿帮忙,可否准允快速归家?”

      年轻郎君长得不错,春花秋月的脸,修竹玉润的气质,颇多累倦之色,看着有些可怜,着急想归家也正常。

      “他手上拎着白箱子!”

      白箱子!

      有人大叫一声,众人愣了片刻,立刻齐齐退开,面色或是意外,或是嫌弃,或是可惜,拥挤的人群里,愣是给这年轻郎君空出了一个小圈。

      崔芄眸底映着残阳余辉:“原不想打扰诸位,奈何暮鼓在敲,我家住的远。”

      屠长蛮放肆的打量他一眼,吹了声口哨:“这是来了个美人啊,可见上天助我,帮我留人呢。”

      崔芄面色无有波动,垂着的眼梢掠过手里白箱子:“某不才,尸体见的多,也算擅看,兵曹敢让某看一眼,某便能送兵曹一个功绩。”

      “哟,口气不小,”屠长蛮也的确不能不考虑时间问题,暮鼓到点敲,三百下止,不为任何人通融或改变,真等着那不干正事的仵作,今日还真麻烦,“行啊——来人,把他带过去,看一眼尸!若敢空口诓人,毫无建树,今儿个别人都能走,就他走不了!”

      房间门开着,很近,走两步就到。

      崔芄进去的很快,出来的也很迅速。

      “死者花甲之年,尸斑紫红,色深而重,指压不褪色,翻动尸体不转移,尸僵完全消失,角膜浑浊,结膜并口腔粘膜有自溶脱落现象,右下腹见零星尸绿,有小气泡发育,右手小指及左脚脚趾皆有不规则缺损……”

      “死者身着寝衣,衣无破损,身无外伤,无搏斗痕迹,无挣扎痉挛,唇色可见浅绀,床头三脚圆几上小瓷瓶放有黄褐色药丸,闻辨其明显成分为川穹,冰片——”

      他看向屠长蛮,结论非常快:“这位老者死亡时间至少三日以上,死因为心疾发作,当时应是在睡梦中,人未醒来,无法自主用药,死程很快,手指和脚趾的创口不规则,无皮下出血,无痂皮,无活人凝血红肿,是死后伤,大概是老鼠咬的,此人跟您的大事无关,大约很快会有家属来认领。”

      “阿爷——儿子来晚了,我就去接个货的功夫,您怎么就去了——”

      便就在此时,有个中年男人焦急跑近,跪下就磕头,伤心不已。

      屠长蛮:……

      他阴着脸,过去问了下,还真是这么回事,老头和儿子一起外出做生意,平时身体硬朗,就是有些心疾,随身带着药,从没出过差错,儿子独自离开也没太不放心,老头自己在长安玩的挺开心,还去棺材铺给自己订了副板子,谁成想突然发生这种意外……

      死在三天前,的确跟他要查的大事无关。

      可这不能无关啊,无关,怎么往下追,怎么争到功劳?

      不对——

      屠长蛮盯着崔芄:“你怎么知道跟我的事无关?你知道我在找东西?”

      这小郎君有问题!

      原来是在找东西。

      崔芄眼帘微垂,寻常东西,劳动不到南衙府兵。

      “哇……这小郎君厉害啊,白事行,连仵作的活都能干,人还长得这么好看,啧啧,屠泼皮得了这么个助力,不得好好供起来?”

      有人在外侧窃窃私语。

      “就是,活干不成,功争不了,屠泼皮会倒霉的嘛。”

      “那你就错了,这小郎君要倒霉了。”

      “啊?”

      “你们不知道屠泼皮还有个外号,叫疯狗么?但凡他盯的事,必须要结果,打了死结没结果,那谁害他失了线头,就自己变成线头,不想被冤死,就得乖乖帮他找方向自救……”

      “这小郎君可怜哪,看衣裳就知道是外地来的生面孔,不懂这里面的门道,敢自己对上屠疯狗,是羊入虎口啊。”

      果然,下一刻,屠长蛮就拽住了崔芄领口:“你说无关就无关,怕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人是你杀的,故意调虎离山,扰乱目光——”

      崔芄却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东西,不好找吧?”

      屠长蛮眼神危险。

      崔芄:“在哪儿丢的,不确定?”

      屠长蛮拳头捏紧。

      崔芄眼睛不经意环视过街道:“刻舟求剑没什么意思,热闹街道,路人不少,许被哪个经过的人捡走了也不一定,重要的——难道不是时间点?”

      屠长蛮猛的放开了崔芄,对啊,封查贵人去过的地方有什么用,东西不可能被偷,只会随着得到的人离开,他盯着这儿能搜出什么来,还不如精确锁定时间,当时在附近的人和动线,那才是大嫌疑!

      有了方向,当然就不用冤枉别人,屠长蛮立刻整队,让百姓们也都散了。

      崔芄又道:“人的精力有限,屠兵曹当注意,莫要被不相干的人事扰乱。”

      你在教我做事?

      屠长蛮盯着崔芄,呲牙:“你很好,好好活着啊。”

      这话怎么都像在威胁。

      很显然,这小郎君被盯住了,日后出什么事不好说,至少在这个阶段,他不但出不了事,还不能因为别的出事,否则屠长蛮会干什么就不好说了。

      心黑点,还可以利用这个空档借个势,告告状寻寻仇,找找别人的麻烦。

      人群里,看热闹的吕家酒肆大郎惊出一背毛毛汗,躲闪不及,直接和崔芄撞了个对脸。

      他头上的汗瞬间就下来了:“您看您这……哈哈,您有这本事怎么不早说,不然晨间我也不会……”

      哪敢随便骂人!

      “不会什么?”崔芄表情没什么波动,“不会善良告知,你家门口的路,我不配过?”

      哦豁!

      围观百姓还没散去的,眼神动作不要太精彩。

      吕大郎狠了狠心,把等了三个月,刚刚暮鼓前才得到的,一坛好酒塞给崔芄:“郎君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

      崔芄推回去:“你家的酒,我不配沽。”

      “可不敢,不敢!”吕大郎要吓死了,把酒塞到崔芄怀里就跑,生怕慢了被还回来。

      姜管事站在人群远处,正好看到这一幕,感觉……有点点爽。

      不管崔郎晨间有没有多看吕家酒肆的酒一眼,是不是想沽,就得这么收拾眼皮子浅的货!

      不过……

      他看热闹很及时,崔郎所有话都没错过,崔郎说疲累,刚刚的确有点像,可现在人群散去,崔郎眉目敛波,脚步利落,虽然并不想要这坛酒,但提上也不碍什么事,崔郎真的累?累的忍不了,要杠上屠长蛮?

      家远……也不至于时间不够,暮鼓三百下,要足足敲一个时辰,从最北边的修真坊到最南边的永阳坊都能够,永宁坊何至于?

      故意的?可谁会想要屠疯狗的关注?认识这种人有什么用,还能跟他交朋友,找他帮忙不成?

      若真是故意,又怎么会精准知道屠长蛮在哪?

      是了……他说的。

      姜管家恍惚想起自己一天的经历。棺材铺的八卦,珠宝店的街道,被屠长蛮拦的经历,他都说给了崔郎,如果有心,又大概知道屠长蛮这一天都在哪里晃过,差哪里没逛,堵人……也不算太难?

      而且棺材铺老板说别人定了棺材没来拿,正托人想办法找,可不得找到死了的那个老头?

      如果这一切都巧了,那崔郎怎么知道屠长蛮在找东西?屠长蛮人品不行,也不会随便透露任务……

      他这是被利用了?不能吧,谁能算的这么准,这么厉害?

      姜管家重重摇了摇头,摇完又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去这些地方,见到这些人,提供这些信息——崔郎君提醒的。

      棺材,老山檀珠串,酒,都是崔郎君好心提醒的。

      他本不该怀疑这一切,要不是想起有件事忘了办,他都不会走到这,看到这些,往这方向想……

      恰在此时,他又看到了崔郎君不小心,挨了小乞丐的撞,崔郎君仍然没有生气,还拉住小乞丐,帮对方拍了拍身上的灰,将之前在姜家得的谢礼,点心,粽子糖,包括刚刚不想要的吕大郎那坛酒,都给了出去,叮嘱小乞丐可以换钱换饭。

      心也太软了,怎么可能是耍弄心机之人?

      姜管家摸了摸胡子,觉得自己应该想多了,他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被人利用,他可是个精明管事呢。

      “原来是干这个的……我就说脸生,以前没见过……”

      “你说什么?他住哪?永宁坊!”

      “天爷,我就住永宁坊!昨晚听婆娘念叨,说搬来个新邻居,莫非就是这小郎君?这可不行,怎么能和干这行的做街坊,断断不行!”

      有人惊的拔腿就跑,得赶紧回去看看!

      不管别人怜悯嫌弃,还是提防惊艳,崔芄都没注意,他只是平静的归了家,在暮鼓声中,关门落闩,进屋掌灯。

      外裳脱掉,掉出一个纸团。

      小乞丐塞给他的,打开,是简短的信息提示,有名字,有地点,最显眼的——是屠长蛮和武垣。

      一一看完,崔芄将纸条移到烛边,点燃。

      静坐思索片刻,他转去隔间烧水沐浴,更衣晾发时,手里拿了本书册,就着淡淡烛光,缓缓翻开。

      “是你么……”

      修长指尖落到某处,他眉心微蹙,喃喃自语。

      册子合上,封面三字醒目——

      往生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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