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5章 试着一个新的开始 ...

  •   再次清醒过来,雨已经开始下了。

      仲秋的大雨,带着点逼人的寒意,在窗外的青瓦上敲出淅沥的声音。

      花了十几秒钟打量完眼前这些发黄的蚊帐和陈旧却干净的家具,我这才想起不久前混乱的一幕。

      载满沙石的卡车径直向我冲过来,接着就是不断划过脸颊和身体的树枝和枯叶,短暂的失去知觉之后,后来被人抱起来带到屋子里,都有隐约的印象。

      “醒了?”床头响起一个淡漠的声音,徐爱民手里端着一个搪瓷杯子,放在一旁的木桌上,也没低头看我,“你可能是轻微的脑震荡,呼吸和脉搏都很正常,除了擦伤之外,也没骨折。”

      “嗯。”我答应了一声,试着晃了晃脑袋,紧接着却一阵眩晕。

      “头部少活动,”徐爱民淡淡地说,“虽然没确诊,你在床上躺两天也比较稳妥一些。暂时不能进城,没办法做CT和磁共振。头如果疼厉害,告诉我一下。”

      他说着,递过来两粒药:“你没有呕吐,静脉注射就免了,这是阿司匹林,自己喝下去。”

      伸手接过药,我看徐爱民嘴里一串串冒术语:“你做过医生?”

      “医疗常识而已,”看我一眼,徐爱民略微顿一下,“医学院待过几年,没有毕业。”

      “哦,”一边端着茶缸子喝药,我一边笑了笑,“我原来也起过念头读医科来着,可惜理科成绩太差,只能读百无一用的文科。”

      淡然望向窗外,徐爱民也没有接我口的意思,只是等我喝完了药,接过茶缸,低头说:“少用脑子,最好还是睡觉。”

      我还是很惜命的,听到这话,立刻放了杯子乖乖躺下挺尸。

      默不作声地拿起我放在桌上的杯子,嘱咐我去睡觉的徐爱民却自己先开口:“我姐姐是有一个儿子,我姐出事以后,我还在学校,家里只有我爸一个人,那孩子被市政府送到孤儿院,后来让人领走之后换了名字,我一直追查不到。”

      那个孩子,就是现在的苏翔英?或者说……舒桐。

      看到徐爱民第一眼的时候我就应该明白,即便气质年龄不同,舒桐和徐爱民的五官实在有太多相似之处,这样亲近的血缘,给他们留下了很多痕迹。

      说完之后,徐爱民顿了一下:“你问这些我都可以告诉你,但是至于我姐姐的墓地,我绝对不容许再有人打扰她的安宁。”

      犹豫了一下,我决定还是把我所知的告诉他:“委托我来寻找您姐姐墓地的人,好像就是您姐姐的孩子。他现在叫舒桐,不过他联系我的时候,用的名字是苏翔英。”

      面容再镇定,徐爱民的肩膀也明显震了一下,隔了片刻之后就转身:“他既然已经改名换姓,那么就跟我们家没有什么关系了。”

      该说的话说完,我虽然有追出去拉住徐爱民追问的意愿,无奈还是个脑袋晕晕乎乎的病号,只好闭上眼睛睡觉。

      临睡前,我整理了一下思路。

      当年的事,应该是苏洪文和徐爱珍有了婚外恋情,被徐爱珍丈夫张随军发现。张随军气愤之下,错手杀了徐爱珍,自己也被判死刑,苏洪文黯然离开家乡,临走的时候带走了张随军和徐爱珍的孩子,改名叫苏翔英,后来又改名叫舒桐。

      苏洪文一直没有再回过家乡,临终前却突然想起当年那场惨案,于是留下遗愿让自己的养子,也就是舒桐查找徐爱珍墓地的下落。

      原来想可能只是在魏村耽误一天两天,没想到这一耽误就是整整四天。

      这场大雨接连下了两天,因为雨势过大,乡间公路上的山体滑坡,把路堵了个严严实实,要想出去,除非骑个毛驴翻山。

      原本摔得就不重,我在连睡了两天之后,就差不多好了,既然再着急也出不去,我索性就在徐爱民家安然住下。

      安静整洁的农家小院,除了厕所和洗澡不大方便之外,什么都很好。

      原来准备打个电话出去,就算不跟别人说,也要给酒店打个招呼说我这几天不回去了。但是这村子根本不通电话线,原本那一点微弱的手机信号下过雨之后也没有了,估计是附近的信号塔什么的在大雨中损坏了。

      徐爱民说过看能不能让别人带个口信出去,我想想算了,说我孑然一身,就算被当作失踪人口报到警察局,估计也没什么人着急,还是不用费事得好。

      就这么被迫与世隔绝,在这个小山村里待了5天,知道舒桐就是苏翔英之后,因为他欺瞒监视在先,破坏了行业规矩,我已经没有了再替他继续查下去的意思。

      天天跟徐爱民还有他父亲相处,都绝口不再提徐爱珍的事。

      徐爱民这个人,最初接触会觉得他性格冷淡,但相处久一点,就能觉察出他心思细腻而且很会照顾人,怪不得是医学院出身。

      等到公路终于疏通,徐爱民也联络好了带我出去的沙石车,临上车前,站在路旁的徐爱民依旧一脸淡漠,却开口说:“回去最好到医院检查一下,一周内都要避免头部剧烈运动。”

      我连连点头答应,心里有一次感慨命运弄人,要不然徐爱民这样的人,如果不是避世隐居,而是做了医生,不知道该收获多少芳心。

      乡间公路上还有下雨后的泥泞,车速很慢,等长长的沙土路终于走完,车辆拐上平坦的水泥公路,沙石车也猛地加了油门,一阵提速。

      路上闪过片片参差不齐的村落,等车辆环过某处山坳,视线霍然开朗,D城的建筑群出现在眼前。

      我暗暗在心里舒口气,总算又回来了。

      沙石车不能进城,司机师傅就在环城路边把我丢下,我连连道谢,又塞了五十块钱在座位下,这才跳下车。

      环路上出租车也不算少,没花几分钟就拦到一辆,司机大哥扭过脸问去哪儿,我一笑:“警察局。”

      少有的吓了一跳,司机开始笑:“一到城里就往警察局去?您公干?”

      我笑笑:“没什么公干,就是等我的人可能在警察局而已。”

      司机也没再说什么,笑了笑之后开车。

      小城市到哪里都不会太远,不到十分钟,出租车就在警察局门口停下。

      交钱下了车,我径直往不大的办公院子里走去。

      当初差身份证的时候已经来过一次,于是轻车熟路,绕过门口的大花坛,就是办公大楼。

      这里是警局,自然有穿着警服的警察在身边擦肩而过,有一个却停下来看我:“唉?你不是?”

      楼梯上走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舒桐带着急切的跑过来抓住我的肩膀:“黍离!黍离你回来太好了!我还以为……”

      我抬手打掉他的手,抬头看他,“这位先生,我不记得我们有这么熟过。”

      舒桐有些发愣地看着我,这张几天前还笑容灿烂的英俊脸庞上,已经有了些憔悴,眼中也有不少血丝,辩解一样开口:“黍离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管是怎么样,”我打开背包,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这次的委托我已经不打算做下去了,之前还有之后所有的费用我可以自己负担。你如果还有什么不满,可以打电话向侦探协会投诉我。”

      我笑了笑,把名片塞到舒桐手中:“不过我们没有签定正式的委托合同,你投诉也没有什么用。”

      松开手,越过站在原地的舒桐,我沿着楼梯,继续向上走去。

      刚才跟舒桐的几句话,声音并不大,楼上的人没有被惊动。

      穿梭往来的警员们捧着资料和电话,神色匆忙,不时有XX区找到没有、有报告发现女尸没有的对话传来,似乎在寻找什么失踪者。

      我一路走过去,楼道尽头,厚重的红木门内,隐约有说话的声音传来,应该是属于警局的负责人:“不要着急,程先生,我们在调动一切能调动的力量……”

      我走到门外,站住,推开门。

      不算充足的阳光,黑沙发,大盆巴西木,宽大办公桌后身穿警服的人正一脸严肃地向对面沙发上的人说话。

      听到门口的响动,他们一齐回过头来。

      放下推门的手,我站着,笑起来:“好多年不见,程寒暮。”

      黑灰西服,白色衬衣,逆光里的五官并不清晰。

      然而却能确切地肯定,这是程寒暮。几天前刚刚把他的“遗产”留给我的程寒暮。

      脸上堆满笑容,我走进去,越过沙发,向桌后穿警服的人打招呼,“您就是展局长吧?您好,第一次见面,我是失踪的那个李黍离,不好意思被困在没办法跟外界通信的地方了,麻烦您警局的同志们找我,实在抱歉。”

      见惯了大风大浪,展局长早就回过神来,这时候表情严肃地看我:“没有办法通信也要想办法通信!你再失踪个五天我们都不急,急得是你的家属,这两天轮流堵在我办公室里都快把我堵疯了!”

      我连忙笑起来:“是我疏忽,下次绝对不会了。”

      “你还想盯着我们局?再失踪到别市失踪去!”展局长一瞪眼睛。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展局长看起来也是雷厉风行的样子,说完站起来,边走边说:“你们先坐一下,既然你已经找到了,我去通知外面的人收队回来。”

      我笑笑挥手:“您快去,麻烦您了,真对不起。”

      展局长很快离去,房间内重新安静下来,我低头笑,抱了手臂转身面向沙发:“哎呀,舅舅您怎么来了?这大老远亲自跑到这里来,您这是来找我的?”

      对面没有回答,光线中他只是微低了头,眉间皱起微不可见的弧度。

      再次笑起来,我已经控制不了话里的嘲讽:“舅舅您真是越活越有童心了,装死这把戏我还以为只有三流言情小说的男主角会用,没想到您也挺有兴趣的!”

      口气刻薄尖酸,没办法,这几年来养出来的一股戾气,想收也收不住。

      我还是笑着,从口袋中套出手机打开,关了几天没用,电池几乎还是满格。

      拨出一个号码,我把手机放到耳旁,只响了两下,电话就接通了,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耐烦:“李黍离,今天的葬礼你到底还来不来……”

      “童律师,”我笑着,“我想请问一下,那些‘遗产’是不是已经转到了我名下。”

      童律师原本就带了怒气的声音更拔高了几分:“好……我要是养了这么个白眼狼,我不如就地掐死……”

      “喏,转了?还是没转?”无视电话那头的熊熊怒火,我接着问。

      童律师噎住半响:“转了!缴过税!过了户!房产过户等你到场才能办!”

      “这就好,谢谢童律师。”赶在对方摔了电话之前,我笑,“对了,我见到我亲爱的舅舅了,精神还不错呢,所以我不用再去参加他的葬礼了吧?”

      童律师一愣,随即叫起来:“寒暮?寒暮去了?混账!他还乱跑!你旁边有没有医生……”

      我微笑着按断电话,接着利索关机,重新把手机揣到口袋里,向沙发上低头不语的人点头笑:“我要回酒店去了,舅舅再见?”

      意料中一样,他还是没有回答。

      反正我也算问过了,礼貌到了,就这么走了,应该也不算失礼。

      我才抬起的脚步,他就轻声开口:“黍离,帮我倒杯水来。”

      我停下脚步:“什么?”

      “帮我倒杯水来,”淡而温和的语气,程寒暮抬起头来,面容有隐约的苍白,说得无比自然,“我有些累,站起来只怕要昏倒,黍离,帮我倒杯水。”

      这可是抚养我长大的男人,连这么简单的要求都拒绝,我是不是就太黑心了?

      我扯起嘴角笑,走到办公室一角的饮水机旁,什么温度的水给程寒暮喝最适合,当年我就已经很熟练,拿起纸杯,很快兑出温度适宜的一杯,送到程寒暮手里。

      握住杯子,他的手在抖,幅度不大,却还是有几滴水从杯中溅了出来。

      只是片刻工夫,他的脸色已经更加苍白,轻轻咳嗽了几声,他合了合眼睛定神,而后抬头向我微笑了下,用手指指衣服一侧的口袋:“这里的药盒,麻烦帮我拿出来。”

      在沙发上坐下,我先从他手里接过水杯,才俯身从他胸前的口袋里摸出药盒,倒出一次的分量,他手抖得几乎接不住,我就直接送到他口中。

      把药就着水咽下,药效似乎是一时没有发挥出来,他微蹙了眉,合着眼,身子靠在沙发上。

      我坐在沙发另一侧打量他,眼前的程寒暮比五年前还要消瘦,也比五年前更加莫测。

      以程寒暮的性格,当年他和我最亲密的时候,也不曾见他开口对我要求过什么,所以他刚才那一声柔和的请求,实在是太出乎我的意料。

      他叫住我,是有什么想对我说,还是因为在他发病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

      神思还没回来,手指已经被微凉的手握住,程寒暮睁开了眼睛,看向我:“黍离,我想回去休息,扶我到门外好吗?”

      帮人总要帮到底,我翘起嘴角算是笑,扶着他的胳膊配合他慢慢站起来。

      程寒暮的状态仿佛真的不好,不长的路,走走停停居然用了快十分钟,下楼梯时有两次都是撑住墙壁才勉强没有跌倒。

      刚开始我还注意跟他保持点身体距离,到后来就几乎是半扶半抱,把他塞到楼下停着的车里。

      开车的是一个陌生的小伙子,看样子跟程寒暮似乎也不是很熟,帮我一起把程寒暮扶到车里后,就坐到驾驶座上问:“程先生,到医院去还是回酒店?”

      程寒暮似乎是一时没有余力开口,靠在车座上合了眼,没有说话。

      我本来就没打算久留,看他安顿好了,就动身准备钻出车,身体刚起来,手就被按住了,程寒暮轻咳了一声:“黍离,我也住在那家酒店,让小张一起送你回去。”

      原本就乱糟糟的心情更加不耐烦,我忍不住冷笑一声:“程寒暮,五年前我们就没关系了,你今天这样想干什么?”

      话一出口,怨气就跟着倾泻而出:“好,程先生,当年是我小不懂事,恬不知耻喜欢上你,你赶也把我赶出家门了,多少错也都抵消了吧?现在你又是遗嘱又是遗产,童大律师就差把我拽到你坟头上哭坟去了,这么耍得我团团转也算耍够了吧?我这儿还有什么是你还没玩儿够的?还要我继续陪着你玩儿?”

      几句话一出口程寒暮的脸色就立刻煞白,连原本淡白的薄唇也添上了浅浅紫色。

      李黍离就算再冷血无情,也总不至于要拿话活活逼死把我养大的男人。

      怒火越来越压不住,我再冷笑一声,甩开程寒暮的手就想去开门。

      “黍离,”这次程寒暮没再来拉我,只是声音低了下来,“下次再去那么偏僻的地方,要小心。”

      最后一个字,低得快要听不到,他的身子晃了晃,单手揪住胸口,沿着车座的椅背慢慢滑倒。

      当年程寒暮在我面前发病了一次,就把我吓得手足无措,疯了一样就知道抱着他拼命表白。

      如今居然也没好多少,眼看着前一刻还在说话的他就那样倒下去,我几乎是傻了一样,脑中一片空白。

      还是司机小张处变不惊,当机立断地发动汽车,一路飞驰,闯了无数红灯,总算及时赶到了医院。

      此后也是小张忙前忙后,交急诊费办住院手续,直到坐在抢救室外的凳子上,手里捧着小张抽空塞给我的水,脑袋还是嗡嗡作响。

      刚才车开得快,遇到转弯颠簸,我下意识地把程寒暮紧紧抱在怀里。

      他人事不省,只是紧闭着双目,额头上一阵一阵的出冷汗,我举起袖子擦,却怎么也擦不净,等到医院时,他额前的黑发已经浸得湿透。

      “谁是家属?”恍惚间,身后抢救室的门已经开了,双眉紧蹙的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冲着走廊说,“病人的家属呢?”

      小张还在办住院手续,这里只剩下我,我连忙迎上去:“我是,怎么了?”

      “身体这样了还不住院,出来到处乱跑,出事了你负责还是我们负责?”劈头盖脑一串话就砸过来,神情严肃的医生发了脾气,“病人不听话也就算了!你们这些当家属的就不会管着?自己的身体自己都不知道注意,非得搞到用救护车拉到医院里来了才高兴啊?救护车坐着很高兴是不是?”

      “那个,医生……”猛地被训了一通,我头有些晕,“我们是开着自己的车送来的。”

      停了停看我一眼,那个医生的神色还是不好:“自己车?闯红灯了吧?上网去查查扣了多少分?吊销了驾照下次我看你们开自行车?”

      我赶紧摆手:“我们下次打120叫救护车……”

      绷着的脸松动一点,那个医生表情缓和了些:“情况不是很严重,病人暂时是稳定住了,留院观察。”

      说着要转身,临走前回头上下打量我一眼:“看着也是挺好的一个人,以后记住要多留意你爱人!”

      已经给训得有些发愣,我不停陪笑:“是,是……”

      正说着,旁边一个护士拉我手臂:“别光顾着说话,跟我们去病房。”

      病床是带着一堆瓶瓶罐罐一起推出的,脸上的氧气罩里一片白雾,程寒暮居然是清醒的,目光扫过四周的医护人员,转到我脸上。

      我不由自主,将手放在了他的手臂上,他插着输液管的手动了动,慢慢移过来,轻轻盖在我放在床沿的手上。

      “要恩爱待会儿到病房里再说啊!”还蒙着口罩的年轻医生瞥了瞥我们交叠一起的手,语气里带笑。

      清咳了一声,我抬头扫了一眼周围推着病床的医生和护士,没把手抽开。

      这么兵荒马乱弄了一圈,总算在加护病房里安顿住,程寒暮也沉沉睡去,我松口气瘫倒在病房的沙发椅上揉脖子。

      从早上搭着运沙车回到市里,之后又从警察局折腾到医院,我这一路也没闲着。

      还留在病房里小护士看着我笑了笑:“您爱人情况还好的,不用担心,您也休息下吧。”

      我点了点头,略微有点哭笑不得,给那个医生一叫,这莫名其妙的,我变成程寒暮的爱人了。

      不过要特地去解释,只怕越解释越麻烦。

      调好了仪器,小护士又冲我笑笑,这才开门走了出去。

      病房里很快就一片安静,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滴”声,床上的程寒暮的脸依旧苍白,突然一阵烦躁,我站起来,拉开门走出去。

      这一层全是单间的加护病房,走廊里也没有多少人,我抱胸靠在墙上,没多大一会儿小张就匆匆走回来,看到我就笑:“李小姐您怎么不在里面坐?”

      “看着心烦,有什么好坐的。”心情不好,语气自然就差,我随口回答。

      小张倒是没生气,反而呵呵笑了起来:“吓着了吧?程先生第一次在我面前晕倒,我也给吓了一跳呢,不过有了第一次,就知道该怎么办了,呵呵……”

      他边说,边问我:“您是李黍离小姐吧?其实程先生是在Z市的,知道您在这边的山区里失踪了,连夜叫我开车过来,来这边就差点进了医院,在酒店里休息了两天。这两天是才好一点,就天天到展局长办公室里去坐着了,说是无论如何也要把您找回来。”

      我也早就注意到了,小张开的那辆车并不是D城的牌照,而是外地Z市的。

      Z市,距离我读书和生活的枫城只有不到一百公里。

      我笑了笑问:“小张你是什么时候起跟着程先生的?”

      “没多久啊,算起来才不到半个月。”小张笑笑,“其实我是吴总的司机,吴总让我跟着程先生,您知道吴总跟程先生的关系吧?把我当自己人就好。”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吴总肯定是怀靖集团的老总吴启明,程寒暮那些交往甚密的朋友中的一个。

      我还在家里时,没少碰到过他来拜访,每次都跟程寒暮关在书房里畅谈很久,还隔三岔五就流水一样的往家里送补品。

      程寒暮在Z市做什么?又为什么跟吴启明还有关联?小陈叔和蒋阿姨呢?为什么程寒暮现在的司机不是小陈叔?

      说起来要不是自从童律师给我发了程寒暮的“讣告”后,小陈叔和蒋阿姨在一夜之间就消失不见,再也没有打过一个电话给我,我还真会相信程寒暮已经“去世”了呢。

      要知道蒋阿姨和小陈叔和我的联系一直没有中断,如果程寒暮真的出了什么事,他们两个人就算再忙,也要打个电话给我。

      程寒暮的“讣告”还有去参加葬礼的事,也不用童律师冷冰冰地来通知我。

      当然,这一切在确切见到活着的程寒暮本人之前,都只是我的直觉和猜测而已。

      说到底,这几天是我执拗地在心里认为他并没有死,拒绝接受他的“死讯”,还是真的觉察到了不对劲的地方,我也不知道。

      人嘛,碰到关心的事情,难免烦乱,我也不可能免俗。

      我抬头冲小张笑了笑:“那还真麻烦你了,回去代我向你们吴总问好。”

      小张一笑:“李小姐别客气,程先生跟吴总又不是一般的关系。”

      我又笑笑:“麻烦你先到病房里帮我看着程先生,我在外面歇一会儿。”

      小张善解人意地笑笑:“好的,您在外面透会儿气。”

      看着他进了病房,我就走到走廊尽头的楼梯口,把手机摸出来,翻出童律师的号码。

      电话拨过去,响不到两声就被接起,童律师沉默了一下,语气突然又变得很好,如果不是我的错觉的话,甚至带了点讨好的意味:“黍离,干什么呢?是不是跟你舅舅在一起?”

      又亲热地叫我黍离了,这变换得还真快,我笑:“当然在一起啊,他在病房里躺着,我在病房外站着,二十米直线距离都不到。”

      “寒暮怎么样了?”口气又一下急起来,童律师想也不想就指责我,“你能不能让人省心点?从来就知道闯祸!”

      果然,莫名其妙就是我的错了,幸好我年龄见长,心理承受能力早就今非昔比,摸摸鼻子:“不好意思我太能闯祸了,老是害得身体虚弱的病人出状况,要不然为了大家的健康,我还是赶紧再消失了?”

      “李黍离!”颇为咬牙切齿地叫了一声,话筒那头童律师吸了口气,语气重新软下来,“黍离你听话,千万别走了,好好守在寒暮身边。”他停了一下,“算是童叔叔求你。”

      这是突然又走悲情路线了?一时没想好怎么反驳,我握着手机默不作声。

      似乎是怕我坚持要走,童律师连忙又跟着解释:“我在这边暂时过不去,除了你,现在寒暮身边再没有旁人了,你千万别走,好不好?”

      他说完,还又补了两句:“黍离,不管寒暮骗没骗你,你相信叔叔,你舅舅绝对不会做对你不好的事。”

      绝对不会做对我不好的事?这要是早两年听到这样的话,我恐怕早跳起来冷笑着反驳了,现在就只是笑了笑,淡淡开口问:“这次程寒暮的‘死讯’,除了我,还通知了多少个人?这个‘葬礼’,除了办给我看之外,还办给多少人看?”

      这次沉默了许久,童律师才微叹口气:“讣告是我发的,除了给你,还给了所有程家的世交,以及你舅舅有生意往来的朋友。本地报纸上也登了讣闻,葬礼只是做做样子,你舅舅根本没想让你去,你舅舅跟我说的是,我去通知你的时候不要提葬礼的事,把遗产移交给你就可以了。是我见了你之后觉得你的态度太不像话,所以才临时决定告诉你葬礼的时间地点。”

      真是好逼真的“死亡”,如果不是我阴差阳错的在这里撞见了程寒暮,要不然就算我心里有疑惑,等到了“葬礼”现场,也想不到“死者”竟然还活着吧?

      “黍离,”童律师停顿了一下又说,“你舅舅这么大费周章的苦心安排,是因为什么,我现在不能告诉你……请你不要向别人泄露你舅舅还活着的消息,要不然你舅舅做这一切都白费了。”

      听得皱了眉,我口气有些淡:“我管不了你们这些勾心斗角,这消息我也不会故意泄露。我的问题问完了,没什么事儿我挂电话了,再见。”

      “黍离,黍离……”见我要挂电话,童律师连忙喊住我,“寒暮肯定不会在医院里留的,你想办法尽量拖住他,能多住一天就多住一天,要是他非要出院,记得看着他按时吃药……”

      “需要护工可以打医院电话,”打断童律师的话,我笑,“我不提供这种服务。”

      我说完,在童律师愤怒的骂声传过来的同时挂掉电话,然后飞快按下关机键。

      能跟我吵架还不被气死,也就程寒暮还行,律师先生,您道行还差了点。

      把手机收到口袋里,站在走廊尽头望了望那边程寒暮那间病房,我心里还是乱糟糟不想回去,犹豫了一下,索性顺着楼梯“咚咚”走到楼下,准备到病房楼下的小花园去散步。

      谁知道刚走出病房楼的大门,迎面又走过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舒桐神色焦急,见了我之后先是略带尴尬的笑笑,然后上前一步:“黍离,我听警局的人说你跟两个人到医院来了,你怎么样?”

      “生病的人不是我。”我面无表情,脚步不停,边说,就要和他擦肩而过。

      “黍离!”肩膀猛地被按住,舒桐的手上略微用了点力气,“对不起,黍离,没有告诉你我就是苏翔英……”

      头顶上的声音有些沙哑和沉闷,舒桐的手臂很热,透过衣料传过来:“黍离,我是真的担心你……”

      先是不清不楚被当成别人的老婆,接着又有个帅哥不顾形象当众拦着我,我今天是走了桃花运?

      我退后两步,躲开他的手:“我不记得我们有这么熟,请自重。”

      病房大楼前来来往往的人并不少,不愿跟他在这里啰嗦,我绕开他就要走。

      “黍离……”身后舒桐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根本不管,径直往前走,却听到后面传来一声惊呼:“啊!先生,您怎么了?”

      这喊声太近,我不禁转过头,正看到舒桐一手撑着身旁的梁柱,苍白着一张脸,一个护士神色紧张地扶着他。

      “黍离……”见我回过头去,他抬头挑起有些失色的唇角笑,“你看我也快要住院了,你不要走好不好?”

      舒桐是发烧了,前几天淋了雨感冒,这几天也没好好休息,于是高烧39度5,还加上过度疲劳,被那个一脸担忧的小护士扶到急诊室里没多久,就被医生要求住院治疗。

      这下好了,住院两个了,集体从酒店挪到医院病房里来住,挺不错。

      舒桐被安顿在病房里输液,我也不管他还固执地留在我身上的目光,说了句“我去看别人”,就推门出去。

      走来上一层楼,就是程寒暮的病房。刚才跟舒桐不过耽误了1个多小时,我推开病房的门进去的时候,小张正坐在一旁的沙发里打盹,程寒暮却已经醒了。

      发觉我进去,他垂下的眼睫动了动,目光抬起。

      我也不说话,越过小张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

      程寒暮已经摘了氧气罩,脸色却依旧苍白,靠在升高的病床上,呼吸也还有些急促。

      我没抬头,随手拿起一旁桌上小张买回来的报纸翻看。

      房间里很静,除了报纸翻动的声音就是小张微微的鼾声和仪器的滴滴声。

      我把报纸顺着从一版往后翻,要闻版照例是一片太平盛世歌舞升平,社会版又是某家丢了一只宠物猫三个月后居然在猪圈里找到,某卖板栗的大叔竟然长了一张酷似刘青云的脸,娱乐版又在怀疑某当红歌手是不是同志,还附了一张连脸都看不到的疑似亲密照……世界从来都是这么喜感。

      正看报纸看得津津有味,旁边传来程寒暮的声音:“黍离。”

      轻咳了一声,他的话声很低,还夹着些微的喘息:“这些年……你过的好么?”

      “还行吧,不错。”翻着报纸,我随口答了一句。

      他又低低咳嗽了几声,过了一会儿,没再说话。

      没有电视机和网络的时间颇为无聊,我把一份报纸从一版翻到最后一版,连D版的大幅广告都没有放过。

      再抬起头时,程寒暮已经又合上眼睛睡着,眉头微蹙,眼下有团并不明显的青影。

      上天真是不公平,五年都过去了,有时候我照镜子,都会怀疑眼前这个神色麻木满脸沧桑的女人是不是我自己,程寒暮却还是当年的样子,除了更清瘦了一些之外,没有一点改变。

      现在拉着他出去跟别人说我俩相差十一岁,恐怕都没人相信。

      突然就想到《神雕侠侣》,小龙女落到悬崖下十六年后跟杨过相逢,杨过已经头发花白风霜满面,小龙女还是妙龄少女的样子。

      小时候看到这里还觉得蛮好,杨过变老了,小龙女没老,站在一起挺般配,别人也不会看出来他们原来是师徒恋。

      可惜啊,我跟程寒暮却不会这样,我们之间,从来都是我的单恋,他老了还是没老,跟我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我站起来,看看床头那个输液瓶子,刚才瞄了一眼估算的果然没错,现在这一瓶快输完了。

      我走出去轻轻关上门,到走廊尽头找到护士告诉她6号病房该换点滴,再走到无人的楼梯里,从口袋里摸出火车上剩下的那半包烟,无视墙上硕大的禁烟标志,点上一支,吸一口。

      大家都是懒的,有了电梯之后就很少有人再走楼梯,静静抽完一支烟的时间里,身旁空空荡荡,无人路过。

      窗外可以看到不远处的门诊大楼,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医院的围墙边种着一排高大的杨树,风吹过,一片片泛黄的叶子纷扬落下,远远看着,仿佛能听到簌簌声响。

      指尖的香烟染尽,我在垃圾桶上把烟头摁灭丢进去,而后手揣到口袋里,走下病房楼,穿过医院的广场,一直走出医院。

      很巧,这家市立医院隔壁,竟然就是我住的那家酒店,于是连车都不用打,不到五分钟就走回房间。

      几天没回来,房卡的磁性早消了,到总台解释一下,重新补了磁,这才打开了房间的门。

      那天早上出门前丢在桌上的东西都还凌乱散着,我顺手放在床上的那两件衣服却被客房服务整整齐齐叠好,放在新换过的床单上。

      我收拾东西,把洗手间的洗漱用具收在化妆袋里,衣服装起来,零零碎碎的东西一件件整理,收进包里,最后把电脑的电源鼠标一套东西整好收进包,拉上拉链。

      检查了一遍所有的抽屉里都没有遗忘的东西后,我就提着装了一堆东西的大包离开房间,到总台退了房。

      刚出大厅运气很好打到一辆车,路过医院的时候我请司机停下,把用信封装好的一堆资料,包括那本八十年代的红皮日记本和其他一些文件,交给医院传达室,请他们转给还在住院的舒桐。

      留好了文件,我就直接让出租车开到长途客车站,发往省会城市的车三十分钟一班,这个时候乘车的人并不多,我运气十分好的买到十五分钟后的那趟车,座位还很不错。

      只在候车室里等了不到十分钟,要发车的大巴就停到了指定位置,上车放好行李,调低椅背合上眼闭目养神,没过多久,大巴车就开动了。

      此后一切都很顺利,在省会城市逗留了几个小时,乘上当晚一趟夜车,第二天早上不到七点钟就回到枫城,我生活了五年的城市。

      回到家里,爽快的冲了个热水澡。

      草草擦完头发从浴室出来,就听到放在桌上的手机铃声大震,我拿起来看了,童律师的号码,之前已经打了三个过来了。

      按下通话键,还没来得及把话筒放到耳朵上,里面的吼声就已经传出:“李黍离!告诉你要陪着寒暮!你跑什么?”

      连忙又把话筒拿得离耳朵远些,等童律师的咆哮声小了些,我才凑过去:“骂完了?”

      “李黍离,你能不能有点良心?” 童律师说话都气结,“你,你……”

      “让我陪着程寒暮是你拜托的,我可不记得我答应过。”笑着说完,我照例摁断,接着关机。

      扔了电话,随便等头发干一些,我倒头躺在自己那张一米八的大床上,很快睡着。

      D城,多年前死去的女人,留在闭塞乡村里的死者家属,舒桐,甚至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程寒暮……

      这几天内发生的一切,在这一场无梦的好觉中,离我远去。

      回来之后很是懒懒散散地过了几天,每天睡到十二点过后,爬起床后脸都不洗端坐在电视机前等外卖,早饭连午饭一起解决,吃饱后就抱着电脑打游戏。

      用常文心小姐的话说就是,你宅可以,你可不可以宅出点品味来?

      既然是宅,还有什么品味可言?你看十几岁的宅和四十几岁的宅有什么区别没有?

      这么晃荡了几天,我才渐渐出巢活动,跟常文心一起逛街。

      坐在二楼靠窗的座位上,常文心大小姐手里的竹筷几乎要戳到我脸上,气势汹汹,“敢整整两周都没联系我!两周!说,死哪里去了?”

      我们是在母校附近的一家云南菜馆里,价格公道,人也不杂,除了学校的教职工和学生之外,其他的客人不多。

      “女皇陛下万岁,小的冤枉啊。”我连忙举手讨饶,“莫非陛下忘了?小的是奉陛下谕旨到外省公干……”

      两条柳眉倒竖,常文心斜睨着我:“叫你公干,不是叫你跑得连根毛都找不到!还敢顶嘴?拖下去板子给我着实了打!”

      “微臣素来体弱,陛下这顿板子可不可以就不要打了啊……”我捧脸努力扮柔弱。

      常文心一个白眼:“得了吧你,壮得跟头牛似的就别在这儿装柔弱!”

      “谢谢,人家喜欢角色扮演。”我很谦虚地道谢。

      常文心一脸被雷的表情……

      正好一人一份的天麻汽锅鸡也端上来了,女皇陛下暂时没空搭理我,我把冒着腾腾热气的小砂锅端到自己面前,随口问:“对了,这次你让我接的这个委托,你认识那个委托人么?”

      常文心摇摇头:“不认识啊,这是我家老爷子开口让我托给你的,可能是他的什么朋友吧。”说着问我,“我说,你把东西给人找回来了吧?”

      我摇摇头,语气轻松:“没有。”

      常文心一笑,揶揄:“哎呀,没想到‘失物狩猎者’也有失手的时候?”

      这名字在网上听着就够中二了,因为瞧着有趣我才没站出来反对,现在让她在现实中说出来了,我鸡皮疙瘩立刻起了半身,满头黑线:“大小姐,要留口德啊……”

      常文心那丫头更加得意,仰头哈哈笑了起来。

      大碗大盘的过桥米线端上来,我翻了个白眼不理她,径自吃米线。

      跟常文心吃完了饭,两个又跑到学校附近的旧书店里去淘书,许久不去运气不错,两个人都扒到了几本心水的书,结账的时候,常文心抱着手里的《悲剧心理学》,及其鄙视地看我手里的《交错时光的爱恋》。

      我安之若素,笑眯眯地:“江苏文艺95年版的哦……买不到了哦……”

      常文心更加鄙视:“这本书我初一就买了好不好……”

      “哎,我那没有自由的中学生活啊。”我哀叹,“连躲在被窝里看言情小说的回忆都没有留下。”

      于是常文心继续鄙视我……

      提着书又逛了左近的几个饰品小店,接着晚餐在KFC解决,常大小姐一边一脸鄙视地痛斥“万恶的垃圾食品”,一边吞掉了整个烤鸡腿堡,捎带一大份鸡米花和一大杯可乐。

      吃饱喝足后各自打道回府,打着嗝直奔我的那个小蜗居。

      我租住的这栋老楼是学校的旧教职工宿舍楼,离学校只有两站路,两年前还没毕业的时候我就在这里住了,旧是旧了点,住着却舒服,窗外就是茂密的榕树和木兰,晚上也静。

      刚到楼下,却还没走进,就看到楼下停着一辆车,车旁静静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头发梳理整齐,浅灰的西装下是白色的衬衫,这样穿着正式的舒桐有了些陌生的沉静。

      把车停在楼道口旁的车位上,舒桐把手插在口袋里静静站着,似乎在出神。

      我这才想起,刚认识时,舒桐好像提过他工作的公司也在枫城,只是当时我没想过回来后还要联系,就没有在意。

      “黍离,”发现我已经走过来,他连忙站直快步走过来,到我面前后又有点犹豫地停下,“黍离,你还好吧?”

      “不错。”还是没打算搭理他,我继续往前走。

      “苏翔英是我在未成年时用过的名字,我现在的名字就是舒桐。”有些急切地解释,舒桐站在我面前,“黍离,我没想过要在身份上隐瞒你什么,在火车上遇到也是确实是碰巧。我承认互相介绍过之后,我就知道你就是这次我委托的对象了,但是我却没有点破。”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我只是想用更单纯的身份跟你相处,而不是你的一个委托人。”

      我笑了笑,抬起头看他:“不好意思,我现在只把你当成我的一个委托人,而且还是我不喜欢接触的那种。所以现在能麻烦你让一下路?”

      嘴唇微张了下,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舒桐错开身体让我过去。

      套出钥匙开单元门上楼,走出几个台阶了,余光里看到舒桐似乎还在那里站着,把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咳嗽了几声。

      他的感冒这几天应该还没完全好,刚才跟我说话的时候,脸色也不大好。

      我的蜗居在三楼,到家里之后把东西放下,又换了衣服,接着把放在冰箱里的木瓜拿出来半只,顺手打开电视。

      按着遥控把所有的台换了一遍,又舀了几口木瓜吃,还是觉得不对,就走到凉台上看。

      楼下的绿荫带前,果然还停着那辆银灰色的城市车,舒桐站在车旁,完全没有上车的意思,隔了片刻,又把头低下咳嗽。

      说起来,舒桐之所以会发烧,完全是因为跟我失去联系的那天冒着大雨找了好多地方,淋了雨引起重感冒。

      咬住勺子看了一会儿,我终于还是叹口气,摸出手机翻到舒桐的号码,摁了一行短信发过去:你上来吧,301。

      楼下舒桐拿出手机看了短信,先是抬头搜索了一阵,然后目光落在我所在的窗口前,扬唇一笑。

      摸摸鼻子缩回屋里,等不到一分钟,门外果然就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我过去打开。

      舒桐带着笑:“黍离。”

      敞开门,我侧身,指指地上一双客用的拖鞋:“舒先生请进,麻烦换个鞋。”

      “谢谢。”笑着道谢,在门口换了鞋,又走到客厅里在沙发上坐下,舒桐一路要笑不笑地看我。

      转身去厨房倒了杯水递给他,他接过来,也不喝,握在手里,还是含笑看着我。

      我终于给他看得叹了口气:“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笑着回答,他捧着透明的玻璃杯,交握在手心里,“医生要求我住满三天院,后来有事,又在D城耽误了一天。”

      我“哦”了一声,随手抓过沙发上的大脚丫靠枕抱在怀里。

      舒桐缓慢地开口:“你这里的地址,我是跟常教授问出来的,常教授是我父亲多年的好友,我知道你的侦探社,也是从常教授那里。”

      解释着,舒桐看着我的眼睛:“你应该也调查出来了,我就是当年那件凶杀案被遗留下来的孤儿,我的原名叫张翔英,后来我被父亲领养,为了办户口和读书方便,就改了名字叫苏翔英。

      “等父亲和我的继母结婚,由于我是父亲和继母唯一的孩子,继母家族的方面有要求,我就又改了名字叫舒桐。一直用电邮和你联系的是我的秘书……”

      说到这里,他又顿了顿,笑:“我的秘书,也是我继母配给我的。”

      我突然明白过来:“你继母的家族是舒氏?”

      他笑了笑:“是的,我继母是舒氏的继承人。”

      他说着又笑:“不过我才毕业回国不久,暂时没有进入舒氏。”

      虽然知道舒桐姓舒,我却从来没把他往舒氏企业上联系过……毕竟这种背景的家族跟普通人的生活还是有段距离。

      现在听他说了,回忆一下,舒氏企业现在的继承人的确是舒老爷子唯一的女儿,只不过这位女继承人原本就很低调,自从舒老爷子去世后就更少在公众场合出现,外界很少能了解到她的私生活。

      我吹出一声口哨:“没想到我居然勾搭了一个豪门三世祖……”

      一听这话就失笑了,舒桐大约是觉得很有趣:“没有股份和信托基金,从来都是自己赚钱养活自己的三世祖?”

      我瞪他一眼:“怕什么,你不是独子?早晚也得是你的,我是放长线钓大鱼。”

      说完自己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舒桐微勾着唇角摇了摇头,仿佛并不同意我的观点:“我和母亲并没有血缘关系,不是你想象得那样。”

      他说着,突然抬起了头:“黍离,我真的喜欢你,我们试着开始吧。”字字句句都清晰,因为身体前倾,微仰头看着我,他浅褐的眼睛中映着窗外的阳光,明亮得胜过星辰。

      如同那晚在灯火绚烂的重重楼阁之下,他侧头看我,眼中流转的光华瞬间黯淡了所有。

      一片沉寂中,我笑了,却摇了摇头:“舒桐,你所追寻的人并不是我。”

      就像我追寻的人并不是他一样,我们也许互相欣赏,但那份淡淡的情愫,却并没有漫长的时光和机遇,来变成真正的爱情。

      听到这个回答,舒桐微愣了一下,看着我:“黍离?”

      我笑了笑,他是个聪明人,我也不打算绕弯子:“我能感觉到你好像从我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你确定就要这么仓促地跟我确定关系。”

      回过了神,舒桐微笑了笑:“这还是我第一次被人这样拒绝。”

      我笑了起来:“看起来你被拒绝的经验很丰富啊。”

      他只是笑了笑,摇了摇头:“这还是第一次……”

      想也知道舒桐这样的帅哥如果对人表白,应该很少失手。

      我笑了下,低头看着地面,隔了一会儿才又开口:“舒桐,我曾经喜欢过一个人,以前很喜欢,现在恐怕也没有完全忘记,跟你在一起时,我或许还是会想起他,念念不忘,无法控制自己。”

      抬头望向他,我笑:“我并不是不喜欢你,只是还无法忘记他,这样对你来说不公平。”

      沉默了片刻,舒桐忽然笑起来:“需要我给你讲一下我从小学起的暗恋史吗?”

      我装作感兴趣的样子:“这就是你心里念念不忘的那个人?看不出来你还挺长情的。”

      他又笑了,却没承认,想来也没什么人能从小学起就暗恋另一个人长达十几年吧,我也只不过开一句玩笑而已。

      静静看着他,人生的际遇真的很奇妙,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遇到这样一个人,年轻英俊,笑容自信,眼神像阳光一样照进来,照进心底那些阴霾,于是曾以为一生都不会舍弃的执念就一下子模糊起来,仿佛从来不曾存在。

      所以在D城的时候,我一度无法拒绝他,任由暧昧的情愫在我们之间蔓延,这样做是很自私的,利用这些阳光,来忘记程寒暮。

      站起身来,我向沙发上的舒桐笑笑:“没吃晚饭吧,我给你炒个蛋炒饭?”

      被我拒绝,舒桐却没有什么消沉的感觉,微微笑着笑:“谢谢,我喜欢吃蛋炒饭?”

      我“嗯”了一声:“应该是因为我只会做蛋炒饭。”接着补充,“糊了,油放多了、米没散开,蛋煎老了,盐多了,盐少了,统统不准埋怨!”

      舒桐微愣了下,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好吧……”

      拍拍手进厨房,在我很有豪气的一手提起炒锅,“咣当”一声巨响把锅扔在燃气罩上之后,客厅里响起舒桐迟疑的声音:“黍离,要不然还是我来好了……”

      “废话少说!”又把刀从架子上扒下来,“嘭”得斜砍在案板上,我对着明晃晃的菜刀嘿嘿冷笑,“让小爷好好给你露一手。”

      客厅里舒桐瑟缩地动了一下,再没吭声。

      半个小时后,笑眯眯的看舒桐缓缓举起勺子,舀了一勺蛋炒饭放到嘴里,我托着头坐在餐桌前,问:“怎么样?”

      很有礼貌地把口中的食物咽下去之后,舒桐礼貌地笑:“黍离,以后我来拜访,还是让我来做好了……”

      接下来还是忙碌琐碎的生活,只是第二天晚上从事务所晃荡回家里,楼下已经停着舒桐的车了。

      照例是手插进口袋站在车旁,他等我走近,抬头笑了笑:“回来了?”

      我背着包三步两步跑过去:“哦呀?又来了?我还做蛋炒饭给你吃?”

      脸色立刻就有点难看,他连忙咳嗽了一声:“这就不用了……我们还是外面吃去吧。”

      我很无耻“嘿嘿”一笑:“是你说的啊,不用我做饭,我们去哪里?”

      笑着弯腰把车门打开,舒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好,是我说的,请上车。”

      “谢谢,谢谢。”我笑眯眯上车。

      舒桐紧跟着也上车,冲我一笑之后,就发动汽车。

      他对这一带的道路也很熟悉,顺着树木茂密的公路盘了几圈,就走上环路。不到几分钟,车子从林立的楼房中钻出,视野渐渐开阔,江堤上错落的公园和茶座店铺出现在眼前。

      沿着临江的公路,舒桐把车开到一处其貌不扬的建筑前,现在还不到吃饭的时候,不大的小楼前已经停满了车辆,一时竟然找不到地方停车。

      把车停在门口示意我先下车,舒桐冲我一笑,又开车去附近找车位。

      店里人多,我没急着先进去找位置,站在大堂里等舒桐。

      车位真的挺紧张,过了一会儿舒桐才回来,看我还在那里站着,微笑了笑,走过来和我一起上楼。

      这家店是以香辣的菜色为主,我见了菜单上红彤彤一片的彩图就两眼放光,兴奋得差点要去勾舒桐的肩:“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辣?”

      舒桐笑笑,看着菜单熟练地点了一条特色的烤鱼,接着两个人又点了其他几道特色菜。

      客人太多,菜一时也上不来,就跟舒桐喝茶闲聊。

      端起水杯喝了几口水,看着对面舒桐低头轻咳了几声,我这才想起他的感冒应该还没好:“你现在还不能吃太刺激的东西吧?”

      他笑了笑,捧着手中的杯子:“还好。”

      不能吃辣还专门投我所好,闷声不吭地带我到这个菜馆来。

      我斜睨他了一眼:“你可别这样迁就我啊,我会良心不安。”

      他微微笑了:“不能算迁就,我很喜欢这家的鱼头汤,想到你正好喜欢吃辣,于是就带你来了。”

      说着,他顿了顿,开玩笑一般:“不过要是你真的良心不安,那就算你欠我份情好了。”

      我一翻白眼:“好吧,我现在已经没有一点良心不安的感觉了。”

      斗着嘴等菜上来,烤鱼味道真的很好,皮酥肉嫩,鲜辣爽口,结果我一不小心吞得太多,吐着舌头抱住杯子拼命灌水。

      舒桐就一边悠哉游哉喝他的鱼头汤,一边看着我通红的嘴唇偷笑。

      我辣得眼泪快流出来拼命吸气,忍不住瞪他:“我说,你是不是故意带我来看我笑话的吧?”

      他继续微笑:“还好……”

      我眼睛瞪得更大:“什么叫还好?你绝对故意!”

      他开始眨眼睛装无辜:“我哪里有……”

      我满头黑线:“我原来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无耻!”

      他舀起一勺鱼头汤,微笑着若无其事:“那应该是还不太熟。”

      吃完饭出来,两个人并没有去别的地方,舒桐开车原路返回,把我送到楼下。

      下车之后我笑了笑:“你这样,我会以为你还在追我。”

      “你想多了,”他也下了车走到我身边,笑着,“只是我在枫城并不久,没有太多朋友,有个谈得来的人,就多冒昧打扰下了。”

      他把话说到这里,我也不好显得太矫情,清咳一声:“既然是这样,那我也却之不恭了。”

      他又笑起来,路灯下笑眼微弯:“黍离,再见,好好休息。”

      “好吧,”我又清咳,低头看脚下,“那我上楼了。”

      说完了不见回答,抬起头,舒桐仍旧在灯下站着,嘴角带着笑意,静静看我。

      我们站的太近,他身上淡淡的草木香气都飘到鼻间。

      我笑了,对他挥手:“再见。”

      他的声音带笑:“再见。”

      我抬头一笑,转身上楼。

      虽然他否认了还在追我,但似乎他仍然没有放弃,不过这样轻松的相处,我还真的无法拒绝。

      以后的几天,舒桐总会在下班之后到楼下等着我,之后一起去吃饭,吃完饭再一起看电影或者找茶室坐坐。

      舒桐这人开朗又随和,各方面又都有涉猎,三教九流,信口拈来,我还从来没跟哪个异性相处得这么愉快过,和他在一起总有聊不完的话题。

      就这么约会着,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到底叫不叫追求。

      周末了跟常文心一起出门,却被她盯着脸看了半天。

      最后她很认真点头:“满面红光,目含桃花,你有奸情了是不是?”

      我故作高深:“哪里,奸情多难听,纯洁的男女关系而已。”

      常文心怒了:“别给我打马虎眼,有男人了还不速速领过来给老娘过目!”

      我笑眯眯,表情绝对欠抽:“长得太帅,我还没玩够,怕你看到了会抢走。”

      常文心瞬间暴走。

      这段时间接到的委托不多,我也懒得动弹,一般都推了回去,每天照旧宅在我那间在小巷子里的事务所里。

      这天收工了从事务所里出来,穿过脏乱的小巷,又在路口那家面馆对面,看到了那辆熟悉的黑色奥迪。

      还是夹着公文包在吵杂的面馆门口站着,童律师一脸阴鸷,不时对泼到脚下的脏水大皱其眉。

      我晃悠悠走过去:“您好啊,这是等我?”

      额头的青筋爆了一下,似乎是压抑下了怒火,童律师才开口说话:“李黍离,寒暮呢?”

      “啊?”我眨眨眼,“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什么人,为什么要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你!”童律师咬了下牙,“你什么时候从D城回来?”

      “让我想想,”我挠挠头,“那天跟你打过电话之后两个小时?回酒店收拾东西还真耽误了点时间呢。”

      “李黍离!我就知道你没陪着寒暮对不对?”童律师脸色蓦然有些发白,“好!爱怎么做是你的事!以后你别后悔!”

      本来心情不错,听到这种话我就忍不住想冷笑,抱了胸:“哦?我怎么做?我有什么立场怎么做?把我扔出家门几年不见人影的人不是我!不声不响把遗产发到我手上的人也不是我!

      “我连为什么我要领这份遗产,为什么我领了遗产之后还发现人又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留在医院陪一个早就把我弃之不顾的人?”

      “李黍离!”脸色白了又青,童律师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拖着我往前走。

      从没想过童律师居然会动手,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给拖着走了几步才想起来叫:“童欣刚!你还是个律师呢!你当街使用暴力手段!”

      “闭嘴!”把我拽到他车前就往里面塞,童欣刚铁青着脸,“给我老老实实坐好!”

      惹一个暴怒的律师似乎不怎么明智,我扒住车门做最后努力:“我还跟人有约,你带我去哪里?”

      “去让你看点清东西!”童欣刚也不管我的指头会不会被夹到,转身就摔上车门。

      上车就落了车锁,一路绷着脸,童欣刚也不说话,径直开车。

      气氛一片肃杀,我几乎要以为童欣刚准备把我弄到郊外去杀人毁迹,却发现车穿过闹市,就在附近的几条街道上穿梭。

      童欣刚车开得快,几分钟后在我们学校北门对面停下,他率先下车,口气不好:“下来!”

      我跟着下车,忍不住疑惑:“你带我到这儿干什么?”

      瞥我一眼,童欣刚并不说话,抬步就往路旁的一座居民楼里走,我不明所以,只好跟上。

      大学附近都是挺早前修的老房子,这栋居民楼也好不到哪里去,并没有电梯,楼道里阴暗潮湿,堆满了住户不用的旧家具和杂物,上面满是灰尘。

      童欣刚貌似已经来过很多次了,熟练穿过各种障碍,一直上到三楼,从包里翻找了一会儿,才找出钥匙打开门。

      扑面而来的就是许久不住人的房间里特有的霉味,童欣刚一直绷紧的面庞松了松,似乎他对这套房子里是否还住着人也不是很确定。

      屋内的窗帘是拉着的,光线很昏暗,童欣刚顺手打开灯,让我看清屋内的陈设,开口:“你大学四年,寒暮一直在这里住。”

      触目是深蓝色的沙发和简洁整齐到近乎苛刻的陈设,我给这个消息震得有些头脑发懵:“什么?”

      “也不是天天都在,不过只要事情不太多,寒暮每月都会来住上几天。”童欣刚淡淡说着,“最多的一次连着住了两个月,因为刚来就发病了一次,医生不敢让他再走,一直就住了两个月。”

      几步走到客厅的窗台前,童欣刚伸手拉来窗帘,青白的日光瞬间倾泻了进来,从窗口里望出去,透过几丛茂密的梧桐树叶,正看到学校北门,来来往往的学生正川流不息。

      我们学院就在北门附近,四年来我从学校进出,走得最多的就是北门。

      “你大一那年在酒吧里打工,有天晚上跟客人发生口角,那人闹到学校里,你们系主任当时就要给你退学处分,最后只给了个警告,你以为是你们班那个小辅导员就能做到的?”童欣刚冷笑了一声。

      “你大二那年功课紧张,在外兼两份职太吃力,你们学校图书馆正好有个勤工俭学的缺额,于是就落到了你头上。勤工俭学的指标是学期初就定下来的,你真以为都到期中了还会有什么补充名额?”

      “你大二下半学期肠胃炎住院,在医院里陪你的是常文心和你们班的学生,那住单人病房的住院费和医药费可不是你们的辅导员垫出来的!”

      一件件历数出来,童欣刚冷笑:“李黍离,你总说是寒暮先把你赶出家门的。我问你,寒暮有什么时候说过一句要对你不管不顾的话?什么时候做过一件对你不闻不问的事?”

      那次的住院费和医药费,我后来有钱了去还过辅导员一次,她却说什么都不肯收,一个劲儿推说钱其实也不并是她付的,我还以为是班里的同学用班费凑出来的,就没有再说什么。

      “你自己任性胡闹可以,别把寒暮放在你身上的心意都拿出来糟蹋!”手扶在窗台上,童欣刚胸口起伏,“一个就坐在这里看了你四年的人能对你不管不问?一个明知道自己身体不允许,还坚持把房子买在三楼,就为了看你看得更清楚,这样的人会对你弃之不顾?当年你住了三天院,寒暮却跟着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月!就因为急着从家里过来看你怎么样,他一夜不睡,你发烧不退,他在医生办公室坐了一整天,最后自己在病房外昏倒!”

      “就算这些你统统都不知道,你在他身边的那些年,寒暮是否有哪怕一点一滴没照顾到你,是否让你受过一点委屈?”童欣刚说到后来,声色俱厉,“李黍离,别把所有人对你的好都看成理所应当!寒暮对不对得起你,你自己心里清楚!你现在这样,你是不是对得起寒暮?”

      童欣刚严厉的话就砸在耳旁,我静静打量不大的房间。

      桌面和沙发上都已经落了一层明显的灰尘,看得出来房子已经空置了不短时间。

      然而住在房子里的人走得却显得有些仓促,整齐的房间中,唯一一点杂乱的地方是窗边茶几,那上面放了一份摊开的报纸,报纸旁还放了一只残存了半杯清水的玻璃杯。

      越过这些,我最后把目光放在茶几上放着的那个相框。银色的相框内,是一张合照,照片上红衣的短发女孩把手臂吊在身前那个人的脖子里,对着镜头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被她强行抱着的人身体给压得几乎倾斜,脸上带些无奈的笑容,眼角微微弯曲。

      一起把眼睛对准镜头,他们的眼中盛满笑意。

      把目光从照片上抬起,我看着童欣刚:“你说完了?”

      劈头盖脑说了一通,还在气得大口喘息,童欣刚瞪大眼睛看我。

      “谢谢你特地把我带来对我说程寒暮四年来对我所做的事情,毕竟这些事我还没听过。”淡淡说着,我安静地看他,“但是,他怎样对我是他的事情,他为我做什么是他的自由,我干涉不了,也跟我没什么关系。

      “至于我对不对得起他?我并没有觉得我现在的做法有什么不妥。你让我留在医院里陪他,我并没答应过,所以走了也很正常。现在他不见了,我也并没有知道他在哪里,或者陪你找他的义务。”

      “李黍离……”倒抽了一口气,童欣刚看着我,忽然冷笑,“好,当我今天多事!以为寒暮失去消息快一周了你会着急!我真是低估了你狼心狗肺的程度!”

      我看他:“说完了?我可以走了?”

      童欣刚冷笑:“你滚!”

      我耸肩,既然别人都说让我滚了我也没什么好留的。

      刚转身,后面一声巨响,间杂着玻璃碎裂的声音。

      是童欣刚气愤不过,一手扫掉了茶几上的东西,那只银色的镜框也掉在了地上,打碎的玻璃横在地上,照片内的笑容被切割成破碎的几片。

      回头看了一眼,我没说话,抬腿出门。

      顺着楼梯,一步步走下去。

      这个楼的卫生和管理真不怎样,不但楼道里有杂物,地上还有掉着的细碎垃圾,程寒暮那样茶杯上一点水渍都不能容忍的人,居然真能在这里断断续续住了四年,不能想象。

      不知是不是被灰尘弄得鼻子有些不通畅,还是被霉味熏得头晕,走出楼道抬头的瞬间,阳光居然刺得眼前一片空茫的白色。

      白色的天空,绿色的梧桐树,从身边走过的行人,灰色的地砖。

      一切颠倒过来的时候,我只感到冰冷的地板,还有模糊不清的几声惊呼。

      我不是没亲眼见过有人走着走着突然昏倒。

      高中时候我们班上有个大小姐严重低血糖,不犯的时候就活蹦乱跳比兔子还活力,犯了就不声不响往地上倒,吓得我们班主任恨不得派个人二十四个小时跟在她屁股后面接着。

      真见过这种的,还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当街昏倒。

      在病房里醒来的时候,我闻着浓重的苏打水味,盯着雪白的天花板,很是发了一会儿愣。

      直到病房门打开,护士走过来,我才想起来,我是无比丢人地昏倒在人流汹涌的街上了。

      门打开了,就听到门外有人在轻声交谈,大概是医生之类的,说着:“不要太担心,还需要观察……”

      进来的护士细心帮我查看点滴,笑了笑:“醒了?”

      点头冲她笑笑,我还没回答,门口就又走进来一个人,走过来,坐在床头的椅子上,支住额头。

      护士看过点滴之后就出去。

      沉默了片刻,那边开口:“黍离,觉得怎么样?”

      “还行。”我也不看他,淡淡回答。

      又沉默了一会儿,那个方向传来几声极力压抑的咳嗽。

      真有点搞笑,刚刚在童欣刚口里还是失踪了一周的人,我昏倒之后马上就冒出来了,还跟到医院。

      最后还是抬了眼皮,我看向那里,斜靠着坐在椅子里,程寒暮的脸色还是苍白。

      “我想睡觉,没事你可不可别在这里待着?”语气是冷的,我看着他,“你在这里我睡不着。”

      愣了愣,他接着轻点了头,扶着椅子站起来,向我笑了笑:“我就在门外。”

      要抬步时,他的身子轻晃了晃,很快又稳住,慢慢走出病房,他把门带上。

      睁大眼又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我狠狠闭上眼睛。

      “你怎么会昏倒呢?你说,你怎么会倒?”自从常文心大小姐跑来医院之后,她不知道第几百次趴在我耳朵边感慨,“你这么壮!你怎么会晕倒?”

      我翻白眼,我要是能知道我为什么会昏倒,我还傻傻待在医院里干什么?期望在她口里听到温柔安慰,我才真是做梦。

      削着手里的苹果,常文心大小姐晃晃手里的刀子,眨眨眼睛,开始八卦:“我说,门外那个帅哥是谁?”

      她双目开始放光:“好帅好温柔,我进来的时候还跟我说谢谢我陪你,声音好低好有磁性……”

      我再翻白眼,如果我告诉她,她口里又温柔声音又有磁性的帅哥已经34岁,而且就是把我养大的男人,不知道她会怎么想。

      “他就是你的男人?”常文心继续花痴,炯炯有神看我,“怪不得你捂着不敢带出来,喂,你要是哪天不要了告诉我啊……我去追!”

      有这种损友没有?巴望着抢朋友男人!

      我白她一眼,没好气:“别啰嗦!苹果削好了给我吃!”

      “就知道你舍不得……”常文心十分逼视地看我,用刀子切了一块苹果丢到自己嘴里,“谁说苹果是给你吃的?要吃自己削!”

      我彻底郁结了,也不顾自己的病人身份,跳起来去常文心手里抢苹果:“给我,我要吃!”

      估计是碍在我那身病号服的份儿上,常文心总算没跟我认真,给我勉强抓到了大半个苹果。

      正闹着,房门打开,程寒暮又走了进来,先是向常文心笑了笑:“麻烦你陪黍离说话了,医生说她不但需要多休息,还需要放松心情。”

      言外之意是既然放松过了心情,那就该休息了。

      明明是被别人用打扰病人休息的理由打发走,常文心还笑得一脸乖巧:“是啊,黍离要多休息的,我在这里总是忍不住要跟她闹,正准备走呢。”

      我翻白眼,这死女人就装大尾巴狼吧!

      常文心扮着温柔淑女,笑眯眯地在程寒暮连声的道谢里出去,自始至终装得无比敬业。

      送走了常文心,程寒暮也没有出去的意思,坐在我床头,语气柔和:“黍离,到医院后还头晕过吗?”

      自从在医院里醒过来,就有医生过来很和蔼的问我头部是不是近期受过撞击有过脑震荡,我自然如实回答了,医生也没说什么,只说留院观察一下。

      又特地解释了一下要给我做核磁共振和CT只是为了确定一下脑震荡恢复的情况等等,态度这么和蔼隐晦,我想不想歪都挺难。

      其实早上醒了之后发现头有点疼,而且有两次确实觉得头晕,我懒得回答他,别过头径自啃苹果:“没事。”

      我态度这么恶劣,程寒暮也没有一点不耐,低头从床头抽了一张面巾纸,拉过我放在一旁的手,轻轻拭去上面沾上的果汁:“不舒服了,记得要告诉我。”

      带着微凉的修长手指从我手背上滑过,眼眸微垂,我们近到我可以看清他眼睫下淡淡的阴影。

      这样的侧脸,当年曾无数次的看过,只要程寒暮坐下看东西的时候,我就会跑到他身边,死命挤近,硬伸头过去看他手中的书和报纸,只是为了从近处看见他的侧脸。

      棱角分明的下巴,因为线条太过凛冽,所以总带着些峭薄的冷意,仿佛不好接近。

      然而往上看去,他的眼睛却是温柔的,眼角微微垂下,弧线柔和,深不见底的瞳仁里,总有点淡如远山的水气,他很少笑,当他笑起来时,我常常会看着他的笑容发愣。

      有多少次他在沙发或者书桌前坐着,我磨磨叽叽赖在不远的地方,心不在焉地抱着作业本咬笔头,就为趁他做事正认真的瞬间,偷偷抬头瞟他一眼。

      这样弄得多了,他有所察觉,有时候我再抬头,就会正撞上他黑亮的眼睛,眼神里带点无奈,于是我就飞快低头,装出一幅苦思冥想的样子。

      做贼一样,偏偏我还乐此不疲。

      完全可以大方盯着他看的,偏偏要自己弄得偷偷摸摸。

      因为太过迷恋,所以无法正视,因为太过看重,所以连面对都觉得沉重到无法负荷。

      就像追逐着太阳,那样喜爱,却无法仰望。

      脑中片刻昏沉,我倾身,吻上他的面颊。

      他的身体很轻地震动,几乎不可察觉。

      只触碰了一下,我抬头,把脸移开,看着他。

      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气愤或者惊怒,他只是抬起眼睛,看着我。

      手心霎时间出了一层冷汗,连呼吸都要忘了,只有耳朵嗡嗡作响。

      他抬起手,抚了抚我的额头,语气不变,是和刚才一般无二的温柔:“黍离,要休息吗?”

      我咬住唇,抬着下巴看他。

      他不再说话,只是也看着我,隔了一会儿,他动了一下,俯身过来,微凉的薄唇轻点过我的嘴唇。

      吻过了,他并不马上后退,声音还停在我的耳边,像叹息,又释然得多:“黍离。”

      这是程寒暮……在我身边的程寒暮,听得到他的声音,看得到他的身影,感觉到他的气息。

      许久不见回答,他的身体稍微离我远了一点:“黍离。”

      我慌忙伸出手臂,拉住他,连想的时间都没有,嘴唇慌张贴上他的,因为太急,结果撞得牙齿咯咯作响。

      他的唇还是凉的,我急匆匆咬住,怕他合着牙不肯张开,连忙用舌头撬住,不停往里探。

      眼前一片昏花,耳朵里能听到唇齿交错的声音,我像山道上刹不住的车,只跟着他撞撞跌跌一路滑下去。

      直到他用手捧着我的脸推开,喘息着声音低哑:“黍离……我要上不来气了……”

      我睁大眼睛看他,眼睫上好像糊了泪,他的脸有些模糊。

      微红了双颊的轻咳着,他抬眼看了我一下,有些无奈:“怎么还是这么急……”

      我拼命眨湿漉漉的眼睛,死盯着他的脸:“程寒暮?”

      他再看我一眼,微挑了唇角:“干什么……”

      “程寒暮?”傻乎乎笑起来,我拉住他的袖子,“程寒暮。”

      他是程寒暮,真的程寒暮……不是在回忆里的,不会突然不见。

      微微笑了起来,他轻叹了气,顿了一下,把手放在我的头顶,轻轻揉了揉:“嗯。”

      傻傻地笑,如果我不是在做梦,那么现在这一刻,就是我一生中最完满的时候,过去、将来,再也不会有更好的。

作者已关闭该文评论区,暂不支持查看、发布、回复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