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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戏弄 ...

  •   打初次回府大闹了那次之后,季钦就没有再回过泰宁侯府。

      他实在是太忙了,金吾卫这些年在成宣帝的操纵之下飞速壮大,人多、事多、难办的事最多,饶是季钦在边疆时已随着外祖习过如何整饬万人军队,可真接了金吾卫指挥使这活儿,仍是觉得一个头赛两个大。

      上次见到阮清攸的情形,他夜深伏案暂歇时,偶尔也会忆及,但哪怕是饮了好酽的茶,再琢磨都像是场幻境一场。

      ——他怎么可能嫁给季钤呢?

      ——这绝无可能。

      在繁忙的庶务里,他仍觉得像是未回京一般,泰半时间总忘了,他的的确确是要唤那人一声“嫂嫂”了。

      手底下人倒是自那日的喧闹中察觉了些什么,但见季钦没有旁的吩咐,自也会将那日的事烂在肚子里。

      这几日算不得太平,京城起了几场风,落了几遭雪,死了几个人,抄了几处府。

      前日忙了一整宿,天亮时,季钦带着满身血气从城外乱坟岗出来,方进了衙署便得了侯府传来的讯:泰宁侯季源,他老子,让他回府一趟。

      彼时季钦方除了大氅,手上的热茶刚接过还未曾来得及入口,一身元色衣袍煞气十足,若碰着个小孩怕要吓得其夜惊半月。

      来送信的人见季钦这般模样,两股战战跪在冰凉的石板地上,大气都不敢出,实在是怕世子像拆大公子灵堂一般发落了他这倒霉又无辜之人。

      但季钦只是轻轻放下手上茶盏,点头道:“知道了。”

      那人自然是不敢问季钦到底回是不回,将话带到了便麻溜地退下了。

      季钦疲惫地向后依靠在官帽椅上,抬手捏了捏眉心,忍不住想:回京之后,情况与在边关之时,堪称天翻地覆。

      在边疆苦虽苦些,累虽累些,但日日相交俱是过了命的同袍,虽也有官职高低,虽也有严明军纪,但休息之时坐在一处,却没人当他是小将军,只当他是好兄弟,当他是家人。

      回京却摇身变成了天底下最大的奸佞。

      早几日他大闹灵堂的事情已经在坊间传遍了,成宣帝也已知晓,但却权当不知,季钦见他这般态度,便也未对流言进行管束或者如何。

      手下金吾卫想必也见多了这样的场面,毕竟哪个金吾卫的指挥使不会为千夫指,但从边关跟着一道回京的人却不太自在,几个人都跑到季钦面前说:明明此事另有隐情,为何不将事情压下来或是说开来?大丈夫有所忍,有所不忍,未将季钤那厮鞭尸,已算是顾念了手足亲情。

      季钦听完,只是淡淡回:“懂我之人无需多言,至于那不懂的......”

      言及此,他忍不住想,阮清攸,到底是懂的呢?还是不懂的呢?

      已过去好些天,但他迟迟给不了自己一个答案,心里头的挂念却如野火未尽的芃芃草木一般恣意地疯长。

      季源那老东西,此番倒算得是有眼力见了,但因何有眼力见,说来说去不过一张玉引罢了。

      行至门前,他突然想到:算了算了,还是沐浴焚香,换身衣裳再去,主要这味道也实在难闻,自己虽是个粗人,但如今身居要职,总要顾及点脸面。

      另外,那人八字弱,若带着这一身煞气前往,保不齐要受惊高热......自然,这只当是捎带手日行一善了。

      沐浴的功夫里,他又转了念:若自己这么快就赶回府,怕季源与徐氏还当自个儿是怕了他们,是个任其捏圆搓扁的人物了,那如何使得?

      于是,打盥室出来他又重新坐到案前,忍着心里抓挠一般的冲动,又生生理了两个时辰的公务,才再度起身出门。

      马夫是他亲信,驱车时多问了句:“指挥使怎想起来去侯府了?”那腌臜地方,去一次都要晦气好些天。

      季钦伸手靠近黄泥小炉,应声:“父亲大人有命,要我回府听从教诲,如何能不归?”

      本使这次回府,为的只是看看那抽烟膏的季源还有几日寿数,才不是为了去看那风寒体虚的阮清攸病情如何。

      *

      季源在府上已经等候多时了,下头人回说世子只说“知道”,却没说到底是来还是不来。

      晓得自己与二儿子的积怨,又想到其当今的身份地位,季源虽贪图那价格不菲的玉佩,也晓得玉佩若无玉引便只能算个废物的道理,却仍不敢叫人再行催促。

      ——虽府上底子已空了,但若让人知道他堂堂泰宁侯居然还巴巴去找儿子讨嚼裹,那不让满京的人给笑掉大牙了去?

      可是,若季钦当真来了呢?

      所以今日虽有大事,他也没打算出门去,硬生生从天亮一直等到了正午,厨房都准备开膳了,他也等没了脾气,门房才匆匆来传信:“世子回府了!”

      季源本都打算去饭厅,闻言又坐下,轻咳一声,“让季钦来此。”

      摆了十足的、又没用的亲爹谱儿。

      于是,季钦一进门便见着季源如村舍老地主般倚在椅背上,当真是今时一同往日的废物模样,若要说稍微同往日有些不同,那便是随着年岁渐长、吸焚烟膏的时间渐长,季源当年那副高大健壮的身子骨再也不复,年轻时英俊的面庞也再看不出来一点。

      如今装模作样地倚着,像是黄花梨圈椅上扔上了一把干柴。

      季钦忍不住想:若是母亲当年见着的是这副模样,还会以飞蛾扑火之姿、速速了却年华吗?

      “来了,”季源抬了抬眼皮,没动。

      季钦没动作,也没吭声,显然是既不打算行礼,也不打算叫人,只硬邦邦地杵着,冷冰冰地瞪着。

      本想着摆个亲爹谱的季源,后背都出了密密一层汗,“来人,看茶。钦儿,你先坐,先坐。”

      季钦撩袍坐下,回说:“当不得。”

      季源那话里,能说得上句“当不得”的,也就唯有那句“钦儿”。从小到大,能被这样亲昵称呼的那人,前些日子就蹬了腿,而季钦小时候盼望却不得的这句爱称,既原来不得,现今便不会稀罕。

      未等到来人泡茶归来,季钦便先挑明了:“想要玉引?”

      这话问的,当真是问到了季源的心坎里,即刻便舍得从自己那圈椅起来了,“是是是,你想必也有耳闻,府上近年经营不善,日子是越发难过了,好些窟窿等着用钱补呢。”

      季源是富贵窝里长大的,该有的眼界一点不缺,估量着季钦这玉佩起码能当个三千金,若不然也不会为此火烧火燎的。

      季钦的外祖这些年屡建奇功,不说战利品,赏赐便得了不少,膝下一儿一女俱走在了他前头,虽也有个名义上的孙子,但万贯家财的十之七八迟早都要给这唯一的外孙,季钦手里的财产,目前已是不可估量。

      “窟窿?”季钦冷笑,“是徐氏机关算尽抢夺田铺却本事不足、经营不善、连年亏损的窟窿?是季钤犹在世时惹是生非、秦楼楚馆的窟窿?亦或是徐氏贴补娘家、偷钱换物的窟窿?还是你花天酒地、吸焚烟膏的窟窿?恕某直言,贵府这窟窿,属实是多了些。”

      季源这废物,废在方方面面:害死了原配,宠刁了姘头,养坏了儿子,掏空了家业。季钦觉得自己这话,都还是留了三分情面在。

      可这话听得季源真是不舒坦,四句话的功夫里,他何止四十次想发作,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到底是忍下了,“是,家大业大,事端难免也多了些。”

      季钦从怀里掏出来个纸封,轻飘飘扔在地上,下巴一指,“来取罢。”

      此刻季源心里天人交战,被自己亲儿子羞辱至此,即便现下无人瞧见,但到底是丢足了脸面,他季源这辈子也曾大富大贵,还鲜少受这样的委屈。

      季钦不动声色,静静观察着季源,将他脸上掩不住的、对钱财的渴望瞧得清清楚楚。

      莫名的,他想到了自己差点割了同窗的舌头被书院退学一事,那时候生母已逝,外祖远在千里之外,偌大京城连个可以护佑他的人都没有,盛怒的季源带了鞭子去书院,当着书院同僚的面,鞭子像雨点一样打在身上。

      季钦那次觉得自己要死了,一定会死在这一场里,会同自己的母亲一样,化作一只恨着季源的厉鬼。

      后来,是被太皇太后的手谕救下,手谕制止了季源,也摆平了书院。

      当年差点打死自己时,季源可曾想到会有今日这出?若想到了,怕是要当真将自己打死罢,季钦念及,忍不住冷笑。

      就这会儿的遐思,已足够季源想通,他蹲身下去,朝玉引伸出了手......

      说时迟那时快,门就这会儿被推开,徐氏哭天嚎地地进门,帕子掩面就是震天响的一声:“侯爷啊,我的钤儿去了,妾身往后可以依仗的,唯有侯爷了......”

      季源一愣,迅速起了身。

      季钦皱眉,抬脚踩住了纸封。

      “金翠,”季源搓搓手,尴尬道:“钦儿回来了。”

      徐金翠看了看季钦,嘟囔了一句“我又不瞎”。

      季钦左手搭在椅子扶手上,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的亲父、继母,想到当年徐氏在府上鸠占鹊巢、狗仗人势、作威作福的样子,他再拿下巴指指地上,“想要么?得要徐氏跪下来拿。”

      “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徐金翠大悲又大怒,想也不想直接开骂!

      “哦?”季钦抬脚,作势要将纸封碾烂。

      “别别别!”季源赶忙叫停,“钦儿,爹劝劝她,你且稍等。”

      季源拉着徐金翠到一旁,小声嘱咐了些什么,季钦隐约听见了些,“别与银子过不去”、“谁人一跪能有三千两”、“府上什么情况你不知道么”、“钤儿的葬礼花了多少钱”、“我看你是真的不想让我活了”。

      总之,徐金翠不一会儿就回来了,闭着眼睛,跪了下去,动作那叫一个利索,一看就是熟手了。季钦琢磨着:想必徐氏当年带着孩子入侯府跪求母亲时,该也是这样的姿态罢。

      那......自己便看在母亲的面上,也当宽和些——季钦拿开了脚,任徐氏取走了纸封,在二人拆封的时辰里,便走到了门口。

      季源和徐金翠拆开纸封一看,哪有什么玉引?只有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徐金翠疯了,冲着季钦破口大骂。

      季钦冷笑,“这是给你夫妇二人一个记性,休想将林家任何东西据为己有!当年母亲的嫁妆如此,往后的所有物事亦如此!”

      *
      周妈妈一直候在秋风院里,从天还未亮一直到了正午时分,才总算等来了带着一身寒气而归的阮清攸。

      “快进来喝口热茶,这是怎么话说的......”周妈妈迎阮清攸进门,倒完热茶又拢了拢火盆。

      她是看着季钦长大的,轻巧便看出来了眼前这位于世子而言不一般,若不然,以世子如今的性子,怎会特意嘱咐她“若得空了,便去看看”呢。

      从得了季钦那句“随口一说”后,周妈妈几乎是每日都过来院子里,也总算是眼见着世子重金请来的大夫用日日不断的苦药汤子将这位脸色稍养红润了些。

      只是今早上出去了一趟,再回来,又是同第一日一般的脸色廖白了。

      阮清攸皮子白,脸色做不得假,他此刻当真也是难受得紧了,外头刮着大北风,有一阵儿还飘了会雪粒子,他披麻戴孝上了山,身子早扛不住了。

      他自个儿也明白,经过这么多年的磋磨,这幅破败身子宛若一架年久失修的旧纺车,现在季钦请来的好大夫、用上的好药材也不过是整饬表面,却终究是不成用了。

      强撑着口气饮尽了一碗热茶,阮清攸冲周妈妈颔首道谢:“谢谢妈妈,只是我身子实在不舒坦,想躺下歇歇,怕不能招待了,妈妈请回吧。”

      “诶,您先歇着,”周妈妈起身,“老奴再叫大夫过来瞧瞧。”

      季钦已在窗下站了有一会儿,他打菡萏院里过来,正巧见着阮清攸孤零零地入院,本想着说是路过而已、来都来了、稍微站站就走,听见周妈妈的话时却站不住了,起身推开了门。

      一开门,风雪直入,尚未来得及落下帐子的阮清攸打了个寒颤。

      季钦皱眉,反手推上了门,也未由着人招待,自行落座又斟了碗茶,端在手里轻轻吹了吹。

      周妈妈行礼,“世子来了。”

      “妈妈不必多礼,”季钦用空着的左手,托着周妈妈的肘弯扶了起来。

      阮清攸坐在床上没有动作,只是在看见季钦动作时有一瞬恍惚:季钧希对待身边人,从来都是极真心的......

      他说不准自己要不要起身行礼,若论辈分,自己还当得季钦一句“嫂嫂”,可若论身份,自己不过是个野种的未亡人,怕与超一品指挥使提鞋都也不配。

      再一抬头,阮清攸惊呼:“那茶杯是......”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3-12-27 21:40:05~2023-12-28 23:39: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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