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风暴[星际]》白热Whitehot

1、第一章

　　女孩在奔跑。

　　正在进行校队比赛的足球场的上空忽然阴云密布，不见天日，一道道闪电在灰色的苍穹下划出轨迹。

　　她抬头望了望天空，嘟哝一声，接下边后卫传来的球。

　　平日司职边锋的她被调到后腰的位置，因为原本踢这个位置的队员因伤无法参加比赛。

　　她已经在上半场开赛以来的三十分钟内失位了十余次，耳畔充斥着教练对她的呼喊与斥责，而她此时此刻只听到天雷的轰隆声。

　　“风暴要来了。”她听到跟随她的中年裁判小声地自言自语。

　　“不暂停比赛吗？”她问裁判。

　　“再等等，看情况。”裁判摇头，向周围的球员们示意比赛继续。

　　她反复思考着赛前教练的部署，尽可能不再出现失误。

　　她接过球后利用自己灵巧的身形和踢边锋时练出的技术摆脱了两名盯防她的球员，带球来到中场中线附近。

　　她看到前锋的右后侧有空间，一个直塞给到她的脚下。前锋接到球后从两名防守球员之间冲出，来到门前，可惜射门时平衡不稳，没有发好力。球被门将抱在怀里。

　　前锋为她竖起大拇指。她咂咂嘴，继续看天。

　　翻滚的乌云占有了阴郁的天空，犹如一团团罪恶的蘑菇云从上方压下，仿佛要环抱整块大地，给地面上渺小的人类一个惊心胆战的轻吻。

　　雨点滴落，从稀稀疏疏到密集而沉重。

　　她和其他球员同样，注意力难以集中，鼻息充斥着沾染了夏日味道的潮湿空气。

　　对方的门将把怀中的球手抛给中后卫。她们只能重新利用跑动组织在前场的压迫，试图抢回球权。

　　“付冕，注意力集中，看看自己的位置！”

　　她听到教练又在对她的站位指手画脚，心想今天是多么糟糕的一天。

　　而很快，裁判吹响哨音，比赛暂停。

　　她呼了一口气，用手被擦拭脸庞和额头上挂着的汗水和雨水，郁闷地走向观众席，听到和她一起搭档双后腰的队员喊道：“风暴来了。”

　　雷声轰鸣，狂风大作。

　　她永远不可能预测到，自己的身躯在轰鸣的雷声中倒下，在一道明亮的闪光中永眠。

　　……

　　女孩又醒了。

　　她在第一时间想到自己生前的父母，不知道他们如今怎么样，知道她倒在闪电中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她的母亲经营一家早餐店，不知道今天有没有因为她而关闭。她的父亲在一家太阳能电池厂上班，不知道今天有没有因她而请假。

　　她也不知道她的身躯何时化作骨灰，又何时安葬于土壤之下，不知道父母的哀嚎声听起来有多么撕心裂肺，他们如雨的泪水有多么的悲情……

　　可她竟然重生了，灵魂附在新的身体之中。

　　她头脑昏沉，被大脑中凭空出现的全新的记忆冲刷。

　　她意识到自己仍叫付冕，奔赴而加冕之意，和前世的名字一模一样，年龄也相仿。

　　她也意识到今天是她十八岁的生日。

　　在这将近十八年间，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座位于冰雪之中的基地。

　　她在堆叠的白色间长大[1]，视力已发生变化，即使有一只白色的蜘蛛趴在雪上，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她的相貌也与其他盖娅人不同。她十八年没有见过真正的阳光，皮肤白润，像一加热就融化的胶体，鼻梁因御寒变得很高。

　　她身下的液体床垫似乎感知到她的苏醒，自动收缩成一把座椅，使她自然地站起。

　　她左手上佩戴的智能手环提醒她清洁、更衣、用餐、看望现在的母亲。她每做一件事，手环的屏幕上就会抹去一件事。

　　她赤着脚，身穿棉麻质地的睡袍，头重脚轻地走到盥洗室，又走到更衣室。她在打理自己时不断回想前世的人生，那场不幸的足球比赛，和自己注定不幸的父母与家庭。

　　她端详着更衣室内的一圈屏幕，看到面积最大的一部分显示外界的自然影像，其余是晦涩难懂的光谱。

　　“我来到了未来？这是哪里？”她在心中说。

　　她坐下，回溯这一世的记忆。

　　这里是盖娅星[2]，位于特里斯代勒斯[3]星系。人类在456年前在这里降落。

　　盖娅星的地理环境与地球十分相像，赤道被淡泊如雾的灿烂金辉笼罩，温暖适中的气候孕育着缤纷玲珑的芳草和珍奇活泼的鸟兽。

　　纬度居中的地方，生灵们仍体验着四季轮回。

　　到了不高的雪线以北，便进入如梦似幻的冰雪国度。四周尽是无限的、没有边界的白，和纯净的、没有云缕的蓝。头顶如镜的深邃河湖，脚踏如雕的圣洁天宫。

　　“那现在的地球呢？”她想。

　　她在大脑中搜寻关于地球的记忆，意识到地球上的环境在星际移民的浪潮掀起前曾遭重创，后来被改造成了自然保护区，不允许任何人类的居住。特里斯代勒斯星系距太阳系遥远，历经千年仍存活于世的人类只能将对地球的思念转化为对盖娅星的热爱。

　　“所以我不用高考了？”

　　她舒了一口气，发现自己问出了极为幼稚的问题。高考早已被取消了，现在的制度是根据在校成绩录取。付冕从小只受到母亲和系统的教育，从来没有也不会经历考试。

　　她也从记忆的海洋中得知，许多年前，她所在的这片冰雪国度曾是一个景区。

　　游人通常先来到南端的一处山脚，可以登记使用自己的飞行工具以进入冰山区域，也会有人选择蜿蜒数万里的滑轨深入。

　　脐带般的滑轨的终点是盖娅星最美的那座冰山的山顶。山的名字是算盘，阿巴库斯。轨道的最后一段几乎是垂直的，沿陡峭的山体向上拉去。

　　滑轨在终点分叉，分为左、右两支索道，与两侧相邻的两座冰山的山顶相连，它们不曾对游客开放，飞行工具也无法到达。

　　这个基地便藏匿在阿巴库斯东部的温图斯卡诺[4]中。

　　一百五十年前，它由政府秘密修建，为进行人体生物学实验。

　　七十一年前，这里出现一次事故，人造真菌的泄露导致整个星球人口锐减40%。自那时起，任何三级以上的实验被勒令禁止。当时这座实验基地中进行的是五级实验。

　　二十六年前，成功的企业家奥列格买下了整个景区，包括这座废弃的实验基地。在他拿到整个冰雪国度的管理权后，暗中维护着这里的机械与系统的运转，并改造成末日堡垒。可他从来没有用上过。

　　十八年前，整座景区关闭了。企业家奥列格被关入牢狱，妻子和两个孩子被剥夺生命。

　　空气中滚动着“禁止通过”的条幅。滑轨常年无人打理，被层层积雪覆盖，曾经山峦间像龙脊般的图案渐渐模糊、消失。

　　空域也全面禁飞，被防护层笼罩。除了胸前带着彭罗斯三角标志的联合空军有时在此演习之外，没有人再涉足。他们的战机并不影响光的传播，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天依旧是纯蓝、寂静的。

　　她的头颅承受着刺痛，努力回想十八年前的所发生的事迹，但只有关于她和母亲逃脱至此的故事，关于她父亲和奥列格的记忆少之又少。她只知道奥列格是父亲的密友。

　　她乘坐传送梯从基地的顶层，60层，下到36层，左拐进入餐厅。

　　“空间这么大。”她说。

　　这里本能容下一百人，而现在只有她一人，储存有足够的营养液和营养饼干，能维持一百人约一百年的生命。

　　她坐在高凳上，喝了一杯咖啡味的营养液，注意到里面没有任何咖啡的成分。

　　她按照手环上所写的流程从第36层下到30层，简单照看了花房中在人造阳光下生长的植物。她接着为母亲挑选礼物，端起一株淡紫色的开得像延龄草的三瓣花，又裁了一段丝纱将它包住。

　　她从30层下到1层，最底层。灰色的长廊通往实验基地的核心区域。两侧的墙壁上挂着一些画作和照片。

　　她路过一副中国壁画[5]的复制品，上面描绘着千年前的人们幻想中的琼楼玉宇。飞天乐伎在云间辗转腾挪，环绕在臂上的缎带鲜艳醒目，手中的乐器不知在发出什么样的天籁。她们的手型与体态神圣、庄重、高雅，具有仪式感。她从小被教导，仪式是任何文明最重要的一部分。

　　她再往前走了一些，看到奥列格一家的照片，上面有他、妻子、儿子和女儿。

　　奥列格身姿挺拔，身旁站的是儿子蒙努赫，刚被高等院校录取，由歌谣般的长河命名。他妻子的怀中是刚满月的女儿卡洛琳，由伟大的船长命名。他们在这张照片拍摄后的没多久遇难。

　　她继续向前，发现离自动门最近的照片中是她的父亲。

　　他三十四、五岁左右的年龄，五官温和，目光睿智。他身穿黑色的轻薄宇航服，右侧肩章上纹着星系的平面图，象征他在特里斯代勒斯星系联合政府中有一席之地，左心口旋转的金色彭罗斯三角是盖娅星最高统领的标志。他的身后是一艘通体雪白的飞船，名为白莺之啼。

　　她回忆起此前每次经过这里时，都带着憧憬望向父亲。她几岁的时候要使劲仰着头，有时还要母亲将她抱起。她现在可以平视。

　　她带着困惑走到自动门前，门如一面透明的墙壁从中间分裂成两扇。她看到母亲迎面走来，早在监控画面上注意到了她。

　　“生日快乐，”白蔻说，“十八年前，我抱你来这里时，你只有我的臂弯那么长。”

　　“谢谢您十八年的养育。”她顺势将怀中的三瓣花递出，尽可能做出平静而自然的表情与姿态，以防被察觉到与往常有所不同。

　　白蔻抬起左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额头，又顺着鬓角滑下，嗅着花香，陷入忧郁的沉思。

　　她感受着白蔻手掌的温度，想起了自己生前的母亲。她也曾轻拍她的脸颊，对她温柔地微笑。

　　“十八年前发生了什么？”她冒失地问。

　　白蔻睁开苦涩的双眸，看着她说：“我不是为你讲过很多遍么。”

　　她深吸一口气，她用甜美的声音请求：“今天是我的生日，能再为我讲一遍吗？”

　　“好。”

　　白蔻在她父亲的肖像前娓娓道来。

　　[1] 取自罗伯特·弗罗斯特诗歌 《设计》
　　[2] 盖娅，希腊神话中的大地女神
　　[3] 特里斯代勒斯，意为三星，取自三星堆
　　[4] 温图斯卡诺，意为风铃，来自拉丁文
　　[5] 指敦煌壁画，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