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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阿富汗(下) ...

  •   他站在阿灵顿国家公墓的绿草地上,眼前一行行白色石碑好似没有尽头。
      每一块石碑下,都是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
      ……如果我战死沙场,请把我带回故乡……
      你们已经回来了,他想,愿你们在此安息长眠。
      他慢慢走过那一排新添的坟墓,一个,两个……十一个。十一个他曾熟悉的名字。谢天谢地,其中不包括法兰茨•芬利。这个残酷又冷血的世界,总算还剩了那么一丝公正和温情。
      转过身,他默然离去,发色中那丝原本耀眼的红铜像是锈蚀了,显得莫名黯淡。
      ……你的同伴将是你的生死兄弟;你将与他们一起生活……并且,在战斗中,你或许会与他们一起牺牲。
      ……我的一切行为必须符合军队捍卫的原则……
      ……荣誉、勇气、责任……
      我做到了么?或许,迈尔斯想,不无苦涩。可是,当我们的原则屡次被敌人利用,当我们的原则每每成为掣肘,当我们的原则最终伤了兄弟乃至自己,基于这样原则作出的选择,究竟还能不能说是正确?

      顶着冷雨趁夜翻山越岭,绝不是件赏心乐事。
      直升机的投放地点离他们的预定潜伏地点至少有四英里的距离。四英里——这听起来好像小菜一碟,因为他们从前接受训练时,每天光是去食堂吃饭就得跑六英里的路。然而当这四英里指的只是直线距离,沿途全是崎岖山路、悬崖绝地,而且还天不作美下着倾盆大雨时,行军难度就增加了不止一个数量级。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不全是坏事——在这样的恶劣天气中,恐怖分子的岗哨也会被迫躲进室内,而且如果没有先进的夜视仪,根本发现不了他们这些精擅夜间行动的海豹。
      足足花了七个小时,他们才推进了一英里半。破晓前他们停下来稍作休整,人人都不知一路摔了多少跤,满身烂泥,遍体透湿,不管涂没涂过作战油彩,一律面目全非。
      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从这里,他们能看到目标所在的村庄。雨已经停了,村庄周围的山坡全是光秃一片,寸草不生,月光下一览无余,完全没有可供他们潜伏的地点。
      “我的狙击教官看了这个,会犯心脏病的,”鲍勃绷着一张冷脸评论道,他在本次任务中被指定为小组中的狙击手。站在他身边,迈尔斯望着前方无遮无挡的山头,完全同意他的判断。
      事后回想,从那时起,他就对这次的任务有了不祥的预感。
      “向基地报告我们的位置,”他吩咐负责通讯的亚历克斯,“还有目前情况。询问是否照原计划行动。”
      传来的答复是肯定。鉴于离预定位置还远,休息了十分钟,迈尔斯便敦促众人继续上路。好在没了碍事的大雨,进程顺利了许多,待到上午时分,他们已经又推进了接近两英里。一切似乎都很正常,直到当先开路的戴维斯翻过一道山脊。
      “别动!”戴维斯的低吼紧跟着一声惊呼和锅碗瓢盆打翻的动静传来,迈尔斯、鲍勃和亚历克斯几乎在同一时刻子弹上膛,冲了上去。
      在山脊另一侧的洼地上,有三个阿富汗人围着篝火而坐,手哆哆嗦嗦地高举过头顶,一个是老者,一个正值壮年,另一个看着还是十几岁的孩子。根据他们的打扮和不远处的羊群,迈尔斯判断他们是牧羊的山民。
      “真是见鬼,”迈尔斯听到亚历克斯咕哝,自己也深以为然。得是怎样的霉运,才会刚好让他们撞上这么几个牧羊人?随即,他意识到麻烦还不止于此——他该怎么处置这三个人?
      这个突如其来的严重问题,令四个突击队员不约而同皱起了眉。
      “我弃权。”沉默一瞬,亚历克斯说。
      “我说,我们放走他们。”戴维斯说,“他们不是恐怖分子,而我们的原则是不伤害无辜平民。”
      “我说,我们除掉他们,”鲍勃说,语速不快,吐字异常清晰,“他们在这里出现,很有可能就是□□的眼线。我们要是放他们走,他们立刻就会去通风报信,然后会引来一大批敌人。你不但别想抓到要找的人,自己也闹不好要搭进去。”
      不知是听懂还是猜到了他们在讨论什么,三个人中年纪居中的那个开始用口音浓重的英语乞求,迈尔斯勉强辨出了几句:“不会报告”,“儿子”,“不是□□”。
      一阵寂静。现在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迈尔斯身上。
      “我们是战士,不是刽子手。”迈尔斯深吸了口气,“我们不能屠杀手无寸铁的平民,只因为怀疑他们跟恐怖组织有联系。”
      “可是——”鲍勃难得地试图争辩。
      “刽子手的行径,符合‘荣誉、勇气、责任’的哪一条?”迈尔斯打断了他,“放了他们。叫他们立刻回家,不要在外逗留。”
      当时他无从得知,这是一个将令他终生后悔的决定。

      枪声和爆炸声隐隐传来的时候,是两个小时以后。他们正在攀爬山崖,已经远离了先前撞上牧羊人的位置。
      “是那三个人,”鲍勃眼望那个方向,语气仍然平板,不闻一丝情绪的波澜,“肯定是他们招来了□□的大部队。”
      “可是那个方向——”
      蓦然间,迈尔斯觉得心跳停了一拍,全身登时如浸冰窟。我的天,他们阴差阳错,发现了法兰茨的小队。
      “作战意图已经暴露,”他当机立断地下了命令,“即刻掉头。联系基地,请求放弃任务,增援星辰。”
      山区的无线电信号极差,亚历克斯花了很久才成功接通基地。在嘈杂的背景噪音中,迈尔斯模糊听到了“原地等待”的字眼,不等他开口确认或反对,联系就再一次中断。
      盯了寂静的电台一刻,他站了起来。内心深处,他比谁都明白,即使他现在赶去,也是为时已晚——他与他的朋友之间,隔着至少三英里的山路,而这意味着一段足以致命的漫长时间。
      他唯一能指望的,是基地及时派来空中支援。
      “我们走,”他从牙缝里挤出了命令,“那是我们的兄弟,我们不能放弃。”
      为了避过敌人,他们不得不一路缓行。在第二天拂晓时分,他们终于赶到了战场——或者说,那片曾是战场的山地。在那里,他们不但看到了激战的痕迹,也找到了他们发誓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
      一个遍身红透,身边血积成潭。
      一个身中至少五弹,临死也没有阖上双眼。
      一个头骨少了半片,弹夹却全部打空,已经开始僵硬的手中还紧握着P226手枪。
      每次发现一具没有生机的冰冷躯体,迈尔斯在检视之前都不得不聚集起全部勇气。是在那时,他才第一次懂得,什么是深入灵魂的恐惧。
      第一遍搜索完毕,计数止于三个,而他熟悉的人不在其中。“继续搜索,”他哑着嗓子吩咐,“还有一个。还应该有一个人。”
      可是那个人,他们始终没能找到。
      “他要是还活着,肯定被俘了,”末了,鲍勃走到他身边低声说。向来冷静得几近冷酷的狙击手,至此也忍不住流露了惋惜。他们都很清楚,落到这些人手上会有什么遭遇。
      不,不该是这样。
      直到这时,他才敢让第一个包含着“如果”的念头浮上脑海。如果,我不曾放走那三个人……
      那一刻有关法兰茨的记忆潮水般涌来,他没法抗拒,也无意抗拒。那个他在安纳波利斯结识的青年,明明求胜心切,眼中却不见半点狠戾……看似总在追赶他的步伐,却早已足以与他比肩……战火中闪亮的三叉戟徽章,多少次生死关头同进退的见证……是谁在炸弹爆响前把他扑倒在地,用身体为他作了掩护?是谁在篝火旁大笑,跟他一起唱着走调的Ring of Fire,感叹战死不得返乡是唯一可能的遗憾?
      “决不会,”他记得自己斩钉截铁地答道,“我们至少能保证,让每个兄弟得以魂归故里。”
      但最后,他连这也没能做到,不管放弃得如何不情不愿。
      他被三个队友拖上了前来接应的直升机。当发动机开始咆哮,那片血染的土地渐渐从视野里消失,在巨大的轰鸣声中,他感到胸中有一处碎成了千片万片,再也无法复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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