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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深雪 ...


  •   那男人默了片刻,才说:“皇上明鉴。施清嘉效忠两朝,鞠躬尽瘁,颇受同僚及百姓爱戴。臣确是想请陛下嘉表此人。”皇帝讶然道:“卿在说笑么?施清嘉在朝中对你出言无状,没十次也有七次。朕没治他一个目无尊长之罪,已是看在先皇份上。”那男人垂目道:“臣与他个人恩怨,不敢牵扯朝纲。施大人品性刚正,执身清明,臣是很敬佩的。”皇帝说:“可他死都已经死啦。”那男人说:“栋梁中折,更令人扼腕。陛下表他一功,正可慰其英灵。”

      皇帝听出不对,皱眉笑道:“你今天怎么了?施氏托梦给你了?突然这么认真起来。”那男人低头不语。皇帝思索片刻,道:“朕知道了。施清嘉生前与你有过节,现今有人说你闲话是不是?”那男人忙道:“绝无此事。”又道:“上月臣在甘凉道中,听沿路百姓极称施大人厚德爱民。臣想,这样一位清正廉明的官员,仅因盐田一案与人失和,愤而还乡,竟致身死,□□栽培他的一番美意,尽付流水,思之实令人涕下。”

      皇帝听了,冷笑一声,道:“他倒是清正廉明!他家做了七十年木材生意,前朝重修宫殿,给他家做了几千万两买卖,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库房里的银子,怕比国库还多些呢!甘陕地里那点儿油水,塞他牙缝也塞不够。”那男人迟疑道:“施大人宝号臣也曾拜谒,似乎……似乎……”皇帝道:“似乎并不光鲜?哼,他这只老狐狸,又怎么不知道树大招风的道理?你可知他为何主废熙平盐田?在此之前,海盐采制不力,十之八九依靠南洋进口。一年之中,造船也得几百万两银子。盐田一开,他家的招财大主顾就垮了一大半。他闹得不凶,谁闹得凶?”那男人侧头想了一想,恍然道:“原来施大人不喜欢臣,是因着臣的名字。”皇帝道:“是啦!朕冠了你那个‘熙’字,他总当是你私家物事。”

      我们听到这里,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难以置信之意。那男人又道:“虽则如此,施大人悯恤百姓,恩施地方,总是不错的。千年陕西大旱,他亲自挑水,为农户浇田,致于晕厥,闻者无不感动欲泪。”皇帝连连摆手道:“惺惺作态!从来为官,有为国者,有为民者,他施清嘉却一心一意为了求名。名声从何求起?鳏寡孤独,天灾人祸,都是大好凭借。他真心体恤百姓,怎不未雨绸缪,趁秋冬时多挖几条渠道?旁的不说,你妹夫聂砚去年在长江上游修分水堰,开流泄洪,保全了多少农田百姓?这才叫功在千秋。几时又听他表过功了?”那男人含笑道:“聂侍郎为修此堰,大半年未曾还京,连臣侄儿也不认得他了,确是比挑几担水辛苦些。”

      皇帝说:“你不知道,施氏最可恶之处,还不在此。他官位也做得够高的了,可除却一套‘无为而为’之术,还会甚么?无非是放着大伙儿不管罢了。二十多年,做出过甚么显著政绩来?朝廷薪俸养着他,他倒给你来个垂手而治,这也能叫‘爱民如子’!朕都已下了判决,他竟还调唆百官上请赦书。这还是个做臣子的样子吗?若非乡党作乱,杀戮满门,他还不知要生出多少事来。你亲去四川想请回他,真是便宜他了!”那男人忙跪道:“臣视事不明,险铸大错。”

      皇帝起身扶起他,温颜道:“熙重,你对姓施的,也算仁至义尽啦。他背地里散布了你多少谣言,做了多少手脚,还煽动他岳父纠集江湖草莽恐吓你,你虽没对朕说,朕心里也明白。那些愚鲁乡民又知道些甚么?眼光还没有一寸长。他们骂你,实则是在骂朕。这份儿委屈是你替朕背的,你多担待些。”那男人道:“臣一点儿也不委屈。”又道:“虽则如此,施大人身为命官,竟为乡寇所害,岂非有损□□威严?”皇帝说:“这不是过年么?正月一过,朕就派兵入川,荡平贼寇。”

      话说到这里,我们总算彻底明白了。这真相如同乾坤倒转、日月逆行,简直教人瞠目结舌。但即算那男人能串通世上任何一人捏造言语,也决计不能串通皇帝。我纵然不肯相信,又有甚么法子?此刻那皇帝又款款道:“熙重,你天真良善,对别人的阴谋算计浑然不觉。前月黄应麒一伙人同浙党党争,闹得乌烟瘴气的,眼看自己收拾不了,倒把江南一件大案栽在你身上。朕这一向收弹劾你滥杀无辜、祸乱朝纲的折子,收得手也软了。可是熙重,漫说你没有做过,就是罪状坐实,朕也不能让人动你一分一毫。”这皇帝居然给那男人派上“天真良善”四字评语,真是昏庸到了家。但我当时太过震惊,竟没来得及嘲笑一番。那男人道:“臣的心愿,陛下是知道的。这么多年,从来不曾更改过。”皇帝紧紧握着他的手,低声道:“熙重,熙重。”这两声喊得温柔之极,全然不似君主对臣子的口吻。半晌皇帝才叹气道:“夜深了,你回去罢!”又低低地不知说了句甚么。突然帘幕次第打起,我们连忙站直。皇帝站在帘前,亲为那男人系上围脖,道:“明天朕在宣华殿等你。”那男人道:“是。臣告退。”这才走了出来。我们急忙跟上。

      他头也不回地在前面走着,没跟我们说一句话。我们也默默跟在后面。白雪如粉,积深盈尺,在更深夜静的禁宫之中,三个人一语不发地踽踽前行,各自怀着心事,真不知是何滋味。到得宫外,我突然转身问了他一句:“你就不怕刚才我们出手掳走皇帝?”

      这句话莫名其妙,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问了出来。不但那男人失色,我朋友也是一惊。但他动容也只是瞬间的事,随即就恢复平静,道:“不怕!你不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我冷笑道:“那也未必。我们等闲难得见一次皇帝,突然手痒了,也是有的。”那男人凝目瞧了我片刻,摇头道:“马小蛇,你不用吓我。这事情何等麻烦,你怎么会去干?”

      这男人把我们脾气性格摸得分毫不错,一针就刺在我软肋上。我朋友却在旁道:“带我二人进宫,向皇帝澄清事情,不也麻烦得很么?你干冒奇险,做的不也是毫无道理之事?”那男人回头看他,笑道:“你这么说,是已在心中信我了么?”我朋友躲开他目光,道:“你大费力气,也不过赚了我们两个人。天下的人,也还是不信你。”那男人道:“别人信不信,有甚么稀罕?我只要你信我!”

      我朋友听他说得暧昧,触动情伤,呼吸顿时乱了,一把攥住他,咬牙道:“你要我信你,为何一次又一次作弄于我?”那男人毫不畏惧,眼望着他,平静地说:“我的身份姓名,是不能说给你的。除却这两件,我何曾有一个字骗过你?”

      说了这句引人妄想的话,他挣脱我朋友的手,登车而去。我朋友站在原地,痴痴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直到大雪把车辙埋没不见。我二人默默回到客栈,喝了一回酒。他突然说道:“我比那两个人,自是远远不如的。可他仍费了这许多周章,想让我信他。我在他心目中,可是还有那么点儿份量么?”我见他头脑又不清不楚起来,一心要找几句话讽刺他。但他说得那样凄凉,我又怎么忍心打破他的美梦?

      喝过酒,我刚刚回到房中,连鞋子也还没脱,突然蹄声得得,一人一骑由远及近,倏忽而至,在门口喝停了马匹。这大雪深夜,甚么人急着赶到这小小客栈来?我疑心是那男人去而复返,下楼一看,我朋友早已立在门板旁边。谁知那人跳下马来,却是他儿子。我朋友微微叹气,几不可闻。那少年却走近来,躬身施礼,开口道:“师父,听徒儿一句,你万万不可被我爹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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