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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拾肆 ...


  •   只要见到阿玉,我就是丢盔卸甲的逃兵。

      在他面前我可以放声大哭,妄图用他的善良慈悲洗刷自己的罪行。

      他是最肮脏的太监,他也是我夜航寒江最温暖的渔火。

      而我?

      我是最胆小的小偷,藏起追逐渔火的心。

      我是最无耻的凶手,掩盖刺杀百合的匕首。

      我是最狼狈的小姐,做不到目空一切,也做不到放手一搏。

      我只能躲在阿玉的小院子里,即使已经泪流满面,也不能说出什么,因为哪怕仅仅是只言片语都会脏了他的耳朵。

      “赵小姐,到底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

      “……赵府有鬼。”

      “鬼?谁是鬼?”

      “全都是鬼。”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夏夜,却冷的很。

      我冲进阿玉的院子,躺在他的床上,盖着他的棉被,抱着他的小猫,才感觉哀嚎的鬼魂离我远去。

      阿玉没再追问我到底为什么闹鬼,而是举着火折子把卧房里的灯一一点亮。

      尤其是床头的灯盏,他点了好几个,挂在帷幔上,我抱着阿玉的被子抬起头就能看见它们。

      它们就像旋转的橘色河灯,流淌在温暖的河水里。

      不过阿玉没问,我觉得他多少也会知道些,他就住在赵府的对面,那些流言蜚语,就算再封住人们的嘴巴,也会像发臭的泔水从门缝里流出来。

      可是阿玉从来不问,我不说的他就永远不问。

      他坐在脚踏上,我们之间礼貌的隔了一道床帘,阿玉的床帘是鹅黄色的,上面密密麻麻的针脚模糊的勾勒出阿玉的侧脸,我抱着福禄看他守着炭火热汤婆子。

      汤婆子里的水咕噜咕噜响,就像是睡着的福禄肚子里的肠鸣,我把头轻轻靠在福禄的腹部仔细听着。

      “猫咪的呼噜声很催眠吧?”

      阿玉用手试了试汤婆子的温度,然后把汤婆子放在手心掂了掂伸进床帘,我以为他是给自己热的,没想到是给我的。

      他跟我说话时一直没有回头,哪怕隔着床帘。

      “放到小腹上暖一暖,就不会太疼了。”

      我刚要去接,一听这话瞬间脚底发凉,阿玉怎么会知道我已经来了初潮的事?

      可能是我的表情太过明显,迟迟没有接过汤婆子,反正从小到大,我什么心事都会写在脸上,阿玉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知道,我那些小心思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他见我没接,只得把汤婆子轻轻放在床褥上,然后缩回手又端正的坐在帘外,他说你也不用满了,女孩子到这个年纪都会来的。

      “在我眼里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这是我最不想听到的话。

      汤婆子就躺在被褥上,明明已经被阿玉摸过好多遍,可我觉得烫的不行,它隔着被子烫着我的膝盖和双腿,背后都开始发汗。

      我们之间隔着那道薄薄的鹅黄纱仿佛成了我的铁甲,躲在铁甲里好像我能问出任何的问题。

      “那现在,我在你眼里是什么?”

      福禄还在打着呼噜,汤婆子变得更加烫人,阿玉垂下头手指交叠,他搓着手指仿佛答案都写在了掌心。

      这可能是世间最难回答的问题,我发现阿玉回答的时候都不自觉的皱紧了眉头,可他为什么要皱眉呢?

      “一个已经长大,马上要嫁人的姑娘。”

      是因为他也不想让我长大吗?是因为阿玉也知道,只要我长大,我们的关系就会不可逆的被岁月磨损变质吗?

      “阿玉,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做游戏了?”

      “小时候你还会搭着我的手去看小雏菊,你会站在秋千后推我的肩膀,还会把新蒸好的荷花酥喂到我的嘴里。”

      “可是现在,你跟我的距离好像比放飞的风筝还要远,明明我们在一起说话,可你后退一步就像退回了一百步。”

      “是我变样了吗!”

      我说到最后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提高了声音,我撑起身子挣扎着看向帘外的阿玉,头顶帷幔上的圆盏灯都在剧烈摇晃,飘忽不定的黑影疯狂的照在阿玉惊慌失措的脸上,他紧抿着嘴看向我,浑身都在紧绷,连说出的话都是紧绷绷的。

      “不一样了,小时候你只到我胸口,是个还在换牙的小小姐,可是我看着小小姐一天天长大,她长的太快了,头发变长了脸颊也变得瘦削,她的声音明明昨天还奶声奶气今天就已经变得成熟稳重,她看着我的眼神没有变,可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看她!”

      所以呢?

      “所以你在我眼里,是个真真切切的长大的姑娘。”

      我不信,阿玉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如果我在他眼里只是一个长大的姑娘,那今晚他就不该让我进门!

      封建礼教,伦理道德,我、阿玉、十五姨娘还有大哥,我们不该做的事太多了,可我们为什么还是要做,宁愿流干眼泪到连多看上两眼都是羞耻的地步,却还是要做。

      我想问问十五姨娘,问问她为什么我们要去做明摆着就是不对的事情。可她已经不在了,她带着自己所有的秘密沉浸了赵府的湖底。是不是只有以死明示,才可以挣开枷锁?挣开赵府?

      我没力气自己去思考,瘫倒在床上仰头看着,莹莹烛火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大,它们落在我的双眼上就像是中秋花灯,仿佛要把人的眼睛烧着。

      小时候,府里的孩子还不是很多,爹还不忙,他还会陪我一起逛灯会,他抱着我走过大街小巷,中秋的花灯很大,大到拥挤在一起,仿佛在对我夹道欢迎。

      鸾鸟灯引颈展翅,金龙灯盘柱直上,爹问我想要什么花灯。

      “想要什么爹都买给你!”

      那时候我才是个牙牙学语的孩子,不敢说,只能指了指那盏最便宜的小雏菊花灯。

      可爹抱着我掂了一下,似乎有些不高兴。

      “小孩子畏畏缩缩的干嘛?想要什么直说!我们十小姐怎么能是胆怯的主儿?”

      虽然爹那时没有现在这么有钱,可他许诺我的,给我的宠爱,从那时起就像开启了阀门,源源不断,有求必应。

      十几年前的中秋灯会,小小的我举着一盏有我两个大的鸾鸟灯得意洋洋的回家。

      十几年,不长也不短,怎么偏偏把我变成一个有话不直说,做事顾头顾尾的小姐?

      我突然好想当时的自己。

      想要,就会直说。

      所以……

      “阿玉,你要不要陪我去看花灯节?”

      我突然掀开帘帐,阿玉的脸庞清楚的呈现在我眼前。

      错愕,震惊,不可置信。

      “就我们两个人,走出这个小院子,走到大街上。”

      他没有说话,他已经顾不上说话了。

      我从来没有这么仔细的看着阿玉。

      以前我都是仰头看着他的,今天我是平视的看着他。阿玉的脸就这么毫无保留的在我眼前,他有一双好看的眉眼,有挺拔的鼻梁和小巧的鼻头,他笑起来时有两个酒窝,一深一浅。他的唇形是微微往下掉的,看上去总有些委屈,还有他下巴底下的一颗小小的喉结,在紧张的上下翻动。

      他不再是六年前,那个抱着猫还给我荷花酥的妖怪太监。他是我的阿玉,是我的好阿玉。

      要不要陪我去看花灯?

      这个问题竟然比上一个问题还难回答,让阿玉想了一整晚。

      第二天清早还没听到阿玉的答复我就匆匆回了赵府,然后自作主张去街上买了两个面具,一个给他,一个给我。

      我对他说,如果陪我去,就在中秋节晚上,戴上面具,在巷口的槐树下等我。

      我说这话干脆利落,转身的脚步却拖泥带水。

      我什么都怕,怕鬼,怕黑,更怕阿玉拒绝我。

      马上就到中秋节了,府里冷清,衬的我的心跳声好大。

      十五姨娘走后,大哥也回了江南,姨娘们终于被接二连三的死人吓到了安静了许多。

      嫡母更不爱出门,整日搓着念珠在佛前祈祷,爹呢?爹躲在仓库里数金子。

      仓库里的金条又变多了,几乎每日都悄悄从后门运进来。

      那刺眼闪烁的金条啊,都把漆黑的仓库照亮,爹坐在中间一根两根数着,数错了就重新数一遍。

      姨娘们有些跟着嫡母一块念佛,有些叫神婆来驱驱邪气。

      “三十八根,三十九根,四十根……”

      “妖魔鬼怪快走开,喝完苦汤好上路……”

      我顾不上他们的疯魔,对着被连根拔起的百合园愣神。

      中秋月夜,就在明天了。

      突然,黄昏的穿堂风吹过,我发现脚底竟然还有一株残存的百合花,它仅有的嫩黄色花蕊无力的垂在花瓣中央。我将百合花摘下,希望它可以活到中秋夜。

      希望花灯们可以把赵府的声音都驱除干净,求求中秋灯神给我一夜的太平。

      如果阿玉……不来,那我就自己带着小百合看吧。

      那天我坐在屋里的小窗前一直从晌午等到傍晚,从日头高照等到暮色四合,等我自己都看不清铜镜里的脸庞时,我知道时间到了,该来的总会来的。

      今年中秋,赵府因为死过人便没怎么庆祝,我一个人躲在漆黑的卧房里翻出了一件最素的衣裳,没有施粉黛,没有配珠饰,只戴上了一副面具和百合

      我想就这样躲在面具后,才是真正的自己。

      爬出围墙,明月把我的影子拉的好长,可再长也长不过漆黑的小巷。

      漆黑的小巷里,明亮的只有我发间的百合花。

      阿玉会不会来?

      他不会来吧。

      如果他会来,就应该立马答应我的。

      他一直对我都是满口答应的。

      可是这次他犹豫了,他不愿意与我走在人群中,走在灯火阑珊的街道。

      他是最不愿意,我们被其他人看到的。

      我越走越绝望,不断涌出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打湿了面具,我躲在面具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我说谎了,我一个人根本看不了花灯,如果没有阿玉,那么所有的花灯都是冰冷无光。

      小巷的尽头已经露出了四方小光,那里人群熙攘,火树银花,小孩子的拨浪鼓从灯光里钻出,一声声把我的脊背捶弯。

      我没有勇气再走了。

      “哥哥,要买个拨浪鼓吗?”

      “……好。”

      老槐树下,拨浪鼓的声音从那里传出来。

      我抬起头,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穿着素色的袍子,摇晃着拨浪鼓站在槐树下。

      灯火在他身后升起,一盏金鱼灯飞过他的头顶。

      是阿玉!

      是阿玉在等我!

      他在莹莹灯火里转过身,布袍盛起了最灿烂的夜色。

      我站在黑暗处,愣了一会便疯了似的向前跑去。我第一次跑的这么快,快到人们的嬉笑声都揉碎在了呼啸而过的晚风里。

      奇怪,我明明挂着眼泪,可嘴角却扬的好高。

      我怕黑,怕鬼,更怕阿玉拒绝我。

      但是此刻,我什么都不怕了,我只想跟阿玉躲进眩目的灯火里。

      漆黑小巷变短了,几乎是一瞬我就可以跑到阿玉的身边。

      “走吧,我们去看灯。”

      “嗯!”

      我觉得今年的花灯是最最好看的!

      比往年的都要大,都要亮!

      金龙喷出火焰直冲云霄,鸾鸟展开翅膀飞上圆月,我跟着小孩子们在舞狮队的脚底下跑来跑去,阿玉怕我跑丢,只能弯着腰紧紧的跟着我。

      我跑到狮头,他追到狮尾,我藏到狮尾,他又去狮首寻我。

      他个子高,弯着脊背跑不快还累的直喘气,我躲在那里乐的直打嗝。

      “你跑慢点!我快看不见你了!”

      “怎么会看不见,我就在这里呀!”

      可我话刚说完,人群突然涌动起来,我逆流而上被人群淹没,吓的阿玉差点把面具都掉了下来。

      我垫着脚尖冲他挥手,阿玉就像夜空中的小金鱼奋力游着,我从没在这么多的人中看他,我们周围到处都是镇上的百姓,灯火通明,高楼凭栏,就像在艳阳高照的白日。

      我伸展指尖,阿玉挤了过来一手扶着面具,一手握住了我的指尖。

      他气喘吁吁紧张兮兮,可又偏偏自然而然的把我的手夹在了胳膊底下,他嘴里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叫你不要到处乱跑,人群把你挤倒了怎么办呀?我还能趴在地上找你不成吗?

      阿玉的数落就像他手中的拨浪鼓似的噼里啪啦,可他说的再多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他攥着我的手好像是点了我的哑穴。

      阿玉的手很暖和,也因为可能是紧张微微发了汗,他一边夹着我的胳膊一边握着我的手,我看着他走在前面的背影不敢吭声,我怕但凡自己出一点声都会提醒他,提醒他该把我放开。

      我希望四周的人群一直是这么拥挤,只有拥挤的人群才能让阿玉不离我太远。他很高,高到我抬头看不见夜空只能看见阿玉的衣领,一低头面具的鼻子就会碰到阿玉的脊背。

      前面是一座跨水的小桥,桥下潺潺河水上是晃晃悠悠的花灯,我拉住阿玉叫他停下看桥下的花灯。

      “你看好漂亮啊,像小河在发光!”

      “嗯,以前在宫中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

      他扶着凭栏,我扶着阿玉,我们一起低头望向河水,成群结队的花灯簇拥着金龙渔船走过,流下金色的水波纹,等水波纹散去露出皎洁明月,还有我和阿玉戴着面具的脸。

      我跟他离的好近,我们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肩并肩的站在一起,好像只要我稍稍垫起脚尖,百合花就可以蹭到阿玉的鼻尖。我看着水中倒影,发现阿玉也在看,我不清楚他看的到底是我还是明月,可不管怎么样我都怕他看的时间太长回过神来与我拉开距离。

      正当我心中忐忑不安想把他拉走时,河对岸传出了轰鸣声,那一声尖锐绵长,炸开了大伙儿的尖叫,我抬头看去,夜空变成白昼,硕大的烟花炸开在黑夜,它亮的好像是我触手可及!

      “你看!烟花好近啊!我能抓住它!”

      散去的烟花就是坠落的星辰,带着金色的尾羽落进河里,星光闪烁就是躲藏在银河里的金鱼。

      阿玉拉着我,问我想要什么花灯。

      我不想要大花灯了,我也不想要那个最小的花灯,我只想要一盏金鱼花灯,像躲藏在河水里,想游去哪儿就去哪儿的花灯。

      阿玉点点头,拉上我二话不说就买了个金鱼塞给我,我提着花灯眼睛简直黏在了金鱼尾巴上,跟在阿玉身后蹦蹦跳跳,好像我就是阿玉的小金鱼,他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这里有卖糖人,你想不想吃?”

      “哈哈哈是不是很粘牙?”

      “咦,这个蜜饯好大啊,我给你包点你带回家吃。”

      只有今晚,阿玉没叫我赵小姐,虽然他是怕别人听出来,可无论如何,阿玉省去这三个字对我讲话时,我听的最认真。

      如果时间只停留在今晚该多好,我希望打更人永远不要告诉我现在是几时,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天天是中秋灯会,希望天永远都不要亮起来。

      如果戴着面具可以随心所欲,我宁愿一辈子都不要摘面具。

      阿玉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我看见他站在槐树下时有多开心。

      就像我不会知道,时间竟然过的如此快,我捧着满怀的零食糖人才发现金鱼灯里的红烛已经烧去了大半。

      金龙黯淡了,鸾鸟也缩回了翅膀,我们跟着人群朝着同一个方向回家,擦肩而过的小女孩坐在阿爹的脖子上,我听见她顶着嚯嚯牙说,“阿爹,明天还能来看灯吗?”

      “囡囡喜欢看灯啊?可是要等到明年了。”

      “明年是什么时候啊?”

      “明年就是囡囡长到爹爹胸口时。”

      “真的吗!那我要快点长大,再跟爹爹来看灯!”

      “阿玉,明年还能来看灯吗?”

      阿玉拉着我下了桥,我们还有十步远就会走到那棵老槐树底下。

      “明年吗?”

      七步。

      “只要赵小姐愿意。”

      五步。

      “阿玉陪你看。”

      三步。

      “就在这里吧,我走赵小姐后面。”

      老槐树下,阿玉松开我的手,他的手搭在金鱼灯上勾着我的手指。

      我低头看到他的手一寸寸的从我指尖溜走,不知不觉阿玉的手已经变得冰冷干燥。

      “赵小姐先走吧。”

      我扭头再看向幽深的小巷,它又变得好长,明明我刚刚跑来时只用了一瞬。

      “可是阿玉,我怕黑。”

      我举起金鱼灯给他看,“灯都暗了。”

      “不怕,阿玉就在赵小姐后面。”

      阿玉永远都在我后面,可我想他在我身边。

      回家的路我走的很慢,我提着灯笼低头在前面走着,阿玉在我后面跟着。他的影子好大,大到把我自己的影子包裹起来。

      我看见阿玉的影子一直延伸到小巷最黑最深的地方,我躲在里面,只要有阿玉,我就什么都不怕。

      赵府宽阔的大门到了,我上了几层台阶回头看向阿玉,他躲在阴影里冲我挥手。

      “进去吧。”

      耳边仿佛还有烟花的余音,我对着漆黑的夜色摘掉了面具,看向阿玉。

      他愣了愣,过了好久也把面具摘了下来。

      乌云散开,白月的一束银辉洒到阿玉的脸上,我终于看见了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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