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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迷梦.梳妆台】-中 ...

  •   梦蝶眼睁睁看着端木翠扶住展昭离开。

      先是气,只觉腹内一团火,腾腾腾冒将起来,心肝肺肚肠,通通炙烤的难受,然后是手脚发颤,紧接着整个人都站不住,抖索着扶住桌沿坐下,不消抬头,她都知道周遭是什么样的目光。

      跟红顶白、拜高踩低,素来就是天香楼的习气。

      居然用抢的,居然来抢!怎么可以来抢!

      刹那辰光,梦蝶转了无数个念头:她既抢走,我便上去再抢回来,还要在她脸上狠狠抽上一记方得解气。

      不,不,怎么作如此想?这不是她梦蝶的作为。

      绮如梦,丽胜蝶,梦蝶是什么人物,多少公子王孙一掷千金,只为博她红颜一笑,这世上的物,只要她喜欢,眼眉儿轻轻一扫,自有人争着呈上。这世上的男人,只消见了她的面,无不心心念念魂牵梦绕,只有他们追着她亦步亦趋,哪有她去倒追别人的道理?

      任何时候,她姿态都端的好看,她高高在上,她矜持婉转,只听过蜜蜂逐花而走,哪有花儿逐蜂的道理?

      她是天香楼最娇妍盛放的花,展昭没理由不喜欢她。

      初时的盛怒渐渐消弭,梦蝶神色自若的端起方才为端木翠斟就的酒,一饮而尽。

      “端木妹妹。”梦蝶缓缓抬起头来,手中兀自把玩饮空的酒杯。

      端木翠停下脚步,回头看梦蝶。

      “你喜欢展昭,硬要把他带走,做姐姐的也不好留他。”梦蝶粲然,“只是,他今晚若来找我,做姐姐的是接,还是不接?”

      言下之意:人是被你强行带走的,可心还留在我这,瞅着空子,他还会回来。

      端木翠笑笑:“不劳姐姐费心,我信他不会的。”

      “不会么?”梦蝶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故意说与端木翠听,“妹妹恐怕还不知道展昭已经中了我的‘迷梦’吧,端木妹妹,不消多时,他的眼里心里都是我,连他的梦里都只有我——只要他对我说出‘喜欢’二字……”

      听到“迷梦”二字,端木翠的脸瞬间转作煞白,双唇紧咬,顿了片刻,一声不吭,扶住展昭便走。

      “你当然不爱听,”梦蝶喃喃,“只要他对我说出‘喜欢’二字,他的魂魄都会认我作主人,端木翠,你不是喜欢抢么,我倒要看看,届时你怎么来抢。”

      ————————————————————

      推开门扇,端木翠的腿蓦地发软,再扶不住展昭,两人几乎是一并跌进门内去的。

      肢体似乎再不听自己使唤,若搁了平时,怎么会摔倒?展昭苦笑,那梦蝶不知给自己用了什么毒,先是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现下更是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凝神听周遭动静,还好,端木翠似乎没有摔倒,只是,她倚着门栏坐了好久,才慢慢的起身关门。

      落闩之后,端木翠低低唤了几声展昭,便伸手来探展昭鼻息。

      展昭心中好笑,忽的有温热液体滴落脸颊,心中蓦地一紧:“端木翠竟哭了。”

      再一细想,不觉得脊背发凉:她为什么哭?难道她连我的鼻息都探不到了?

      正怔忪间,忽觉得面上一痛,竟被端木翠重重掴了一掌。

      就听端木翠哭道:“展昭,我第一次见你,跟你说过什么?”

      说过什么?

      “我同你说,人间有法,鬼蜮有道,开封府掌世间礼法,细花流收人间鬼怪,收伏精怪本就是我做的事情,你为什么多管闲事?”

      是啊,为什么多管闲事?他看见梦蝶之时,就知晓梦蝶必是妖孽,既是如此,为什么不即刻收手?

      “你素来就是这样,能做的事要做,不能做的也要拼了命去做,展昭,你只是一介凡人,也只有一条命,为甚么不好好珍惜自己?”

      珍惜自己?这许多年,为天下,为百姓,为青天,为公理,为道义,多少次险象环生,多少次命悬一线,吓,早忘却了自己。

      “展昭,你听得到我说话么,你已经陷在‘迷梦’之中了么?”

      见展昭不答,端木翠一颗心如坠冰窖,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抽离了一般,怔怔瞧了展昭好久,缓缓俯下身子,在展昭额头轻轻吻了一吻。

      九天之上,阴曹之内,人世之间,大罗神仙也好,妖魔鬼怪也罢,身入迷梦者,未尝见有得归。

      ————————————————————

      初时尚听到端木翠的说话,后来倦意袭来,明知不该睡,还是睡去,渐渐遁入黑甜之乡。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许久都未曾睡得如此舒服了,四肢百骸都似得了喘息之机,懒懒地不肯动弹,鼻端是青草的芳香气息,脸颊痒痒的,似有什么在蹑爬。

      展昭并不睁眼,唇角却漾出一丝笑意,蓦地伸手去扑,睁眼看时,一只小不丁丁的促织正惊慌失措地四下乱撞,展昭玩心顿起,只把促织拢在手中不让它出去,过了好久才松开手来,那促织如逢大赦,跌跌撞撞扑扑晃晃地去了。

      展昭这才懒懒舒了个懒腰,四下看时,却是在林中睡了个长长的午觉,日头已然西斜,阳光却仍有些刺目,伸手摸向腰间时,还好,巨阙还在。

      行走江湖,居然如此大意,大喇喇在林中睡了这许久——幸好没被过路的小贼牵了兵器摸了盘缠,否则,这脸可就丢大了。

      展昭掸了掸如雪白衣,忽的回转头,向着林子深处嘬了个唿哨,果然,不多时,就听得马儿踢踏声响,踏雪似是等的不耐,只顾自己疾奔,越过展昭身侧,竟是停也不停。

      展昭吃惊不小,道:“好家伙,连主子都不认了。”虽如此说,脚下却半分不慢,一个疾步赶上踏雪,翻身上马,踏雪嘶鸣一声,越发奔的快了。

      策马出林,沿山道蜿蜒而下,极目四望,远山的轮廓都渐弥于暮光之中,向下看时,偎依于山脚的湖泽如粼粼镜面,无穷无尽伸广开去。

      饶是紧赶慢赶,行至山脚已是暮色四合,展昭跃下马来,牵着踏雪沿着水泽之侧缓步而行,近岸的芦荡风摆摇曳,远处的湖心处尚有晚归的渔舟,一盏风灯悬于舟首,明明灭灭如同萤光。

      忽听得有人唤道:“展昭。”

      心中一动,就听吱吱呀呀的摇桨击水之声自芦荡深处一路过来,回头看时,却是一艘黑魆魆的乌篷船,端木翠一手提明瓦掌灯,一手掀开蔑蓬的帷帘,眉目间尽是盈盈笑意。

      展昭心中一喜,松开踏雪缰绳,一个箭步抢上船去,笑道:“你竟先到了。”

      端木翠“嘘”了一声,回身指了指船篷之内,展昭心中会意,果噤声不再言语,探身向船内看时,见床上躺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鼻息绵长,睡得正香。

      展昭笑着低声道:“你动作倒快,竟将卢生劫了出来……这样也好,这书生身子单薄,捱不得牢狱之苦。”

      端木翠点点头,反手将帷帘掩上,示意展昭往船沿坐下,将风灯置于身侧,悄声道:“你呢,在淮阳城中可有收获?”

      展昭点头道:“已经找到药店的掌柜,证实当日是卢张氏而非卢生在他处买过砒霜……这卢张氏伙同奸夫害死夫君,却混口胡言,买通了淮阳县令要将杀人之罪栽赃在小叔子卢生头上……若非我们无意中勘知此事,这卢生只怕要稀里糊涂掉了脑袋。”

      端木翠道:“我自水路过来时,听人说开封府尹包大人不日会取道淮阳城入京,展昭,不如把这案宗交到包大人手上,包大人铁面无私明察秋毫,定会还卢生一个公道,将那奸夫□□绳之以法。”

      展昭笑道:“我心下正是这么打算的,算起来包拯应该明后日就到,届时寻个便宜之处,将这案子细禀就是。”

      端木翠忽的“啊呀”一声,道:“展昭,我自淮阳大狱将卢生劫出……你说包拯会不会问我劫狱之罪?”

      展昭振臂舒了个懒腰,仰天躺倒于舱板之上,端木翠秀眉微蹙,伸手拉展昭衣袖道:“展昭,你倒是说呀,包拯若问我劫狱之罪,我该怎么办?”

      展昭反手握住端木翠的手,笑道:“包黑子什么都好,就是太不通情理了些,按说劫狱也是为了救人,可是依他的执拗脾气,倒是有七分可能去问你的罪,这须不能怪他,官场之上自是比不得江湖之中率性恣意,届时救了卢生,我们便逃之夭夭去也,就算包拯要问你之罪,也是鞭长莫及。”

      端木翠禁不住咯咯笑出声来,伸手去刮展昭鼻端道:“堂堂南侠,也是个不守法理之人。”

      展昭偏头躲开,亦笑道:“不守法理之人多了,白玉堂、欧阳春,岂不都是如此?只消无愧于侠义二字便是。”

      端木翠低低嗯一声,亦在展昭身侧躺倒,先是点数空中星星,忽的偏头看展昭,柔声道:“展昭,此间事了,我们要去往何处?”

      展昭道:“你也说是‘此间’事了,此间事了便去别处。天下这么大,济危拯困行侠仗义的事,便是做一辈子也做不完。”

      端木翠却不出声,良久才喃喃道:“济危拯困行侠仗义……展昭,你会带上我一起么?”

      未及回答,就听端木翠柔声道:“展昭,你会带上我一起么?我也陪着你一辈子行侠仗义,你倦了我便与你说笑话听,你饿了我便做饭给你吃,不管是开心还是难过,我都与你一起,你喜欢么?”

      展昭心中一颤,抬眼看时,端木翠双颊微晕,敛了眼眉,说不出的女儿家娇羞情态。

      见展昭不答,端木翠双唇紧咬,忽的抬起头,双眸亮如明星,低声道:“展昭,你喜欢么?你……喜欢我么?”

      展昭只觉一阵难以言喻的怪异流转于胸,一时间竟空旷茫然起来,忽的想到,不对,端木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端木翠见展昭不答,不由心下发急,言语间带了三分不耐,道:“展昭,你倒是说呀,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展昭仍是不答,眼前似乎有什么端倪若隐若现,只是抓之不住,一时间耳畔尽作金石冗杂相撞之声,颅内纷乱如搅,不觉以手抚额,痛呻有声。

      端木翠再沉不住气,连声催促道:“展昭,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只消答一声喜欢,我这一辈子都会陪在你身边……”

      电光火石之间,展昭灵台蓦地转于清明,猛地抬起头,厉声道:“你不是端木翠。”

      端木翠一愣,双眸之中渐渐蒙上阴鸷之色,忽的森冷一笑,五官渐自扭曲,依稀便是梦蝶面貌,待要看得仔细,忽觉身下一空,甚么湖泽乌篷船通通转作虚空,整个人直如一片飘萍,空落落坠向无穷无尽处。

      ————————————————————

      不知过了多久,肩背实实触到地面,蓦地睁眼,竟是身处女子绣房之中,展昭忆起先时是端木翠扶他回房,勉力撑坐起上身,抬眼看时,只觉心中一突:面前肃立的女子,竟是梦蝶。

      见展昭面有惊愕之色,梦蝶淡淡道:“你怕甚么,你从迷梦之中得脱,我便寻到此处,侯你醒来。”

      展昭不语,四下看了看,沉声道:“端木翠呢?”

      梦蝶冷笑一声,并不回答,直直盯视展昭良久,忽的俯下身子,嘶声道:“展昭,我有什么地方不好,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展昭一愣,偏过脸去避开梦蝶,站起身道:“梦蝶姑娘,喜欢与否,缘分使然,不可强求。”

      梦蝶冷笑,双目之中透出狰狞之意来,道:“见过我的男人,没有不喜欢我的,展昭,凭什么你便是例外?”

      展昭只觉匪夷所思,无奈摇头道:“梦蝶姑娘,你似乎太过偏执了些。”

      梦蝶双目暴起,面貌竟是扭曲的异样丑陋,道:“展昭,你是否嫌弃我不够貌美?”

      展昭见梦蝶执念如厮,心生不悦,却又有几分怜悯之意,顿了一顿才道:“展昭并非贪慕美色之人。”

      梦蝶嗬嗬冷笑,露出不置信的神色来,语带讥讽道:“我先时还以为你是另有所爱,可是适才在迷梦之中,你还不是一样不喜欢端木翠?既然你并非心有所属,你怎么会不喜欢我?你定是嫌我不够貌美,是也不是?”

      展昭听她胡搅蛮缠,不觉眉头皱起,不欲与她多话,谁知梦蝶忽得攫住展昭手臂,道:“跟我走。”

      展昭正欲挣脱,就听梦蝶道:“适才你不是要找端木翠么,我带你见去她,难道不好么?”

      ————————————————————

      原来天香楼后院的别有天地。

      精雕细画的屋子,镂空的梨木花窗,室内不举灯火,一片漆黑暗沉。

      端木翠轻轻掀开垂地的纱幕,角落里立着梳妆台,黑暗中看过去,周身墨一般黑,只镜面泛着些许暗光。

      奇怪,端木翠抿了抿嘴唇,重又将纱幕放下。

      老早便侦知东四道有异样妖孽,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派了细花流门人暗暗查访。

      派出去的门人男女杂半,女弟子一无所获,悻悻回归,男弟子竟一个都未曾回返。

      怪哉怪异,要知道细花流门人,都是精魂附于人偶,就算遇到异状伤了肢体,精魂也会自然折返端木草庐,怎么会一去杳然,浑无消息?

      终于按捺不住性子,亲自出马,终于发现东四道不起眼的一隅,竟通往妖孽之所。

      略一思忖,心下已有了计较,敛去上仙光华,尾随那些个外出诱男的女子,一路来到天香楼。

      在楼外踯躅许久,正不明所以然间,楼内的鸨母出门看见,脸上竟有些许怜悯之色:“姑娘是哪一方的游鬼,居然到了这里?”

      “游鬼?”端木翠不动声色,竟是来了个默许。

      鸨母见端木翠容颜姣好,心下一动,便起了收纳的心思。

      “虽说是个游鬼,”鸨母喃喃,“不过难得是个好模样儿……”

      就此得以留下。

      老实说,鬼蜮的声色场所,端木翠是无心去管的,人鬼都有欲望渴求,不能因为人家是鬼就歧视人家,禁止人家开设经营娱乐场所。

      端木翠要管的是“越界”,既是鬼,就老老实实接鬼待鬼与鬼同乐,不能手脚伸的太长,戕害阳世男子。

      冷眼旁观几日,终于让她瞧出几分端倪,这天香楼中,游鬼女妓不在少数,她们倒也规规矩矩从无逾越,而以梦蝶为首的另一干女子,却是人而非鬼,而那些在东四道诱惑阳世男子的,正是梦蝶诸女。

      端木翠这一下吃惊不小,无论如何,她都未曾想到人鬼居然可以杂处。

      若要问端木翠在天香楼中有无遇到猥琐男的纠缠,呵呵,当然有,端木翠并非无人问津的壁花小姐。不过,你也莫要忘了,身为上仙,她自有摆平之法,不用我等操心。

      如此盘亘几日,竟无其他发现,明知个中必有蹊跷,居然查探不出,端木翠不由心下戒备,幕后若果有妖孽为怪,此妖道行,委实深不可测。

      再然后,就是展昭出现。

      念及展昭,端木翠难掩心下黯然。

      展昭身陷迷梦之中,这一世怕是都无从折返。

      迷梦,是另一个世界。

      譬如黄粱一梦,那人在现实之中,只是个寥落不堪的穷书生,然而迷梦之中,诸多欲念得以成真,官拜卿相,妻美妾娇,奴仆环绕,令行禁止,你若让他挑,他会愿意长驻迷梦不复醒,还是醒转做他的穷书生?

      换了你,现实之中劳碌营役苦闷困乏,迷梦之中要风得风唤雨得雨,你愿意回归现实,还是投身迷梦?

      你认为迷梦是幻象么?不,你当它是真,它便是真。

      譬如庄子梦蝶,扑朔迷离,究竟是庄周梦作蝴蝶,还是蝴蝶梦为庄子?焉知你现下生活,不是另一个世界中你的一场迷梦?

      而展昭,若能抛开自己加诸于自己的种种道义、责任,他亦有自己向往的生活吧?只不知,那是怎样一个仗剑快意江湖鲜衣怒马天地。

      正迷茫间,忽听得脚步杂沓往这边过来,端木翠一愣,三指屈伸,捏了个“隐”字诀,渐隐不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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